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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郡王府颇多蹊跷事,汾州城宁无尴尬人(7)

仆固琳梗起脖子对怀恩嚷道:“爹爹血战沙场,坏蛋个个怕你,你干吗怕这个胖宦官?他又不杀敌,又没本领,倒要爹爹替他舞蹈助酒,哼,真没道理!”

仆固怀恩大惊,顿脚急喝:“来人啦,快把这胡说八道的丫头拖下去,替我打!”

两名武士应声上前,迟疑不肯动手。仆固琳眼中挂泪,哭着嚷道:“胖契爷,你自个儿躲在太原城里,把回纥惹火了,这会子又嫌我爹送的礼不够重,你是个大坏蛋!”

骆奉仙气得满脸通红,不吭一声,甩袖疾走。刚至门边,忽听身后老夫人一声断喝:“骆奉仙,站住!”

老夫人这一声喝,虽然声音不大,却威严无比。话音未落,辕门外兵士如闻帅令,一齐拔出长刀,封锁了骆奉仙去路。

骆奉仙一怔,缓步退至厅中,向老夫人浅浅一揖,笑道:“咱家一时性急,忘了向老太太告辞。老太太,您不会见怪吧?”

老夫人拍案而起,双目喷火,一手扶拐杖,一手指着骆奉仙的鼻尖,怒骂道:“骆奉仙,你与我儿结拜为兄弟,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你却受了辛云京的厚礼,反来诬告我儿谋反,真是个两面三刀的无耻东西!”

石扇与颜颇对望一眼,心里暗赞:“好个刚强的老太太,骂得痛快!”

骆奉仙知这老夫人厉害,倒没料着她竟敢翻脸,一时手足无措,佯笑辩道:“老太太言重了,咱家能是两面三刀的人吗?大宁郡王比咱家的亲兄弟还亲,咱家不敢忘了兄弟的好处,您就放心吧。”

老夫人怒气不释,道:“你身为河朔监军,为何纵容辛云京跟我儿作对?如今辛云京诬陷我儿谋反,你今日亲来看了,我儿有无谋反之心,你且说说。”

骆奉仙眼瞥着两旁武士,慌忙笑道:“郡王爷收复两京,剿灭史贼,功高无比。辛云京那厮是妒嫉不过,所以诬告郡王谋反。咱家今日亲见王爷忠心报国,并无异志,到了圣上面前,一定替郡王爷分说明白。”

老夫人嗯了一声,缓缓坐下。

骆奉仙躬身媚笑说:“老太太,您多保重,咱家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老夫人警觉地抬眼瞪着他,大声道:“天色已晚,何必急着走?明儿端午,弟兄们正该痛快聚饮。张青,传我的话——替骆公公备间洁净好房,明儿咱们接着喝酒!”

骆奉先额头冒出汗珠,不敢坚辞,只得喏喏答应。

酒席不欢而散,颜颇急忙找到陆羽,将席上情形一一告知。陆羽怒道:“自从高力士被先帝宠信,位及三品,朝廷便成了太监弄权的朝廷!李辅国、鱼朝恩、程元振,个个势倾朝野,把文武百官当、当作他们掌中玩物……”

他气得说不下去,颜颇亦气愤填膺,道:“今日亲眼看见英武如大宁郡王,竟然在卑琐无耻的宦官面前唯唯诺诺胆战心惊,实在让人心痛无奈!”

陆羽缓了一缓,说:“令尊颜大人就是被太监李辅国贬去蓬州的。去年冬天侠客杀了李辅国,李的党羽已作鸟兽散,不知颜大人几时可以回京?”

颜颇听他提到自己父亲,不由心头滚烫。他遵父命作为人质渡渤海,七年久违慈严。七年中,颜真卿英勇抗贼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时时激励颜颇。无奈命运蹉跎,颜颇一直无法与父母重聚。此刻战事已经结束,正是去蓬州寻找父亲的好时机。

他把想法告诉陆羽,陆羽十分赞同,并说:“我已经把这一带的茶情水貌探访得差不多了,正想去西南见公孙玉娘,咱们一起走吧。”

颜颇大喜,连忙去找石扇和忆儿,他刚走出陆羽房门,见绿芸从后院一溜烟跑来,手中提了个沉甸甸的包袱。颜颇一向不大注意绿芸,见了只如不见,绿芸却没话找话搭讪:“颜公子,你也来瞧热闹吗?”

