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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太监弄权惊涛迭起,沙弥仗义险象环生(2)

小十爷奔至城门,也不下马,竟是横冲直闯挥鞭而入。守城兵卒发一声喊,追的追,骂的骂,顿时闹出一片小小慌乱。

颜颇勒住马,对白之乎一揖说道:“蓝田谷须往东路分道,咱们这就别过吧。”

白之乎笑道:“奶奶也,咱们砍了狗屁精和假太监,还去蓝田谷做甚?不如回江南。”

龟爷说:“听说官府扫荡摩牙岭和邵子洼的好汉,南方回不得!”

颜颇略一迟疑,道:“既如此,咱们一起去大宁郡王府,或许有事用得着各位好汉。”

白之乎大喜:“但凭师爷调遣!”

又对随从们吩咐:“咱们今后都以兄弟相称,休得再提‘谷主’二字。这位颜师爷,免了中间那字,叫颜爷就得。”

随从好汉见颜颇年纪虽轻,却有种从容不迫的大家风度,令人不敢轻觑,忙抬手作揖,恭恭敬敬叫一声:“颜爷。”

玎零见这些粗汉对颜颇恭敬有礼,得意笑道:“喂,还有我呢。我名范玎零,你们叫我范姐姐就行。”

白之乎定睛把她打量几眼,恍然大悟:“你是范无心的妹子?你大哥满世界找你!”

玎零问:“你认得我大哥?”

白之乎道:“我追赶师爷到洛阳,跟烧城的回纥兵打起来,多亏范大侠和辛大侠拔刀相救。后来番兵入侵,二侠定下击鼓退番之计,邀我帮忙……”

石扇忙问:“二侠邀你击鼓退番,你怎么当了蓝田谷大王?”

白之乎苦笑道:“番兵刚退,范侠、辛侠和公孙玉娘一同去了太原。我待要投奔官兵寻个出身,不料郭令公把我当强盗,我等没奈何,只得投奔高玉那厮!”

说话间众骑已到大宁郡王府门前。

一年前大宁王府何等威风荣耀,今日却朱门紧闭,门可罗雀。张青老管家正在门边候着,大家匆匆见过礼,进客房坐定,尚未开口说话,忽听后院传来隐隐哭声。颜颇低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青叹道:“自从王爷平息安史之乱,朝中一班宦官嫉妒王爷功高,挑拨辛云京大人与王爷不睦,诬陷王爷谋反。王爷百般辩解无用,一怒之下同辛大人打起来。唉,一门忠烈,竟被逼作抗命之人,真叫人痛心哪。”

颜颇听见“抗命之人”四字,心头乱跳,慌忙探问究实。

原来仆固怀恩去年端午得罪骆奉仙,骆奉仙回京一口咬定他谋反。怀恩再三向朝廷上书辩诉,谁知奏章入京,竟如泥牛入海,再无半点消息。

吐番攻入长安,皇上诏征各道节度使带兵勤王,偏偏只漏了大宁郡王不召,并把诬陷怀恩的鱼朝恩、骆奉仙一再升迁要职。怀恩愤怒之下派仆固攻打太原,欲向诬陷自己的辛云京讨回公道。

今年二月,仆固攻打太原不下,心里焦急,不免向部下发泄怨气,被手下将士怀恨杀死。

怀恩在汾州闻报仆固遇害,慌忙入宅禀告老母。老夫人胸襟耿直性子暴躁,听说身为朔方行营节度使的孙儿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气得拍案大骂:“我一门忠烈,怎么竟出了你们两个糊涂子孙?娘早说过太原打不得,如今连手下人都反戈,我仆固一门死无葬身之地了!老娘剜了你祭谢三军,免得灭我满门!”

老夫人边骂边从卫士手中夺过钢刀,颤颤巍巍追着儿子要砍头剜心。怀恩吓得抱头鼠窜,率着三百兵士逃过黄河,向北投奔灵州。

朝廷闻报,即派郭子仪收了怀恩统率的汾州朔方军,将仆固老夫人接回京城大宁王府,赐钱赐帛优厚养着。可叹老夫人刚烈如火,怎受得这等打击?凄凄惶惶一病不起,眼见去日无多。

仆固琳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孙女,去年端午不辞而别,急坏了老夫人。只因家中祸事频仍,无暇顾及顽皮丫头。老夫人病后念孙心切,成日叨念着她。刚才小十爷和忆儿突然回府,后院的哭声正是女眷们悲喜交集所致。

石扇等人听张青说出这样可怕的变故,一个个目瞪口呆。颜颇叹道:“去年端午骆奉仙路过汾州,陆处士见郡王爷那样惶恐、狗太监那般嚣张,便忧心如焚……处士料得不错,果然是这隐患酿成了大祸!”

