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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禁苑巧锁蒙面孽龙,民间喜见开山茶祖(5)

张志和笑道:“百行百业都有祖师,无师祖便是邪道,在江湖上吃不开的。我原以为天下茶棚向来只有一口锅,两叠碗,磨佗从淮南回来说,那里卖茶的处所都供着茶道的祖师爷,规矩大着哩。”

陆羽十分惊奇,忙问:“怎么我竟不知道茶道有祖师爷?茶祖是谁呀?”

磨佗说:“我也不知道祖师爷是谁,反正淮南卖茶的地方都供着个小泥人,旗幡上写的‘陆氏茶’。”

陆羽惊疑不定,张志和笑道:“这事儿有些蹊跷,泥塑的祖师爷模样像鸿渐兄,旗号打的又是陆氏茶,淮南茶楼与鸿渐兄岂能全无瓜葛?”

陆羽左思右想,实不明白究竟。张志和见他满面疑云,也有些怀疑起来,复问磨佗:“刚才这碗茶是陆处士所烹,你且说说,与淮南茶有什么不同?”

磨佗答道:“这茶清爽。淮南茶粘乎乎的,喝着像粥。”

陆羽寻问淮南茶的其他特色,无奈磨佗再也答不出什么,他只得暂且放下可疑的淮南陆氏茶,跟张志和谈论些词曲诗歌,盘桓至晚方归。

忽忽数日过去,陆羽四处考察茶山,这天傍晚风尘仆仆回到苕溪,刚要推开茅屋门,忽见门上写着几行新鲜字迹,忙放下竹篮,上前仔细观看。

字迹非常熟悉,原来是皎然访友不遇,用炭条留下的一首五言诗。

诗云:

太湖东西路,吴主古山前。

所思不可见,归鸿自翩翩。

何山赏春茗?何处弄清泉?

莫是沧浪子,悠悠一钓船。

陆羽吟诵几遍,朋友的真挚情谊令他疲乏全消,只觉一股暖流浸透身心。

推门进屋,屋里已到处结了蛛网。他顾不上收拾,急忙摊开稿纸,把当天探索的心得细细记录下来。

耗去陆羽近十年心血的《茶经》,已写成初稿三卷,分为“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图”十个章节,分别畅叙中华茶叶的产地、起源、茶具及茶叶制作,品评各地茶树及泉水优劣,夹叙饮茶的轶事趣谈。洋洋数千字,可谓字字珠玑。

如今陆羽对前面几章均觉满意,唯有《八之出》一章,书中详细列出江南等地产茶区,河北一带却是空白。八年安史之乱,北方狼烟四起干戈不断,使陆羽无法考察,去年他北上数月,刚察看过汾州附近,季兰的无字书又将他召回。眼下叛乱已平,他决定再次去北方一趟,将中原各地的产茶区勘察清楚,一一收入《茶经》中。

茶博士即将远行,好友们免不了要在水亭吟诗送行。众人都是写诗品茶的高手,对景抒怀逸兴遄飞,茶宴至晚尽兴而散。分手揖别时,张志和说道:“鸿渐兄别忘了淮南的陆氏茶!”

陆羽一笑,说:“正要去瞧个究竟。”

他回到将军山下的茅庐,收拾妥当上路的行囊,已到半夜时分,就歪在榻上胡乱睡去。恍惚中只见美玉娘醉卧莲花丛,身上披着耀眼的金色阳光。他想上前拥抱心爱的姑娘,激流却把他乘坐的小船冲向遥远荒岛……他惊醒过来,心口扑扑乱跳。怔忡半晌,毅然下定决心,振衣出屋。

晨雾笼罩万顷太湖。微风贴着湖面轻柔飘荡,把雾气卷成浓浓淡淡乳白丝缕。偶尔传来一两声摇橹吱呀,撩拨着暮春的香沉。

一艘小舟从雾中钻出,在湖心洞庭西山下泊了岸。舟上乘客一袭青衫风度翩翩,正是陆羽。他向舟夫交代一声:“老丈请候片刻。”便登岸走向开元观。

观里的小道姑正在洒扫庭院,见陆羽来了便欲通报。陆羽摆手制止,轻轻走进季兰的禅房。

她卧床未起,一声声咳着。忽见陆羽出现,勉力撑起身子,流着泪欢喜地说:“可把你盼来了!咳咳,我——”

陆羽急忙上前扶她躺下,问:“怎么又病了?请郎中看了没有?”