颜颇随口问:“什么热闹?”

绿芸把包袱转到身后,指着后院笑道:“郡王爷命张青把胖宦官的马藏起来啦。说千万不能让他走了,要赶紧再去寻些钱物送他。嘻嘻,胖宦官正闹得凶哩。”

颜颇长叹一声,不欲去看这种伤心热闹,忙叫上石扇赶到忆儿住处,把寻父的打算说了,二人都很高兴。忆儿想到能见着亲人,顿时连一天也不能等,忙说:“咱们明天就动身吧。只是没盘缠,怎么办?”

窗外嘻嘻一笑,玎零扬声接茬:“好呀,瞒了我,你们三位想百翼齐飞吗?”

石扇笑道:“谁瞒你?我们自然要带你一起走。刚才寻你不见,你到哪里去了?”

玎零走进屋,身后跟着绿芸。

玎零身为林邑国公主,自小便不肯老实呆在林邑,只爱大唐中国的繁华。她在峨眉山丢了颜颇,一直到处寻找,不期遇见大哥范无心和辛谠,听他们说颜颇要去京城,急忙赶来相会。途中遇见绿芸,顺便又收服了这逃婢。绿芸心里喜欢石扇,石扇却被玎零迷住,令她愤恨不已。

此刻玎零眼波瞟着颜颇,脸朝着忆儿,笑说:“我料到有人想去蓬州,特地弄了些盘缠。咱们最好马上走,免得明日辞行时,王妃舍不得干女儿。”

石扇笑道:“有道理!只是我们溜了,小十爷定要哭鼻子。”

窗外沙沙作响,石扇伸头一望,只见一条黑影溜出院门。他连忙拔腿追出,那黑影早不见了。

屋里玎零仍坚持要立马动身,忆儿摇头反对:“哪能不辞而别呢?今日天色已晚,咱们明早向老夫人和王妃禀告过后,再动身也不迟。”

玎零冷笑道:“偏你想得周全,难怪人人都喜欢你。你不走,我走!”

一边说,一边果真走出门外。颜颇踌躇一下,竟跟在她身后。

玎零喜滋滋笑问:“哥哥跟我走吗?”

颜颇小声劝道:“你把盘缠送回去吧,骆奉仙是个贪财小人,他在这里丢了东西,岂不要迁怒郡王爷?”

玎零生气地说:“辛云京送他珠宝,就是叫他诬陷郡王爷,哼,全偷光才好哩。”

颜颇提高声音说:“咱们是王爷的客人,怎能给主人添乱呢?”

玎零跺脚怒道:“好呀,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忆儿!你不走,我、我自个儿走!”

她拔腿狂奔,颜颇急唤:“玎零转来!”绿芸趁他二人讲话,早已走得不见人影。

石扇追了一气,没追上玎零和绿芸,只得怏怏转回。忆儿问:“她们当真拿走了骆奉仙的珠宝吗?这这,哎呀,这下郡王爷麻烦大了!”

颜颇叹道:“今日骆奉仙开箱取缠头彩,玎零随后离席,我就知道有名堂。两个糊涂虫惹下大祸,怎么好?”

石扇眼珠一转,笑道:“咱们干脆半夜里去闹他一闹,留个邵子洼好汉的信帖,不就可以免掉郡王爷的麻烦了吗?骆奉仙要找邵子洼的晦气,吴婆婆可不怕他!”

颜颇想了又想,无可奈何说:“江南好汉跑到北方来劫镖,这种事儿真不多见。事到如今我也想不出好法子,就按哥哥说的办吧。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也算得权宜之计。”

兄弟俩回房歇了,巴到半夜,撕块衣襟把嘴脸蒙了,悄悄溜到后院。骆奉仙的几十口箱笼就放在后院一间客房里,有小太监守着。

两位少年刚到客房窗下,房中忽然响起压低嗓门的说话声。他俩急忙贴耳细听,骆奉仙那不阴不阳的声音说:“今日老太婆骂得狠毒,不是咱家见风转舵,只怕当时就要出事!这会子藏起咱们的马,什么意思?”