张青记得陆羽去年智断九爷失踪疑案的事,道:“现今府里乱成一团,张青实在不堪重任,要是有陆处士在,那就好了。”

这时后院奔出一管事,说王妃请颜公子速往后园,有事相告。

颜颇见说王妃请他单独入见说话,有些诧异不解,暗忖自己不过是十八岁少年,王妃怎会有话单独向自己吩咐?张青见他迟疑,忙道:“我家王妃感激颜大人仗义执言,或许要向公子当面致谢呢。”

颜颇且惊且喜,忙问:“家父现在长安么?老人家怎样仗义执言?”

张青道:“圣上避陕时,颜大人力辩我家王爷不是反臣,请圣上诏召王爷。今春颜大人荣升检校刑部尚书,奉旨宣慰朔方行营,又向圣上再三申辩我家王爷蒙冤。此刻颜大人巡抚已毕,大约不日便可返回长安了。”

颜颇大喜,石扇和玎零亦十分高兴。

张青取了件带帽兜披风,请颜颇穿上。颜颇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张青向门外探头瞧瞧,小声道:“圣上多次召王爷入京,王爷害怕太监们加害,不敢奉命。打从春上三月起,这府中每日断不了来宦官中使,明里说奉旨慰问老夫人,暗里却是监视。公子请穿这件披肩遮住面目,休叫他们日后诬陷公子和颜大人。”

颜颇愤然说道:“家父既敢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颜颇怕什么抛头露面?大叔,请带路!”

二人穿过月亮门来到后花园,园中草木葳蕤,满目凄凉。张青叹道:“唉,自打王爷出事,仆役们逃的逃散的散,这园子无人打理,眼见着破败了。”

颜颇道:“方才随我来府的那几位汉子身手俱不弱,脾性亦憨直可靠,只是他们……”张青欢喜忙道:“公子不必说了,能得那几位绿林朋友帮忙护宅,张青求之不得。”

颜颇心下恻然。老管家不是万不得已,怎敢请绿林好汉护宅?堂堂王府竟到了如此地步,真是令人叹息。

二人来到一处院落,这房子坐落园子深处,门前高挂一匾,上书“春晖别院”,女人们的哭声正是打这院中传出。

张青道:“这是老太太养病的地方,王妃在偏房等着公子哩。我在门外把风,公子请进吧。”

春晖别院四周树木葱茏,隐约可见一些黄衫闪动。有位太监探头探脑往这边瞅瞅,立刻又闪回树后。张青的谨慎看来并非多余,这大宁王府依稀已有些像牢笼了。

颜颇走进偏房,王妃正在房中焦急不安地踱步,看见颜颇进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未曾开言,两行泪珠已滚出眼眶。

颜颇见这位丰满雍容的王妃变得瘦弱憔悴,大为心酸,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垂头请了个安。王妃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纸,说道:“颜公子,我家如今大难临头,倾巢之祸已然难免。想我一门男女,平叛乱保朝廷个个奋力,为国捐躯有四十六人……”

说到此处,她伤心已极,掩面哽咽再不能说话。颜颇鼻尖一酸,忙把她扶至榻上坐着。

王妃挣扎着定下神,道:“王爷遭人诬陷,愤怨无处可伸,不得已兴兵讨辛想求个公道。朝中大臣畏惧宦官强权,个个噤若寒蝉,敢在圣上面前伸张正义的,唯有一位颜真卿大人。”

颜颇忙一揖说道:“王妃若有用得着晚辈处,但请直言。”

王妃握着他的手感激地说:“我知道你们父子都是忠胆义肝的好人……”

门外突然传来喝问:“张管家,刚才有个少年进了这院子,什么人哪?”

王妃紧张地屏声息气。颜颇听出喝问之人的声音非男非女,阴阳怪气,显然是个太监。

只听张青答说:“禀公公,那是我家小郡主的玩伴儿,公公可要审问他么?”

太监冷笑道:“咱家奉圣旨慰问老夫人,听你这奴才口气,敢莫对圣上有些不满?”

