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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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于愿不足

自投入朱筠幕中,仲则一直颇受朱公爱重,虽与同僚略有龉龌,工作表现也谈不上上佳,朱公知他旷达却不周事务,对这类才士既不能不用也不能大用,所以点他为校文,对他多有回护。

此时又有洪亮吉相伴在旁,替他周旋。稚存与他相比,知世故而不世故,要成熟许多。为配合他的诗兴,可怜稚存生生被他折腾成夜猫子。原谅我俗,抛开他的个人理想,平心而论,这段时间,仲则的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

要说难受,只是仲则自认有经纶之才,不甘做个写诗来令宾客惊叹、令主人自豪的清客罢了。可是我读他的诗又不免叹气,他是不甘做一个清客,可连一个称职的幕僚也做不了。

洪亮吉和他不同。稚存除了写诗之外,亦善骈体文,经学受教于邵齐焘,与孙星衍齐名,乃至于声韵、训诂、地理、历史、经济无一不精。说是著作等身,实不为过誉。诗比仲则略逊,但在清代仍不愧为一流。

后来中举之后,他为官清正,颇有官声。嘉庆元年,回京师供职,入职上书房,教授皇曾孙奕纯读书。

作为清代的著名学者,他早在嘉庆年间就写出《治平篇》,敏锐地洞见到中国人口增长过速带来的弊端。洪亮吉认为,人口的增长既然远远超过了田地与房屋的增长,就使得“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其有余”。

加之乾隆年间,土地兼并的问题已经十分严重:“田之归于富户者大抵十之五六,初期有田之人,今俱为佃耕之户。”农民被迫出卖田地和子女,过着凄惨的生活,甚至四处流亡,流民达到数百万之众,这些都是嘉庆年间邪教日盛、社会动乱的隐忧。洪亮吉对这深重的社会现实是有反省和思考的。

嘉庆三年,洪亮吉以征邪教疏为题考试翰林和詹事,著文力陈内外弊政数千言,为时所忌。之后以弟丧辞职回乡。

嘉庆四年,为大学士朱圭起用,参与编修《高宗实录》。同年,上书《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触怒嘉庆帝,下狱并定处死,稚存得讯后谈笑如常。后免死,改为流放伊犁,交将军保宁严加管束。

百日后,京师大旱,祈雨不应,嘉庆帝下令释放囚犯和时间较久的流放人员,并传谕释放洪亮吉,诏以“罪亮吉后,言事者日少”,令释还原籍,下诏后即降雨。洪亮吉返家后,居十年,撰述至终。

在人口急速增长,人们对人口问题尚麻木的时代,他已经察觉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为近代人口学说之先驱。这个担忧,如今已被现实验证。

英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曾作出一个著名的预言:“人口增长超越食物供应,会导致人均占有食物的减少。”洪亮吉的人口论,与马尔萨斯的看法不谋而合,《治平篇》是我国历史上最早专论人口问题的文章,写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比马尔萨斯还早五年。

而仲则虽然同样才华横溢,除诗词颇负盛名外,他的骈文亦不负其师邵齐焘之教,虽《浮湘赋》、《渡淮赋》已佚失,但从现存的《送余扶之太原序》、《题吴竹桥集》两文看来,通篇用骈体,文笔典雅华丽。他善于书法、绘画与篆刻。书法风格在苏轼、黄庭坚之间,分隶更为古雅。篆刻于文秀中含苍劲,间仿翻砂法,制铜印直逼汉人气韵,亦工画。然这些都属才子之质,除却在诗文中感怀古今,说要著书立说之外,实未见他于时事有何实质性的见解论著。此言虽稍显偏激,但观仲则平生的兴趣和性情,乃天生一副诗人秉性、才子作为。纵然他不英年早逝,为官怕也辛苦勉强得很。