有人接腔:“意思明摆着——仆固怀恩要杀您呢。骆公公,咱们快逃吧。”

骆奉仙慌道:“坐骑没了,怎么逃?不出十里地就得让他们抓回来。”

仍是开头接腔的那人说道:“怀恩老贼想谋财害命,咱们拼了十几口箱笼不要,说不定他能放过咱们。”

几条喉咙纷纷插嘴:“说的是。咱们不逃,终归是个死,公公,逃吧。”

院外传来脚步声,石扇颜颇二人急忙避闪,一条人影从他们身边慌慌张张急奔而过,进了客房。

骆奉仙问:“怎样?”

来人低声禀道:“小人偷了两匹马,拴在后门外。”

骆奉仙牙齿磕得格格响,颤声道:“逃一步算一步,快走。”

房门悄然开启,几位弁从扶着骆奉仙踉跄奔出,不敢走大门,就在后院翻墙而出。走最后的人影忽然往旁边一躲,顺着墙角朝前厅溜去。

那人影圆滚滚又矮又胖,形状奇特,不是黄瓢是谁?颜颇和石扇见黄瓢竟混在骆奉仙身边当了随从,大觉意外。眼看那厮行动诡秘,只得丢下逃命的骆奉仙不管,尾随侏儒看个究竟。

黄瓢溜至仆固怀恩的卧房窗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帖,挑在匕首上,觑着房中柱子嗖地扔去。颜颇石扇猛扑上前,一个按头,一个拖脚,发声大喊:“有刺客!”

院里顿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四处灯烛大亮,张青奔来喝问:“刺客在哪里?”

石扇把黄瓢死死摁住,道:“这是绑架九爷的狗贼,大叔快拿绳子来!”

仆固怀恩推开窗户,伸臂握住黄瓢短腿,嗨地一声喝,把他悬空提起,怒问:“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捣神弄鬼?”

颜颇忙把方才之事说了,仆固怀恩听说骆奉仙翻墙逃走,大为惊骇,顾不得审问黄瓢,把他扔过一边,慌不迭命人把骆奉仙的坐骑箱笼备好,亲自追送出去。

老夫人被吵醒,起了床颤巍巍走来,喝问:“张青,什么人半夜吵闹?”

张青不敢实说,支吾道:“抓了个蝥贼,没什么大事。老太太快歇着吧。”

老夫人见柱子上扎着把匕首,抬手拔下,展开刀尖上的帖子凑近灯光瞅一眼,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问:“蝥贼在哪里?是这侏儒吗?”

张青尚未回答,石扇抢着说:“就是他!他叫黄瓢。”

老夫人噔噔走上前,扳起黄瓢脑袋瞧瞧,咬牙切齿怒骂:“不人不鬼的怪物竟敢暗算我儿?今日须饶你不得!”

话未落音,匕首疾扬,扑哧刺入黄瓢胸口!

张青、颜颇不料老太太出手恁快,同声惊呼。石扇鼓掌大叫:“杀得好!”

黄瓢奇胖,这一刀扎下竟未伤及要害,挣扎着嘶声辩解:“我受人之托……”

老夫人哪容他狡辩?拔出匕首又是一刀,刺中黄瓢脑门心。可怜黄员外半截话未完,挺身蹦了一蹦,就此呜呼哀哉。

张青和颜颇挡阻不及,只叫得苦。老夫人恨恨地把纸帖揉成团甩在黄瓢身上,顿着拐杖喝命:“拖下去,喂狗!”

张青把黄瓢尸首拖出屋外。颜颇弯腰拾起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又是反诗,诗曰:

秋来团扇弃,

兔死走狗烹。

宝鉴皆历历,

速醒迷途中!

陆羽被这阵吵闹声惊醒,匆忙赶来。颜颇把当晚发生的情况告诉他,并递上纸帖,说道:“处士请看,这张帖上的笔迹与河阳城那首反诗一样,语意亦相同,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陆羽细看此帖,发现下端另有一行蝇头小字,写的是“无头主人猗氏巾月顿首”,不禁失声大叫:“果然是他!”

石扇忙问:“他是谁?金天师么?”

