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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太监弄权惊涛迭起,沙弥仗义险象环生(5)

她满心焦躁,在丑书生跟前却不敢发作,没奈何丢下手中刀,从房里拖出一只大竹篮,就在店堂里取风炉燃起炭火。

陆羽用铜筷夹块青绿茶饼,凑近火苗翻转烤炙,边说道:“若论茶叶鲜嫩清香,第一当推蒙顶雷鸣茶。像这北方粗茶,必须精细制作方可饮用。此番咱们北上探查,摸清了南北茶树的差异,倒也不虚此行。”

婆婆心里有气,故意抬杠:“江南遍地都是茶,难道就没有比得上雷鸣茶的?哼,我不信!”

陆羽笑道:“江南遍地是茶,品质却良莠不齐……唔,有一处茶叶虽然比不上雷鸣茶清香,其鲜浓淳厚另是一种滋味,也很不错。”

婆婆好奇地问:“那是什么茶?”

陆羽答说:“顾渚紫笋!就在太湖北面的悬臼岕下,满谷紫叶尽享天地灵气……”

说到此处他心头忽悠一下,沉淀在记忆中的美景缓缓升起——玉娘一身素衫,眉目含情,手捧茶碗亭亭玉立在绿茶从中,轻启朱唇叫一声陆郎,笑微微向他迎来……吴婆婆听师傅话到半途停口,纳闷地抬头瞧瞧,只见陆羽怔忡发呆,手上茶饼已烤得焦糊。

她大叫:“哎呀,糊了糊了!”

陆羽蓦地惊醒,急忙收敛心神,扔了烤糊的茶饼,重新再烤。

须臾茶饼烤得软松喷香,婆婆取过桔木小碾,把茶饼碾成末,筛出金黄茶粒,把三牛子汲的泉水拿过来,往浅口大壶里添了约摸三碗水,重新拨旺炭火,这才正式开始煮茶。陆羽在旁看她操作,不时点拨一二。

茶香腾起,吴婆婆肚里的恶气渐渐敛伏,不由笑道:“多亏我死乞白赖跟着师傅,才尝到茶的真滋味。想当年婆婆在钟陵煮那茶粥,一日要呛好多回!”

街上闲人不见婆婆出门,大觉没趣,有人待要拿话撺掇她,客栈老板慌忙作揖笑道:“爷们儿,省些事吧,你不见人家师徒正传授茶道,忙正事呢。”

闲汉们惊奇地问:“吃茶还用拜师么?”

老板笑道:“陆处士是茶道开山祖师,江南茶楼都供奉他的塑像,来头大得很。”

闲汉们看那陆处士,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相貌有些丑陋,举止疏狂神情淡定。婆婆脾气暴躁身手不弱,在年轻师傅跟前却是恭恭敬敬,说话声气也小了一半。

壶中水三沸已过,婆婆急忙撤火,把茶汤分成三碗,先捧一碗给陆羽,自己捧起一碗,尖起嘴吱溜喝了一大口,赞道:“啊哈,真正好味!”

陆羽捧碗闻着茶香,听婆婆赞好味,也便小饮一口。茶水刚入口,他微微一怔,问:“这烹茶之水是何处汲得?”

三牛子张嘴欲答,婆婆性急抢先回道:“师傅说过,此地城东临风庄后那眼泉水不错,嘿,这就是临风泉水。”

陆羽摇头疑惑地说:“这是临风泉水么?尝着像泾河之水……唔,也不尽是河水,还掺有一半儿山顶瀑泉。”

三牛子忙道:“临风庄被郭家军占着,见人就打,我只好爬上临风山,汲的瀑布泉水。”

吴婆婆拍桌怒问:“怎么又有一半泾河水?”

三牛子挠头说道:“郭家军追我,跑太快,洒了半桶水,只好在河里舀半桶。”

街坊们见陆处士品水如神,都大觉诧异,不觉走进店堂,围拢来好奇地听。吴婆婆生气训斥儿子:“好小贼,那招开山劈石也够你撂翻几个郭家军了,干什么兔子似的光顾着逃?”