但我觉得这又如何呢?古往今来为官者如过江之鲫,而天才的诗人,却屈指可数,世上少一个不称职的官员,比少一个称职的诗人好。省得他受罪,别人也痛苦。

乾隆三十七年夏至三十八年春,仲则屡随朱筠出行。乾隆三十七年七月中旬,仲则随朱公至安庆府,九月自安庆至六安,冬至颍州、凤阳。乾隆三十八年春,随朱公至庐州、泗州。这可能是他在朱筠幕府中奔波最频密的一段时间。

我其实颇喜欢仲则在旅途中的诗作,虽然他又习惯性地恢复了青衫落拓的样子,虽然他又拾起一贯的郁郁不得志的论调,但我还是喜欢得紧。

你且看他这一路行来一路吟——

十里背高城,犹闻击柝声。

马嘶回鸟梦,人语先鸡鸣。

树拥千堆黑,沙浮一道明。

殷勤望残月,愁绝此宵征。

——《早发》

月斜东壁影虚龛,枕簟清秋梦正酣。

一样梦醒听络纬,今宵江北昨江南。

——《安庆客舍》

遥程无计可停轩,暮景苍苍野色繁。

破庙半将茅补屋,秋坟多插纸为幡。

似曾见影人投碛,略不闻声鸟下原。

今夕定知何处宿,暝天漠漠对忘言。

——《即目》

野店黄茅宿雨收,夕阳帽影两悠悠。

瓦盆酒熟香初透,土壁虫寒欲渐休。

小草于人同有命,远山对我各惊秋。

奋飞常恨身无翼,何事林乌亦白头。

——《即事》

朔风吹城白日低,登楼四望怀惨凄。

排空战寂万枯树,树树上着寒鸦啼。

寒鸦初来半天黑,同云作阵风附翼。

飘萧散落林冈头,倪迂画点米颠笔。

此鸟亦如雁随阳,哀声前后感词客。

有枝相借群依依,无巢可投转恻恻。

三两稍集空檐端,告我日暮天且寒。

无衣无褐欲卒岁,顿袖相对空长叹。

旧巢同辈苦相傲,占得五更金井阑。

——《寒鸦》

一杯冻面破阳春,更洗盈襟万斛尘。

入市马周空骨相,登楼孙楚尚精神。

儿童自笑行歌客,徒御兼羞失路人。

归觅传家酒炉去,莫教风笛怆西邻。

——《题酒家壁》

因常在西北行走,于旅途上晓行夜宿过,所以我对仲则诗中描述的情景深有所感,亦深赏他笔笔出景,诗中有画,出语佳妙。可这一路,他可曾将心思放在公务上?若没有前文的一番赘述,不知情的人打眼看去,会以为他是来野外写生游赏赋诗的。

这种不在状态的状态和纳兰容若在《长相思》中写自己扈从康熙皇帝出关外时的感受何其相似:“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世人都赞容若此词写天涯羁旅写得好,我却在评点《饮水词》时忍不住毒舌:公子你是满族人好不好?八旗子弟好不好?关外才是你老家,大清龙兴之地,游牧民族风吹雪打是常事好不好?现在又不是远征准噶尔,只是让你随驾出关,短期出差嘛!你身为相国公子,扈从圣驾,待遇又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居然说,故园无此声……敢问何处是“故园”?

“故园”这字眼亏得是出现在康熙爷时,笑笑也就过了。若是出现在乾隆爷时,赶上他老人家心情欠佳,神经敏感,究起字眼来,“故园”这两个字肯定讨不得好去,数典忘祖之罪是免不了的。连平定新疆、立了大功的将军兆惠在庆功宴上,偶尔卖弄念了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都被训得屁滚尿流,伏地请罪不已。

转回头说仲则,我不知他的这些诗,朱筠看过没。最好是没看过,不然气死。也许他气度非常人所能及,看到了也不以为意,反而欣赏他过人的才情,这另当别论。

反正以我这种小心眼和低下的理解能力。举凡如此相待,仍抱怨旅途(出差)辛苦;备感压抑,前途渺茫(奋飞常恨身无翼);待遇过低(无衣无褐欲卒岁)——消极怠工,还敢诸多不满,若有这样不晓事的下属,真不如直接请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