陆羽点头怒道:“不错!他在钟陵黄员外府与我有过一番交谈,当时他曾自报家门‘猗氏巾月’……原来咱们都听错了,他是巾天师,不是金天师。”

颜颇盯着反诗下的蝇头小字,疑惑地说:“这落款好怪呀,为什么自称无头主人?‘猗氏巾月’的‘猗氏’二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陆羽告诉两位少年,士人自取雅号喜欢采用出生地或居住地名,如陆羽号称竟陵子,意即出生在竟陵的君子,李白号称青莲居士,即居住青莲这地方的士人。“猗氏巾月”应该也是带有地名的落款。

周朝郇国有位著名的大富翁猗顿,后人把郇国改称为猗氏县,现属河中府,地点就在汾州以南四五里处。如果“猗氏巾月”的“猗氏”指的是这个地名,那么“巾月”就应是这位无头主人的名字了。

至于为什么自称无头主人,陆羽反复琢磨,也不解其意。可惜黄瓢已死,无法审问。

石扇怒道:“我说狗贼怎么往汾州躲呢,原来狗贼的老巢就在这附近!咱们请郡王爷发兵,把猗氏县翻他个底朝天,不怕搜不着狗贼!”

颜颇摇头说:“我嘱小十爷探问二嫂,二嫂并未提前生孩子,狄师爷也未来汾州。我想狗贼狡猾异常,怎么可能躲藏在家乡呢?他一定在咱们料想不到的地方伺机而动,不择手段与朝廷作对!”

陆羽沉吟不语,两位少年见他面色铁青,忙问:“处士想什么?”

陆羽缓缓说道:“石扇坚信王府里的狄师爷和摩尼巫师是同一个人,而此人就是钟陵怪客巾天师。正因石扇对仇人异乎寻常的直觉,狄师爷跟摩尼巫师才被迫突然消失!让人不明白的是……”

他欲言又止,转头四处看看,拉着两位少年走到无人处,才低声说:“你们想过没有?大宁郡王府戒备森严,寻常百姓靠近大门都不能,巾天师为什么能入府当上地位显赫的总管和摩尼巫师?为什么这两个人突然失踪,王妃竟毫不在意,从未追问过二人下落?”

石扇张口结舌,如闻惊雷。颜颇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也觉得王妃的态度十分奇怪,早想问问原因,可她矜持尊贵,不容任何人轻易接近,就连九爷和小十爷都不敢在她面前随便说话,我更没有机会开口。”

陆羽想到自己让张青多次试探,王妃都装聋作哑不肯回答,不由长叹一声,道:“以后如果遇着机会,你一定要问问王妃,查明巾天师到底什么来历。此贼对朝廷心怀仇恨,王妃却似乎有意庇护他,真是天大的隐患啊。”

说话间晨曦已露,三星隐形。辕门外响起马蹄声,仆固怀恩没有追上骆奉仙,疲惫地转回。

仆固怀恩藏马诚意留客,却被骆奉仙误会至深,以骆奉仙的卑劣,肯定要在皇上面前诬陷,朔方军中形势骤然紧张起来。

陆羽和少年们向主人辞别。怀恩夫妇被骆奉仙的事闹得心神不安,无心留客,只得备了骏马和盘缠相送。

一行人离开汾州向西南进发,不日路过长安。陆羽与朋友们相约将城外一寺庙作为联络处,他送九爷出塞时曾给公孙玉娘留了信,此时想看看有无回信,谁知却收到李季兰托人捎来的一个包裹,包里有几个茶饼,另有一封折叠成双鱼形状的信笺,“鱼腹”处写着几行秀丽小楷,正是季兰的笔迹。

这几行字是明白如话的五言诗,诗曰:

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

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

陆羽微微一笑,打开双鲤笺,看季兰的“腹中书”。他惊奇地发现,洁白的信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空白的信纸似乎承载着无言的心事,对于留信人,对于读信人,都应是不言而喻……陆羽把那首五言反复琢磨,惴惴不安地想:“季兰为何将这张白纸比喻为残雪?新雪不是更白、更美吗?”

残雪寓意着尘埃的玷污,隐含消融之意。难道季兰是想暗示她的生命有如残雪,即将从人世间消失?

陆羽明白了这封无字书的深意,不禁忧心如焚,低叫道:“季兰,鸿渐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