三牛子望望陆羽,辩说:“祖师爷吩咐,郭家军是护国王师,不能打,只能躲。”

婆婆愣了一下,忍不住骂道:“什么王师?仗着护国有功,抢百姓打百姓,胡作非为像群强盗!想当年婆婆在邵子洼,也不曾这般胡闹过。”

客栈老板早疑心吴婆婆是绿林人物,听见这话吓一跳,赶忙支开话题,笑问陆处士:“敢是泾河水不能饮么?咱们邠州人自古饮泾河水,倒不觉有何异味。”

陆羽放下茶碗答说:“烹茶用水,山头活泉水最好,江河水次之,井水又次之。临风庄泉水乃山腹流出,水质甘冽,用来烹茶茶味清香纯正,回味无穷。泾河水虽然清亮,终究有三分泥土气息,煮饭洗衫无妨,烹茶却美中不足。”

客栈老板笑道:“方才处士说有一半是山顶瀑泉。瀑泉也是山中活水,料是不错的了。”

陆羽摇头说道:“瀑泉汹涌湍漱,久食令人生顽疾。此外,山泉流入谷底,久蓄澄浸成潭,难免潜龙滤毒其间,也不宜饮用。只有山间乳泉,浅池漫流的,方为真正好水。”

街坊们从未听过这些话,都觉得有趣。有位大伯向陆羽抱拳一揖,问道:“请教处士,井水用不用得?”

陆羽尚未开口,吴婆婆抢先答道:“怎么用不得?江河水要汲离人家远些的,免得牛饮马洗澡,脏兮兮。井水要离人家近,常有人汲用的。离得远,死水一潭,喝了肚皮里翻江倒海,不行!”

街坊们笑道:“有道理,只是太麻烦些。”

婆婆瞪眼不乐,道:“有什么麻烦?这位陆茶圣走遍天下,探访茶乡尝尽名泉,写茶经,创茶道,他不怕麻烦,你们倒怕麻烦?”

街坊们不与她抬杠,仍是问陆羽:“处士尝尽天下名泉,不知何处算得第一,何处算得第二?”

陆羽素来不与闲人周旋,此刻因谈论的是茶道,只得正色回答:“天下泉流无数,或在名山,或在僻野,陆鸿渐穷尽今生不能一一尝遍,如何敢妄评第一第二?何况斗转星移,沧海变幻,今日之美泉,明日或变腐水,纵然评出名次又有何益?各位有志于茶道,只按那清、纯、活三字取水就是了。”

众人大为心服,俱叉手称是。吴婆婆却陡然记起一事,问道:“江南人都说南零中泠泉是天下水第一,原来作不得数么?”

陆羽道:“中泠泉深藏大江之中,乃山泉中佼佼者,确是不同凡响。不过那泉水深邃无底,每下一尺,滋味便不相同,真正极纯之味在洞下一丈二尺处,汲取十分不易。”

说到此处,他忆起玉娘夜赠中泠南零水的情景,顿时心头涌起波涛,再无心理睬身边事,怔怔地发起呆来。

婆婆见他神色突变,暗笑:“相思病又犯了。”不敢打扰,把闲汉们招手叫过一边,吱哇大谈起中泠南零水的神妙,只把这些北方汉子听得目瞪口呆。

正讲得有趣,门外突然一阵喧闹,有人高呼:“快逃哇,郭家军进城啦!”

只听脚步声呱呱乱响,门前窜过一群提篮拽担的小贩。不过片刻功夫,街上百姓逃得精光,客栈里听茶经的街坊也一哄而散。

老板伸头朝外张望一眼,慌忙回身关紧大门,颤声道:“兵爷们打进‘独一家’了。”

“独一家”是个卖酒的店铺,就在街对面,专卖自酿的泾江春酒,香纯味厚十分有名。此店面脸不大,后面酿酒作坊倒挺宽敞。十七八位郭家军冲进作坊,拿刀磕破酒坛,抱起狂饮。

几位伙计见兵爷来势凶猛,吓得一个个缩在墙根不敢动。店主是位六十来岁老翁,不住拱手作揖,哀求兵爷手下留情。

有位兵爷“呸”地吐出口中酒,骂道:“他娘的!这也算酒?”

老酒翁慌忙说:“那是刚酿的,饮不得哟。”

兵爷怒眼圆睁,大骂:“好刁民!大爷们替你守城杀贼,你竟敢拿些饮不得的酒糊弄大爷?老子砸了你这鸟店!”

一头骂,一头举起酒坛使劲砸下。兵卒们饮了一肚皮美酒,掀的掀锅,捣的捣灶,不过片刻把满屋酿酒家什砸得稀里哗啦,哈哈狂笑着扬长出门。

老酒翁心痛如绞,顾不得天高地厚,追出门外呼天抢地骂道:“杀什么贼?你们简直比贼还狠!天哪,天哪,快来收拾这些郭家军哟——”

兵爷闻声兜头转回,醉醺醺乱骂:“老狗敢骂咱们郭家军?活得不耐烦了?”

老翁横下一条心,捶胸痛哭道:“你们这些强盗,白丢郭令公老脸!”