张青不软不硬回道:“咱们都是圣上的奴才,怎敢对圣上有二心呢?公公既是奉旨慰问老夫人,老夫人就在正房里,来,张青替公公带路,公公走好。”

太监无话可说,两人脚步沓沓响着奔正房去了。王妃长叹一声,对颜颇说:“我家王爷乃一介武夫,不懂权术,被朝中宦官诬陷,如今铸下大错,显见回天无术了!我只求有朝一日真相大白,让天下人明白我仆固一族的冤屈。”

她展开手中绢纸凝视片刻,又落下泪来,哽咽道:“这是王爷送呈圣上的奏章副本。可叹圣上宠信奸徒,蒙蔽视听,大臣的奏章多有被太监扣压不发的。颜公子,我求你将这奏章副本呈给真卿大人。大人如今官复原职,得近君王,倘若奏章正本被太监扣留,还请颜大人代为申达圣听。”

颜颇双手接过奏章,凝睛看去,绢纸上密密麻麻正楷小字,果然是仆固怀恩血泪写成的自辩之词。上面写道:

“臣静而思之,其罪有六:昔同罗叛乱,臣为先帝扫清河曲,一也;“臣男玢为同罗所虏,臣斩之以令众士,二也;“臣有二女,远嫁外夷,为国和亲,荡平寇敌,三也;“臣与男不顾死亡,为国效命,四也;河北新附,节度使皆握强兵,臣抚绥以安反侧,五也;“臣说谕回纥,使赴急难,天下既平,送之归国,六也。臣既负六罪,合当万诛,惟当呑恨九泉,衔冤千古,复何诉哉!”

仆固怀恩所说“六罪”,其实正是六件大功,愤而反说,体现了这位身经百战劳苦功高的大将的无奈之情。

世人都知平定同罗叛乱和安史之乱,仆固怀恩一家功高无比。正因无端受诬陷,仆固怀恩分外委屈愤恨,满心指望皇上主持公正,对诬陷的奸徒严加惩处。

颜颇翻过一折,见那奏章后段写道:

“臣受恩深重,夙夜思奉天颜,但以来瑱受诛,朝廷不示其罪,诸道节度,谁不疑惧!近闻诏追数人,尽皆不至,实畏中官谗口,虚受陛下诛夷……臣前后所奏骆奉仙,词情非不属实,陛下竟无处置,宠任弥深……“如臣朔方将士,功效最高,为先帝中兴之主人,乃陛下蒙尘故吏,曾不别加优奖,反信谗嫉之词。子仪先已被猜,臣今又遭诋毁,弓藏鸟尽,信非虚言!”

奏章所列节度使来瑱被宦官无端诛杀、郭子仪被宦官猜嫉罢权,正是当时震惊朝野之事。皇上过分宠信宦官,赏罚不明,以至诸节度使惴惴难安,受诏不奉君命。仆固怀恩在奏章中道出自己不敢来京的无奈,尤其对皇上宠任骆奉仙,表达了极为惶恐之情。

骆奉仙诬告怀恩谋反,皇上对骆奉仙的宠信,无异于表示对怀恩的不信任。来瑱号称“来嚼铁”,是有名的骁将;郭子仪爵封汾阳王,是胡寇闻风丧胆的神勇大帅,这等人物尚被宦官轻而易举杀的杀、废的废,仆固怀恩贸然入朝,谁敢保他平安无事?

无怪怀恩在奏章最后恳切禀道:

“陛下信其矫诬,何殊指鹿为马……臣实不敢保家,陛下岂能安国!忠言利行,惟陛下图之。”

颜颇看罢,心潮翻涌,愤然叹道:“护国将帅竟被阉党害得无处安身,成何世道?王妃请放心,晚辈一定将这奏章送交家父。皇上见了王爷的肺腑之言,定能幡然悔悟,宽恕王爷。”

王妃含泪笑道:“好孩子,你果然有颜家的胆识!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你记得那位狄师爷么?”

颜颇突闻“狄师爷”三字,心头不禁一凛,忙答:“记得。狄师爷策划绑架九爷,当时王府中几件蹊跷事尽与他有关,可惜被他逃了!”

王妃缓缓说道:“那厮逃往太原,混在辛云京手下当马伕,结交一班贼党,专事挑唆王爷和辛云京的关系。番兵退后,辛云京的孙子辛谠带着两位剑侠到太原,清除了这班贼党,可惜狄师爷不知逃往哪里,竟是再找不着。”

王妃说的两位剑侠,显然就是范无心和公孙玉娘。颜颇忙道:“去年端午骆奉仙从太原返京,路过汾州,他有个随从叫黄瓢,正是狄师爷同伙。”

王妃点头说:“黄瓢是那侏儒吧?侏儒之父当年在皇宫当供奉,绰号‘肉几’,与狄师爷交情不薄。”

颜颇一怔,心想:“能与皇帝身边的供奉谈交情,狄师爷决非平民身份!难道他曾经是达官贵人么?石哥哥说狄师爷就是钟陵金天师,金天师的相貌却不像达官贵人呀。”

颜颇见过金天师,那瘸腿老者一只眼睛大而无神,一目精光闪烁,令人望而生畏。

前年冬天在大宁郡王府,陆羽与狄师爷斗智斗勇,救出被绑架的仆固琪,破了他的贼党。狄师爷阴险毒辣与金天师如出一辙,颜颇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却坚信石扇的话,认定二者就是同一个人。

狄师爷被石扇认出后立即消失,伪装摩尼巫师,藏身在王府的摩尼寺中,而王妃每日必到寺中做祈祷。陆羽疑心王妃有意包庇此人,嘱咐颜颇一定要找机会亲口问个明白,现在听王妃口气,果然她早已知道狄师爷的真实身份!

