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来找过我,可惜,我没好好安慰他老人家!”黄纪良叹口气,心里有了一丝愧疚,他没想到老人会死,只以为老人就是一般地难过,接受不了儿子坐牢的事实,他示意崔浩喝水,“你为朋友坐牢,我们都知道。”崔浩要回话,他挥挥手,不让崔浩说话:“你是孝子,我们也知道!”说着,黄纪良拿出骨灰盒,“我今天喊你,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崔浩摸不着头脑:“我一个囚犯,够不上您这样看重!”
黄纪良道:“哪里话!我黄某平生最喜欢的就是结交英雄豪杰。是英雄,哪怕是囚犯,我也不在乎,是狗熊,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他。今天,当着你父亲的面,我就认你这个兄弟了。我虚长你几岁,就当是你大哥!可不可以?”
崔浩看看黄纪良,觉得黄纪良话音里不像是在开玩笑,“好!我认你这个大哥!”
黄纪良伸手拉他:“我送你八个字,‘义薄云天’,‘孝感天地’,我们今日结交,是个缘分!”
阿三本来是想让黄纪良教训一下崔浩,把他父亲的骨灰从监舍请出去的,没想到黄纪良却和崔浩称兄道弟起来,这种事,他还没见过,他悄悄地往后退,想遛出去,黄纪良喊住他,“阿三,你也是堂堂一条汉子,今天既然在场,你也来认个兄弟吧,崔浩是我黄某的兄弟,以后也是你兄弟!”
阿三立即说:“是啊,是啊,以后谁敢欺负崔浩,有黄哥罩着,崔浩以后也是我的大哥了。”
黄纪良笑了,摇摇头,“阿三,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谁欺负谁的问题,而是兄弟讲不讲义气的问题!”他把崔浩父亲的骨灰盒摆正了,对阿三道,“崔浩的父亲,就是我们大家的父亲。”
阿三道:“那是当然,我看还是抱回监舍去,以后,我也尽一份孝心,帮着贡茶!”
阿三正唠叨着,没想到,黄纪良对着骨灰盒跪了下来:“老人家,儿给你磕头了。”
磕了头,黄纪良站起来,对崔浩说:“崔浩,你的事儿,李钧儒副市长关照过了,我会考虑一个方案,尽快解决,你要有耐心,要相信政府。”说着,他捧了骨灰盒,“你爸的骨灰放我这里,你放心。”
崔浩没想到黄纪良会给他父亲磕头,他眼睛有些湿了,点点头:“大哥的情,我领!”
黄纪良说:“以后,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逢年节上香,逢忌日烧纸!”
阿三在边上看了,也感动不已。
监舍的头叫琛保平。琛保平进监狱之前是卡车司机,身高1米85,体重有90公斤,走路时地面会压出噗噗的闷响,常年在外面开卡车,送货去全国各地,西藏、新疆、吉林,等等,一出门就是个把月,有一天从外地出车回来,一推门,发现车队队长和他老婆在床上睡着呢!车队队长机灵,看见他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三楼跳窗跑了,琛保平呢?拎起老婆一顿暴打,把老婆的腿打断了,公安上门来,向他老婆取证,他
老婆对他说,“你打我是瞎了眼睛,这个家,你不在,老老少少,全是我一个人在支撑,只要你承认你是瞎了眼,我就不告你!”他
二话没说,拿起剪刀,戳瞎了左眼,公安冲上来把他围住,夺了剪刀,“你戳眼睛没用,你老婆不告,你也得坐牢!”琛保平想不通,怎么老婆通奸反而没罪,他倒要坐牢?
琛保平是后来才冷静下来的,打人犯法,打老婆同样犯法,他后悔打老婆。
进了监狱,他竟然发现,在狱里思念的对象竟然是老婆,除了老婆,他没有什么其他人可想,他想着想着,老婆还真的来了,他老婆坐在轮椅上,看着断了腿的老婆,琛保平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就是让别人操了回逼吗,自己当时为什么就这么冲动呢?那东西操操又不会变旧,多大事儿?自己怎么就下杀手了呢?他妈的,自己真不是人。老婆把
一套保暖内衣、一件夹克衫放在桌上,“队长带给你的,你看着办吧!收不收随你!”琛保平看看老婆,看得出来,老婆是希望他收,收下,老婆心里就安生了,老婆看他不说话,推了一下轮椅,靠近了他一点儿,“你想问,队长是不是还在和我操,对吧?告诉你实话,队长已经不操你老婆了!你现在可以放心了!”琛保平看看老婆,老婆的话不像是气话,他奇怪老婆的声调,也奇怪自己的反应,他第一反应竟然是:“队长是不是因为你没腿了,就不要你了?”他的恼怒,经过这场变故,竟然变了样!当初,他痛恨队长操他老婆,现在怎么一转,就是180度呢?他收了衣物,他不希望老婆在监狱外面心里不安,他想让她心安理得地生活,“你回吧,我在这里没事儿!”老婆就转轮椅,往外走,他对着背影问,“你怎么生活呢?”他的声音出奇地小,小到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是他老婆听清楚了,他老婆说:“队长接济一点儿,另外,我上街唱歌,每天也能挣一点儿。”他老婆又给他一包吃食,是茶叶蛋,“用前年你买的绿茶做的,你不在没人喝茶,茶浪费了,现在,做了茶叶蛋来给你,也算是你享用了!”
