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恶狠狠地道:“你说呢?我是什么人?”是啊,他崔浩到底是什么人?是个窝囊废?孬种?
玉箫燕没有作声,银色的钮扣一颗一颗的解开了。玉箫燕,就在教室里,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崔浩面前,解开了上衣的钮扣,“这里没有人,你可以看了!”她双手,掀开工装的衣襟,里面是白色全棉的胸罩,罩杯鼓鼓地,原本是全罩杯型的胸罩由于被撑得太紧,看起来像是半罩杯,只能勉强遮盖住乳峰的一部分,中间一圈雪白挤到罩杯外面来了。崔浩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那饱满的上缘,甚至那粉色的凸起。玉箫燕拉开衣服,那像要爆裂的丰满解放出来,那真实尺寸和轮廓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崔浩的眼前,“看到了?不冤枉吧?”说着,玉箫燕冲上讲台,“老师,放心吧,没人吃得了你!只要你放得下提着的心!”然后,她快速转身,扣上扣子,跑出教室。崔浩不由自主地道:“我有女朋友!”他有女朋友,叫林白玉,他俩是大学同学,白玉也在做会计。但是,玉箫燕没有听,自顾转身走开了。
崔浩愣在讲台上。很久。他收了讲义,慢慢地走下讲台,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妈的,崔浩,你他妈算什么男人,连个女人都不如!”
离开教室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身,甩手,把讲义撒得满教室飘,“去你妈的,工人夜校,。去你妈的,崔浩老师!”
在崔浩的眼里,上海最美的地方在沪北之北。1984年的时候,那里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把那些农田间隔起来的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河湾和野趣横生的树木。在到处是褐黄色水泥的上海,这里是惟一让他想起戴村的地方,他只有到了这里,看到枝桠飞舞桉树、槐树,看到树上的小鸟,才感到宁静和安适。老实说,他在任何有人的地方都感到不安全,只有这里,才属于他,让他感到亲近,尽管这是冬天,这是让人感到绝望的冬天。
沪北之北最美的地方在大宁。沿着万荣路向北,走到尽头,走出1984年的上海地图,你就能看见一处河湾,当地人叫它灵石浜,因为它在上海地图之外,对它的官方名字就无从查考了。实际上,它是否为官方承认,是否真有一个被“上海”承认的名字,也依然是个问号。灵石浜背靠一大片树林,那些树木没有沪北公园里的名贵,却比它们的年代久远。因为没有人打理的缘故,它们野趣横生,郁郁苍苍地把灵石浜包裹着。灵石浜在树林里遗世独立。灵石浜前面是一座断桥,本来那桥是通向河心一座小岛的,许是年久失修吧,桥从中间断开了,断开了也就断开了,也没人觉得奇怪。
1984年,灵石浜还没有被石子和水泥填上变成一条马路,它还是一条河湾。这里没有行人,只有一些所谓的诗人。他们经常光顾这里,坐在灵石浜那斑驳的栏杆上,朗诵自己的诗。他们当中有崔浩、戴耘、肖宁、戚海、袁遐、王国、葛兵、毕宇、李愚等。后来他们当中的许多非常有名气,毕宇、葛兵等成了闻名全国的小说家、批评家;李愚、崔浩等成了中国第一批亿万富翁;还有戚海则成了中国最年轻的部级干部。不过,那个时候,他们都还默默无闻,谁都没有想到今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侯,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1984年的他们是一群自认为是政治动物的年轻人。他们渴望政治,天天谈论政治,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政治。政治是最难琢磨的,又有几个人能真懂政治?他们实在是懵懂,不惜精力地夸夸其谈,以为他们的谈论可以唤醒时代,实际上他们的谈论和真正的政治生活是隔膜的。也许他们热衷于政治,仅仅是因为他们除了政治以外,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只能谈政治。不像后来,人们有自己的房产、汽车、甚至企业,可以关心的事儿多。1987年,人们能关心的事儿不多,跟自己相关的,似乎就只有政治了。哪儿都得搞政治,否则,你什么都得不到,房子、职称……