颜颇心里暗暗吃惊,忙问:“狄师爷是谁?”

王妃木然瞪着窗外,好一阵方叹道:“唉,那也是位蒙冤遭难的苦人哪。”

说了这一句,便即收声四顾,神情紧张而恐惧。颜颇心头怦怦急跳,忍不住追问:“狄师爷为何藏身大宁郡王府?为何要挑拨王爷和辛大人的关系?”

王妃悔恨地说:“唉,我也是一时心软收留了他,原以为积德行善,谁知却引狼入室。直到发现他挑拨辛云京诬谄王爷,我才看透他的狼子之心!”

颜颇顿足急问:“他究竟是什么人?请王妃告诉晚辈!”

王妃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狄师爷曾是安西——”

一语未完,门外突然脚步声急响,有人高声吆喝:

“圣旨到!着大宁郡王王妃接旨——”

王妃一怔,慌忙赶出门外,几位黄衣中使捧着圣旨已到了春晖别院院中。王妃双膝跪伏,但听中使大声朗读圣旨:

“……怀恩勋劳著于帝室,及于天下。疑隙之端,起于群小,察其深衷,本无他志,君臣之义,情实如初。

“但以河北既平,朔方已有所属,宜解河北副元帅、朔方节度等职,其太保兼中书令、大宁郡王如故。但当诣阙,更勿有疑。钦此!”

颜颇伏在室内倾听,知道圣旨前段极口夸赞仆固怀恩功绩其实是虚,后段解除河北副元帅、朔方节度之职,削夺兵权才是实。王妃颤抖着三呼万岁,接过黄绢圣旨,不禁泪如雨下。

宣旨的中使公公冷眼睨着王妃,喝道:“大宁郡王抗命不回长安,到底想怎么样?圣上的意思只要郡王爷回来,一切都好商量,如若拥兵不朝,哼,那事儿就不好说了。”

王妃担忧地看看正房,向中使赔笑道:“公公辛苦了,请到花厅宽坐饮茶。我家老太太病重……”

中使悻悻斥道:“什么老太太敢在咱家面前摆章法?哼,老太太养的好儿子,竟敢谋反作乱!”

王妃慌忙央求:“公公息怒。老太太脾性最是刚烈……”一语未竟,房内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惊呼,张青奔出门哭禀:“王妃,老太太不好了!”

王妃踉跄奔进正房,只见老太太直挺挺卧在榻上,几位女眷环榻跪着,忆儿扶着仆固琳,哭得珠泪纷坠。

仆固琳见王妃进来,痛哭道:“娘!奶奶听见太监羞辱她,气、气死啦!”

王妃呆望着这凄惨情景,像傻了似的不出声儿。仆固琳害怕,跑过来搂住她大叫:“娘!娘怎么啦?”

王妃闷哼一声昏晕过去。仆固琳只吓得手足无措,大放悲声,众人顿时乱成一团。

这一夜大宁王府来了不少太监,大张旗鼓筹备丧事。圣上体恤老夫人功高德劭,特恩赐金帛,吩咐丧事务必办得隆重风光、礼数周到。

朝中百官奉旨前来吊唁,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整整折腾了七八天。看热闹的百姓有的感叹皇恩浩荡,有的说大宁郡王拥兵逃亡乃朝廷心腹大患,圣上这是用的怀柔之策。

王妃病倒,王府全靠老管家张青支撑,既要护宅保家,又要照料丧事、打点应酬。多亏颜颇石扇和白之乎等人尽力帮忙,总算熬过了这几日。

颜颇记挂着那日王妃说了半截的话,总想问个明白。无奈王妃遭此打击,每日神思恍惚,只是卧床不起。

这日黄昏颜颇正与石扇等人聊天,张青匆匆走来道:“王妃请公子说话。”

颜颇心想:“好哇,定是要告诉我狄师爷的来历!”

忙随张青出客房,绕廊舍,穿过月亮门进了后花园。园子里阒无人声,晚蝉嘶哑长鸣,愈显得偌大花园空旷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