季兰摇手喘息:“不过感染风寒,也没什么大病。”

陆羽转头四处看看,心酸地说:“瞧你咳成这样,连润喉的茶水都没有。待我去烧壶热茶来,你发一发汗,病也许就好了。”

他刚要起身,季兰拉住他的衣襟笑道:“不许走!你陪我说说话儿,我的病自然会好。”

陆羽险些脱口而出:“我与玉娘已经情定三生了!”可是看见季兰憔悴的脸庞,他顿时失去勇气。

季兰觉察他内心不安,忙说:“上回咱们喝的陶家庄女儿红还剩半坛哩,我把它温一温,给你解解渴。”

说完挣扎起床,拿出那坛喝剩的酒,命小道姑打来热水,将酒装在锡壶中温着。

须臾酒已微热,季兰满斟一杯递给陆羽,陆羽勉强饮了。季兰重新斟一杯,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且再饮一杯。”

陆羽摇头说:“千杯酒不如一碗茶,我还是煮茶吧。”季兰苦笑一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道:“你不喝,我可要一醉方休!”

她果真一杯接一杯痛饮起来。陆羽默默看着她,心里酸痛,忍不住责备说:“酒入愁肠是要伤身子的,你何必作践自己?”

季兰不胜酒力,双颊已然晕红,瞅着陆羽笑道:“谁说我忧愁?今日两件喜事临门,我高兴着哩。”

陆羽不解,问:“什么喜事?”

季兰反问:“今日你来看我,这不是喜事吗?”一边说话,一边举起酒壶,对着壶嘴儿狂饮。

陆羽见她举止大失常态,心中焦急,忙伸手夺过酒壶,问道:“还有一件喜事是什么?”

季兰从怀里拿出一封折叠的信笺,笑嘻嘻回答:“瞧,我的亲妹妹捎信来啦!”

陆羽心想:“你孤苦伶仃,哪来的亲妹妹?”目光瞟去,只见信纸上一行行熟悉的秀丽字迹,顿叫他目瞪口呆——那不是公孙玉娘的笔迹吗?

季兰压低了声音笑道:“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

陆羽尴尬无言,暗想:“玉娘坦荡真诚,不肯瞒着季兰暗中行事,我却希冀含糊过关……唉,现在季兰居然从玉娘信中知道我俩的事儿,定要恼恨我薄情寡义!”

忽听季兰大笑:“去年冬天番兵入侵,一帮江湖剑侠斗智斗勇,兵不血刃收复京城。今日看了信,我才知道玉娘也在其中,真叫人高兴啊。”

陆羽大吃一惊,忙问:“玉娘她、她可有危险?”

季兰眼波流转觑着他,哧哧笑道:“你好傻!她要有危险,还能写信吗?”

陆羽一怔,心想:“说得是。可……玉娘做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却要告诉季兰呢?”

他抬头远眺,窗外白茫茫一片,雾中仿佛浮现玉娘的倩影,令他心神飞越。

季兰冷不防夺过酒壶,仰脖喝尽剩酒,兴奋地笑了几声,忽又伤心叹道:“剑侠们身怀绝技,弹指间风云万里,何等潇洒痛快!唉,我却是青灯黄卷,虚度残生。”

说罢扔了酒壶,踉跄走向书案。陆羽急忙上前扶持,她却醉倒在他怀里,娇唤一声:“鸿渐……”

蓦然与她肌肤接触,陆羽不由一惊。季兰伸臂搂住他的脖子,伏肩哧哧醉笑。

温香软玉在怀,脸儿贴着鬓角,美人的气息撩拨着陆羽的耳根,只叫他浑身酥软血海翻腾!他慌忙按捺心神,将她扶往榻上。

季兰歇息一阵,似醉似醒笑嘻嘻问道:“玉娘信中说,你有件事儿要告诉我,是什么事呀?”

陆羽这才知道玉娘并未透露二人定情的事,而是巧妙催促他把真相告诉季兰。他心中惭愧,吭哧说道:“我我,我打算……”

季兰目不转睛看着他,紧张地问:“你打算做什么?”