他们也不了解经济,他们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人教他们市场经济,老师在课堂上教的是政治经济学。大学里的经济系、国贸系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伪学者、伪教授和他们的伪理论。没有真正的市场经济学家,没有人了解市场的概念。上了这样的大学,年轻人头脑里不切实际的想法比日常的想法多,框框比生鲜的多,死的比活的多。
毕业以后,这些大学生们作为“国家人才”生活在国营企业里,政府机构里,各自在小小的岗位上消磨时间,对街边冒出来的地摊,小店,在医院、商店、银行门口贩卖各种票据的那些票贩子不屑一顾。虽然感觉到许多事儿不对劲了,却没有想过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而这个新时代正在这些街头小贩身上孕育。
1984年的12月29日,上海下了雪——80年代的雪。90年代以后,上海就找不到那样的雪了。雪离开了没有灵石浜、没有树木、没有田野的上海。
1984年,灵石浜被一场大雪盖着。许多年以后,崔浩已经是中国的地产之王了,他甚至还能感觉到那雪的冷,那温柔的、温暖的冷。那样的天气,不要说那些生活在市区的普通人,就是诗人们也不愿意出门。崔浩、白玉、戴耘却出了门。戴耘25岁,在中学做教师,崔浩27岁,在丝绸厂做会计。天非常冷。戴耘一个劲儿地捂耳朵跺脚。崔浩也冷,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使劲屏住气,却忍不住地哆嗦。
今天,他们来冬泳。戴耘突然要崔浩出来,和他来游泳,崔浩骂着戴耘,说他找死,但还是出来了,他们需要释放,内心有太多的热和闷,却不知道往哪里释放。戴耘为什么选这里呢?你他妈的来找死?选这里?崔浩问。戴耘说不清,也许只是因为来这里不用花钱吧。
上海就是这样怪,什么都是公家的,地儿更是公家的。这个公家,又实在不好说,明明说好是大家的,却处处要收钱。比如,进公家的公园,要钱,住公家的房子,也要钱。崔浩的老地主祖父,被人打断了腿,就要死了,还要崔浩的父亲背着他在地里转,死了也不肯躺下,他要坐在地里,看着他的地。其实,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是“公家”的了,老地主死后连块躺的地都没有,他被崔浩的父亲种在了地里,像一棵树一样地坐着。地很重要么?崔浩没有死过,不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想法。但是,他是记住了爷爷的话,“人活就是活块地!”
人真正的财富是土地——抢不走、砸不烂、用不坏,可以安身,可以立命,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没有地,你就没有财富,没有自由和尊严。在你的地上你才是主宰自己的君王,在别人的地上,你只是游魂和乞丐。你没有自己的地,就不可能拥有任何东西,自由和尊严是依附在土地上的,是只有土地才能带给你的东西。
这个时候上海学术界已经有些开放,崔浩、戴耘、白玉在大学里除了读正统的书,还读了不少非正统的书,他们对撒切尔在英国的改革已经有所耳闻,经济自由主义与“第三条道路”思潮对他们来说非常新鲜,人们对自己财产的爱护与关心胜过对别人财产的爱护与关心所造成经济发展的想法常常让他们激动,虽然,他们的生活贫穷而且卑微,内心却丰富着渴望和激情,尽管他们不知道这种渴望和激情的意义,也不知道可以释放在哪里。
崔浩看看戴耘,脱衣服,他把大衣脱下来,小心地挂在树枝上,接着脱下毛衣。
戴耘看看崔浩,也开始脱衣服。他上身穿得少,脱了棉花外套, 就一件运动衣了。戴耘握拳,挥臂 ,做广播操里的扩展运动,用后脑勺看崔浩。崔浩脱了毛衣,脱外裤,脱了外裤,脱毛线裤,一会儿就穿着短裤光着脚站在了雪地上。戴耘下身穿得更少,只有条外裤,没有毛线裤,脱了就只剩短裤了,他瘦得像螳螂,看得见手脚,看不见身子。
崔浩看看戴耘,戴耘瑟缩着,下体缩得很小:“他妈的,看来你还是童男子,没做过吧?”说着,他看看远处,叹口气。
戴耘骂起来:“什么叫做过?我手淫过,叫做过吗?要不,你做过?”戴耘拿起雪往崔浩身上扔,“白玉那么漂亮,你们肯定做过?”