兵卒们大怒,顿时拳脚交加,尽向老翁打去。有位拔出腰刀大叫:“各位闪开,等我教训老狗!”手起刀落,斫中老翁肩膀。

老翁惨声长呼,踉跄退到墙边,肩头血流如注。他愤怒已极,挣扎着不肯倒下。兵卒们嚷道:“好硬头的老狗!”各挺刀剑拥上,便要乱刀齐下。

突闻一声断喝:“住手!”

一道人影跃进圈中,张臂护定老翁。兵爷们吃一惊,定睛忙看,原来是位容貌丑陋衣衫破旧的青年书生——正是陆羽。

陆羽怒视众卒,厉声斥道:“郭令公盖世英名,岂容愚汉糟践!我劝你等悬崖勒马速速回营,休得欺压百姓。”

虽然他手无利剑,那身凛然正气却逼得兵爷们往后一缩。有位醉极的,哇哇干呕几声,骂道:“你敢骂郭家军?找死!”

一边闹,一边歪歪斜斜冲上前,抡圆了刀,对着陆羽当头砍下。只闻“当”地大响,吴婆婆从陆羽身旁跃出,横刀接了这一招。兵爷啊呜一声,往后连退数步,狂叫:“叛党厉害!”

郭子仪治军向来宽厚,他的儿子们亦着意仿效,不肯委屈了手下将士。仆固怀恩从邠州撤退后,郭晞放纵部下骚扰城中百姓,邠宁节度使白孝德顾忌令公威名,不敢插手管束。这些郭家军得了便宜越发放肆起来,邠州百姓被他们抢怕了,人人敢怒不敢言,今日陆羽出头救人,街市上聚拢不少百姓,远远围着观看。

十七八位兵卒是威风惯的,如何肯让丑书生和老太婆教训?当下借酒发疯,各挺刀剑砍向二人。

吴婆婆慌忙喝命:“三牛子小贼,上啊!”

三牛子胡乱抓起一位兵爷,高举过顶朝地上使劲一掼,那倒霉兵爷顿时摔晕过去。三牛子用脚尖挑起他的钢刀,陪着老娘恶战起来。

吴婆婆刀法纯熟,毕竟气力不足;三牛子力大勇猛,可惜武艺欠佳。陆羽一心护着负伤的老酒翁,三人对付十七八个醉汉,处处险象环生。

婆婆满心焦躁,钢刀一摆,高叫:“好强盗,咱们拼了!”和身冲入敌群,要闹个同归于尽。

突闻街心传来炸雷般一声怒喝:

“呔!我来也——”

兵卒们闻声回头,见怒喝者乃一条豹眼浓须的大汉,身后跟着五六名随从。吴婆婆惊问:“酸贼,你怎么来了?”

豹眼汉打雷一般嚷道:“他娘的,我白之乎被兵匪们撵来撵去,死可忍活不可忍,今日要出口鸟气也!”

婆婆大喜,叫道:“酸贼说得不错!”

白之乎哈哈狂笑,手中刀一招“蛟龙出海”,顿时扫翻两名兵卒。他身后的随从发一声喊,俱各挺刀跃入圈中。

郭家兵爷虽然能征惯战,毕竟醉步不稳,怎当得这帮绿林好汉猛虎下山,眨眼被挑翻三四个。围观百姓兴奋万分,高呼:“打!打死这群祸害!”各寻棍棒参战。

兵爷们见势不妙,慌忙且战且退,向城外逃去。忽闻脚步嚓嚓疾响,一队邠州守城兵士奔来挡住去路,率队的是一位虞侯装束面孔白净的武官。满街百姓见了这虞侯,纷纷欢呼:“段大人来了,好哇!”

老酒翁跌跌撞撞挤出人群,跪倒在段大人面前。段大人扶起老人,下令:“把打人凶手绑了!”

守城州兵拖过郭家兵卒紧紧绑住。兵卒们素知邠宁节度使白孝德软弱好欺,如何肯把这小小虞侯放在眼里?闹道:“段秀实,你敢跟郭家军作对?郭将军须饶不过你!”

段秀实不动声色,看过酒翁臂上伤势,又走进被捣毁的“独一家”细细勘察。大街集市一片死寂,百姓们眼巴巴看他如何处置,气氛格外紧张。

郭家军觉出气氛慑人,心生恐惧,不由自主都住了嘴。

段秀实查得清楚,两眼冒火,痛声斥道:“大胆狂徒竟敢如此胡作非为,欲置令公于何地?令公忠心报国,段某岂能坐视鼠辈坏他老人家名节、毁我大唐栋梁?来人哪,把这些狂徒推下去斩了,悬首集市,以示儆尤!”

满街百姓半信半疑,钳口无声,直到十几颗人头高挑在槊尖,人群才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