陆羽见她眼中隐隐有泪,不由一怔,暗想:“她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只怕早就猜到我与玉娘的事了!方才她佯装高兴,其实是借酒浇愁啊。”

见他迟疑不说话,季兰挣扎走到书案前,手抚笔砚说道:“这笔毫都结硬了,不知能不能写出字来,且待我试一试。”

她捧起酒坛,用最后几滴剩酒磨墨,慢慢润开毛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不愧是才女,下笔如飞,须臾写了一首五言,诗云: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因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写罢掷了笔,笑对陆羽说道:“难得与侬见面,这首诗就算留个记念儿吧。”

这首诗题为“喜陆鸿渐至”,通篇却寻不出一丝喜意,字字皆愁!陆羽看了这些哀怨凄凉的句子,早是心乱如麻,酸痛难当!

季兰手扶案桌,醉眼瞅着他笑问:“你只管瞪着我做什么?难道就没有话要说?”

陆羽不敢看她眼中的泪,勉强说道:“你何必羡慕剑侠弹指万里?似这等笔吐烟霞,亦不输剑侠的从容潇洒。”

季兰脸色倏变,踉跄倒在榻上,叹说:“我哪里比得上玉娘?她是中天骄阳,我像天边残月;她是凌霜红梅,我像路边残雪!你说,我哪里比得上她呀?”

不待他回答,她连声咳嗽,喘息着闭上眼睛,两颗晶莹泪珠从眼角慢慢渗出,无声滑过憔悴的脸庞。

陆羽低头凝视着她,心潮翻涌不止。

他忘不了与她青梅竹马相悦相亲的情景,忘不了苦苦寻她十六年受过的苦难;他忘不了与她钟陵踏歌相逢,忘不了她回眸一笑的情意;他忘不了与她共同经历的点滴,更不能释怀她挥泪斩情缘的哀伤……她是他心目中的爱神,是支撑他走过苦难岁月的青春美梦啊!

如今她终日与青灯黄卷相伴,在寂寞中贫病交加。他怎能忍心告诉她,自己已经另觅心上人,满怀幸福呢?

于情于义,丑书生都无法开口说出那句盘绕在唇边的话。到这时他已恍然醒悟:昨夜梦中将他推离玉娘的暗流,其实源于自己内心的愧疚!

一阵淅沥声拍响窗棂,漫天白雾承受不住凝结的沉重,终于化作雨点撒下。正像世间男女之情,雾一般朦胧的温馨,有时会变成泪洒心田的酸痛。

陆羽踱到窗口,心中默默呐喊:“玉娘!玉娘啊,我该怎么办?”

季兰猛烈咳嗽,吐出两口带血的唾沫。陆羽慌忙扶她坐起,她大口喘着气,挣扎笑道:“不、不用管我,你打算做什么,去、去做吧。”

看着她凄苦的笑容,陆羽心中大痛!不再迟疑,咬牙说道:“我打算去北方探访茶树,宣扬茶道。”

季兰屏住呼吸,轻声问:“你……还回江南吗?”

陆羽回答:“我会尽快返回,永远陪伴你身边。季兰,你要好好保重,等我回来。”

季兰睁大两眼,又惊又喜看着他。丑书生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凝聚着不可动摇的情义。

道姑李季兰抑制不住心海翻涌,发出一阵悲喜交集的呜咽。

窗外,苍茫云水间,雨点也呜咽着响成一片……陆羽辞别季兰即刻起程,不数日渡过长江,转走西北道,过天长,越嘉山,这日来到个热闹小镇,唤作五女店,离凤阳已不远了。

时近黄昏,天色尚明,陆羽安顿了住处,照例从篮中取出茶具,打算烹茶解渴提神。他向店小二打听何处有活泉,小二答道:“客官何须亲自汲水?只这镇上半条街便有三座茶楼,都是正宗明道陆氏茶!”

陆羽顿时记起张志和之言,暗想:“子同兄原来不是诓我。这等大事,岂可不弄个明白?”忙谢过小二,踱上街头。

这五女店是个傍山集镇,一条石板路卧于两排店舖之间。夕阳懒懒凝结在屋顶,有几面镶青边的三角黄旗挑在檐下,旗上绣着“陆氏茶”三字,在风中猎猎抖动。

陆羽就近步入一座茶楼。茶楼里坐满了客人,生意甚是兴隆。店小二把陆羽引到楼上一张靠窗桌前,这桌边先坐着一胖一瘦两位老者,正谈得兴高采烈,看见来了新客,两位老者暂时打住话头。

小二笑嘻嘻地问:“客官饮晕茶?饮素茶?”

陆羽十分纳闷:“什么叫晕茶?什么叫素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