白玉脸红了,“呸!十三点,再胡说,推你下去!”他们大学同学,不过,崔浩追求进步,要入党,谈恋爱就得秘密,不能让辅导员知道,所以恋爱,大学时代一直是秘密的,至于那回事儿,就更是不敢想了,出事儿,是要开除的,毕业到了丝绸厂,上班了,还是不敢想,没房子啊,哪儿能想那事儿?
崔浩从断桥上下水,向河心孤岛游去,戴耘跟着下水,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缓缓地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移动。白玉在岸上看着,看两个年轻人,光着身子,在大雪中,在冰冷的水里,用渴望和激情迎风击水,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他们注定要这样生活一辈子,是这个世界有问题,还是他们的失败?
戴耘上了湖心岛,在雪地上打滚,嘴里嗷嗷地叫,“你他妈的要是和白玉做过,死也值得了!”崔浩也上了岛,他没有打滚,只是在雪地上蹦。天太冷了,一会儿,戴耘的肩膀上就结了霜,上岸时的热气不见了,这个时候,崔浩才发现,戴耘不是在叫,是在嚎啕,他在哭,在雪地上哭。突然,戴耘一头向冰面扎去,崔浩听到了冰面被撞裂的声音,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戴耘到底要干什么,但是,本能让他跳起来,扑进水里,一把拉了戴耘起来,他用手狠狠地抽戴耘的脸,他想把戴耘身上的暖气拍回来。“你他妈的是寻死啊?”崔浩的拍打起了作用,戴耘抹了泪,缓过神来,“我老娘躺在床上要死了!她肚子里长瘤,肚子涨得像锅盖那么大!”
崔浩一边拍一边回话:“总能治吧!想办法啊!”
这个时候崔浩看见远处的水面上,有袅袅的热气冒出来,为什么呢?是自己看错了吗?不会,他的眼力很好,不会看错,下面有地热。他又想,这是块风水宝地。他接着想,哪天他有钱或者有权了,一定来这里挖一把,说不定一锹下去,掏出一摞宝贝,尤其是水塘北面那块儿!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20年后,会真的买下这片地,并且在这片地上盖满房子。他把灵石浜填掉了。而那些房子给他挣了多少钱?他一直没弄清楚。
水面上戴耘正一耸一耸地往回游,他打着颤,失真的声音在水面上漂,凄厉得碜人:“做手术要5千块,我哪儿弄去?”
崔浩是会计,脑子转得快,5千?他7年半的工资,他们单位所有人整整1个月工资!他们两个人,合起来,把自己卖掉,也不值5千。
崔浩喊道:“你不是有个远房亲戚,在北京做将军吗?能不能问问他?说不定他有?”
戴耘:“我怎么去?我连去北京的钱都没有!”
