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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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所有人都给弄愣了。接着他就数落起斗眼小焕、杂志社以及我们今天这个讨论会的“伟大”之处。从他的口气里看,我们整个民族的前途全系于这个讨论会以及斗眼小焕的那几首歪诗之上了;至于他的企业嘛,还需要文化界诸位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诸如此类,令人不知所云。结尾的一句话是:

“让我们拿出更大的爱心,手挽手地往前走吧……”

有点可怕。我想我们大家如果拿出爱心,和这个家伙手挽手地往前走,那一定会别扭到了极点。

娄萌一个劲儿地鼓掌,不止一次站起来。她想说什么,却被掌声打断。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脸上的汗水已经流下来了。她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很感动,我很感动。有这样的企业家支持我们,我们的事业……我们还怕、怕什么。我觉得我们今天这个会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它大大超出了我们预期的效果!”

最后她请我们这次讨论会的主角、那个默默无声坐在一个角落里、小脑袋东转西转、神色显然有点不太正常的人说几句。

小焕站起来,哆哆嗦嗦——当然并非紧张成这样,而是激动、亢奋和自我感觉过好时才出现的那种神经性肌肉抽搐——他的眼睛一直热烈地看着娄萌。他说:他和他的朋友们正进入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里天才必将出世,伟大的巨人即将出现。“当然了,”他猛地一挥手掌,“任何时候,真正卓越的人物寥寥无几!”说完这句之后,他的嘴角蔑视地撇了一下,两眼四下看了看——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立刻感到了一股杀气……最后他又谦卑到可怜巴巴的地步,说他不过是刚刚起步、刚刚认识了几个词儿而已,还走在牙牙学语的路上,一切就要更加仰仗各位了……他甚至抡起了拳头,向大家摇了摇。我记起这是那些“企业家”最典型的一个动作。

整个讨论会以及它结束时的情景令人难忘。在一闪一闪的镁光灯下,在摄像照明灯下,一些人的贱坯子毛病裸露无遗,无法隐匿。会议室简直成了乱哄哄的庙会。印象颇深的是后半截有一个穿着极为邋遢的人,发言中有一连串“民间”、“边缘”这样的词,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代表,小焕也是这样的代表……会议已近尾声,有人凑到斗眼小焕跟前合影,还有人赶去让他签名。斗眼小焕终于顿悟般地拿捏起来,哼哼呀呀拖长了嗓音。

令我特别同情的是主编娄萌。她刚开始还站在旁边观看,后来见很多人都拥过去让小焕签名,也忍不住抽出了一个小本子。小焕贼亮的眼睛往上一瞄,接着飞快地摇起笔杆。我正在旁边,见他正文思敏捷地写出一首歌谣:

“你啊……美丽温柔又大方/代表了人民的荣光!”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当时一位漂亮姑娘就站在旁边,也拿着钢笔和笔记本——当然了,她只是站在那儿看。可当她一转脸的工夫,斗眼小焕就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本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在那儿写上了……那位姑娘只得眼巴巴地看着。

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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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城市,有人把心思全花在打扮自己的庭院上了。他们种了很多菊花,等待这个秋天;还有玫瑰花,从夏天开到秋天;主要是蔷薇——它们是这座城市里惟一能够疯长的一种花。在吕擎那个小四合院里,逄琳照料的那丛玫瑰开得多么灿烂,浓香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我正和吕擎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时,余泽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来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顶尼龙充气帐篷。余泽坐在旁边一声不吭,让我和吕擎看他的帐篷。一会儿阳子也来了。他很久没露面了,热汗涔涔,一进来就盯着那顶鲜艳的充气帐篷喊叫起来。我想阳子肯定是与余泽约好了。

吴敏进来倒茶,伸手抚摸着帐篷。她好像更重视它的质料。

吕擎和朋友们一直在准备一次远行,这事已经进行了多半年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吕擎说冬天吧,最好是冬天。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寒冷的季节。吕擎解释:“这样就可以把更多的东西穿在身上——随着往前走,春天就来了,天越来越暖和,我们就可以把它们一件件脱下来扔掉。要知道,背囊里要尽可能多带一些东西……”他们已经进入了非常具体的筹划阶段。吕擎甚至准备了地质锤、罗盘、指南针之类,还准备了一些方便食品。

吕擎在院子里试着给帐篷充气。余泽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坐在旁边吸烟。吴敏和阳子都笑吟吟地看着吕擎,他们觉得有趣极了。我知道这可不仅仅是有趣;我从很早起就一个人在山里走过,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阳子说到了出发那天他要带上很多纸,归来时写生本上就会有绝对棒的东西……大家一块儿动手,把那架鲜艳的帐篷支在了槐树下。

刚刚搭好,逄琳就从屋里走出来。我们大家赶紧站起。她看看帐篷,又仰脸看看老槐树……

随着秋天的深入,好像有一种无声之声越来越急切——我知道那是催促之声,它在隐隐呼唤,呼唤我所有的朋友,也包括我自己。也许吕擎他们要先走一步了,但我知道这样遥远的跋涉不会是一次,也不会很快终止。

这些天满耳朵都是大学里的事情。校园里的抗议越闹越大,最后学生和老师不止一次涌到了大街口。起码有两个系停了课。最不祥的消息是,一度开始的校领导与学生的对话完全停止了。因为橡树路上个别人的强力支持,校园内的演讲和涌出校园的学生被全部禁止,并且作出了若干硬性规定。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一度轰轰烈烈的抗议一下平息下来——这难以令人置信,却完全是真的。吕擎等人惊讶至极,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学校和有关方面除了大力施压,还对学生和教师中的一些人区别对待,尽可能加以分化。结果有的人乱咬一通,把所有责任全推到了其他人身上。一个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得最为激烈、演讲让大家热血沸腾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成为一个最疯狂的揭发者……

“那片林子最后怎么办?”我问吕擎。

“暂时没有答案。估计先放一放,最后还要落到李龟子他们一伙手里……”

我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

吕擎说有人已经几次威胁辞退他了,那就不劳他们动手了。这次之所以要选择一个假期出发,那只是希望同行者更多一些——如果假期结束时有人还要继续走下去,那么旅途上就可以多一个伴;如果有人依恋那个城市,那就早些折回来。现在的吕擎已经下了决心,正抓紧时间准备行装,还想把出发的时间再提前一点。

梅子得知几个男人要走的消息有些迷惑。她不知道吕擎长期的愤懑,还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明白一次远足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一次体育活动,不是自助旅游,那又是什么?我知道当然不是。但我不是吕擎,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变得越来越急切,几乎是再也不能等待……

这一天逼近了。余泽他们在频频出入那个四合院,还有莉莉。莉莉伴余泽一趟趟到吕擎这儿。吕擎谈起余泽和莉莉,还有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总是不以为然。他说:“世界上真有一把子浅薄的美女。”

吕擎很容易偏激。但说心里话,我也有点为余泽担心。像埃诺德这样不好好学习、专门搜集一些俏皮话和粗话的外国人,我也不喜欢。当然了,我也从中见过极其可爱的人,他们大半都睁着一双诚实的眼睛,绝对没有这种油腔滑调和自以为是的样子。我也觉得莉莉不太可靠。她那娇滴滴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有可能伴随即将踏上艰苦远程的这一帮人吗?还有阳子,他刚跨进第二个学期,舍得走开吗?他总不能既做一个好学生,又要参与这次远行吧。

“你会跟吕擎在这个秋天出发吗?”我问阳子。

他神情肃穆:“我肯定走,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一个睡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