崔浩知道,戴耘有点钱就给老娘治病。医生一会儿说是胃病,一会儿说是肝病,一会儿说是肿瘤,老是吃不准。吃药不少,钱花得更是不少。能借的钱也都借过了,他身上真的是一分钱都没了,他差不多欠了所有人的钱,“我没钱了。我有劳保,我没病。我娘没有劳保,她只能等死!”戴耘转过身来,眼睛通红,“有时候,我时常想,她为什么不去自杀。”
“可她是养你出来上学的人啊!”崔浩道。
“我有什么办法?我到哪儿弄去?”戴耘颤抖着。
邓超群是来找戴耘要钱的,他找不到戴耘,先找了玉箫燕,玉箫燕带他把戴耘堵在了崔浩的宿舍里:“戴耘,崔浩躲我,你不会躲我吧?” 当年他们四个人在老家戴村的时候,是中学同学,但是,那年毕业,崔浩、戴耘考上华东政法,到上海上了大学,邓超群和玉箫燕没有考上,留在了乡下。崔浩、戴耘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成了上海的“城里人”,有了国家户口、干部身份,崔浩成了一个会计,而戴耘则成了一个教师,邓超群、玉箫燕落榜了,他们只能留在农村,做“乡下人”。现在,他们之间这种身份的差别正在影响着他们少年时代的友谊,尽管他们都假装没有这种鸿沟,尽管他们假装他们还是当初的他们。但是,显然,当初的气氛是没有了。
戴耘和崔浩两个横躺在崔浩的床上,白玉用电炉给他们烧了两杯姜茶,一边一个凳子放着,但是,两个人谁也不喝,崔浩心里在想怎么办戴耘,但他不能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戴耘一定不让要,白玉更是不会让他去铤而走险,但他决定了,士为知己者死,当初读书的时候,同学中没有看得起他崔浩的,惟有戴耘,一直不离不弃,没有戴耘这个好朋友,他也上不了大学,他早就离开学校了,白玉呢?白玉怎么办?他看看,白玉,那么漂亮的女人,又是大学生,应该有更好的前途,不应该跟着他崔浩!
邓超群说:“你娘,看来是不行了!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她老人家,要看看你!”
戴耘看看崔浩,崔浩没反应,戴耘道,“我不回去,我回去有什么用?”
崔浩起身,戴耘却不动,邓超群要戴耘好他一起回戴村,“你娘要死了,你不回去?”
白玉说:“先吃饭吧?”白玉知道,邓超群肯定没吃过饭。
戴耘侧身睡进了床里,他说:“我要睡觉,你们去吃吧!”
邓超群提高了嗓门:“你放心,我不吃你的饭,我饭钱还有!”
崔浩拉了邓超群、玉箫燕,“让他睡吧!”
四个人出来,到大宁路的阿毛面馆吃了面条,每个人二毛五一碗的阳春面,大家吃得不咸不淡的。因为厂里的谣言,崔浩和玉箫燕也说不上什么话,白玉本来不相信什么谣言,但是,谣言就是那样,你越是觉得它没有,它就越是有,现在连白玉也觉得不知道怎么处理她和玉箫燕的关系了。
吃完了,大家一起送邓超群。
一路往西走,日头也在偏西,路边有人扛着手提收录机在放歌:
很小的时候,爸爸曾经问我,你长大后要做什么。我一手拿着玩具,一手拿着糖果,我长大后要做总统。六年级的时候,老师也曾问我,你长大后要做什么。爱迪生的故事最让我欣佩,我长大要做科学家。
慢慢……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我才知道,总统只能有一个,慢慢……科学家也不太多。
中学的时候,作文的题目你的志愿是什么。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叮咛医生律师都不错。大学联考时候,作文题目又是我的志愿是什么,回想报名时候,心里毫无选择,志愿填了一百多。
慢慢……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我才明白,每个人都差不多,慢慢……我的志愿,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唱出我心里的歌,告诉我的孩子,每个人都需要平平静静的生活。慢慢……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你会知道,每个人都差不多,慢慢……你会知道,人生就是这么过。
那是张行的歌。大家停下来,像是在听歌,其实什么也没听,邓超群大喇叭裤扫在路边的梧桐叶上,他去沪北汽车站,然后要坐两个小时才能到家,到家就该天黑了,邓超群说,戴耘娘躺在床上天天喊叫,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邓超群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玉箫燕说,玉箫燕就点头,“要是再不拿钱回去,医生就要赶她出院了。”玉箫燕也不看崔浩,只是自顾着说,她不好意思对崔浩说话,但是,玉箫燕的心里却装着崔浩,崔浩在乡下读书的时候装着,崔浩不在乡下读书了,到大上海了,还装着,就是拿不掉,她也不想让崔浩就这样住在自己心里,也知道崔浩和她不可能,更何况,还有一个白玉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他们几个当中,只有崔浩可以依赖,能解决任何难题,崔浩看看玉箫燕,对邓超群说,“超群,你回吧,钱的事儿,我来筹!让戴耘娘放心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