回到囚室,他试了一下内衣,然后就直接穿在了身上,新内衣就是暖和啊,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有屈辱的感觉,心里想着老婆在街上唱歌,到底怎么挣钱,队长接济能接济到什么时候?
琛保平长得粗,力气大,嗓门更大,大家都怕他,其实他心地不错,人也讲义气,崔浩刚进来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板床上,不吃饭,他看得有点儿不忍,天天给崔浩打饭,两人就交往起来。
黄纪良关照之后,阿三也参合进来,监舍里,崔浩就有了两个朋友。
阿三以前是个体船老板。江苏兴化人,1982年乡亲们凑了6000块,让他来上海买水泥驳船,合伙儿搞运输,上海的船厂看他是农民,根本不想卖给他,他软磨硬泡,天天坐在船厂门口等厂长,最后厂长感动了终于答应卖,他二话没说6000块全交了,回程没钱,就沿途打工,用了一个月才回到家乡,。半年后领船,乡亲们相信他,让他当船老大,此后别人不敢跑的他敢跑,别人嫌利润低不愿接活儿他接,跑船跑得远近闻名,有些国营大厂都来找他,1983年江浙遭遇史上最强台风,
连刮12天,上海几座发电厂的煤用光了,眼看着炉子要歇火,上海要限电,就是没人敢出海驳煤,风浪太大,两米多高,谁出海谁找死,电厂厂长找到阿三,让他救急,成了给20万奖金,他心一横,跟老婆说,我们两个,留一个在岸上,一个死了,另一个拿了钱好好活着,带大孩子。老婆说,那我去,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出事,你只要逢年过节,让孩子知道有过这个妈,烧点儿纸就行!他就让我老婆出海了,老婆带了家乡两个兄弟,驾驳船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他
去电厂找厂长,可人家厂长说,出海是他们自愿的,不干厂里的事儿。阿三人没了,船也没了,欠着银行和家乡父老的钱和命,没办法,偷偷装了电厂几船煤,拿出去卖了,让老乡拿了钱回去交账,自己到公安局自首来坐牢。
崔浩听了阿三的故事,心里翻江倒海:“你也是一条好汉!”
阿三道:“好汉有什么用?现在我连母亲、孩子都养不了!”阿三进来之后,他老母亲一个人带着他两个孩子在上海流浪,“这辈子,我是没机会翻身了,你还有机会,判得轻,我看你不久就会出去了。你要是出去,我麻烦你帮我看看我两个孩子,还有我老母亲。”阿三想起母亲和孩子,眼睛就红了。
崔浩道:“别这么悲观,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出去了,就回家,回家种地去!好好做人!”
阿三摇头:“地是种不出名堂了。地是公家的,农民只是租种,谁会真心爱地呢?地都被种坏了,种不出东西啦。就是种,种出来的东西也卖不出价,上完税,还亏钱!”
崔浩叹气:“农民不爱地,不种地,这是怎么啦?”
隔天黄纪良送来一本书,“崔浩,以你的学识,恐怕难有什么书是经得住你看,我听说这本书世上最难,拿来给你。”黄纪良担心崔浩在狱里呆不住,找了书来给他。
崔浩看是蒋大鸿《地理辩证》,这书的确是难,文字隐而不发。崔浩没什么事儿,天天看,一边看一边感叹,难道自己和当初的蒋大鸿一样,要终老无为了?明代末年蒋大鸿当年因为清兵入关,他不想附逆,就绝了做官的念头隐居起来写这书,我崔浩在这里蹉跎岁月,正好看这书,这好同病相怜!可是,看着看着,他就入迷了,书中的道理启发了他:
“天高而尊,地下而卑。然尊者有下济之德,卑者有上行之义。
“举气之最大而流行无间者,曰风,曰水。夫风有气而无形,禀乎阳者也;水有形而兼有气,禀乎阴者也。然风禀乎阳而阳中有阴焉,水禀乎阴而阴中有阳焉。二者皆行气之物,气之阳者从风而行,气之阴者从水而行。而行阳气者反能散阳,以阳中有阴也;行阴气者反能止阳,以阴中有阳也。大块之间何处无风?何处无水?”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身居囹圄,禁锢中也可得大自由;身居下位,卑贱中也应保持上行之义。
五
上海是一座水上城市。黄浦江、苏州河,还有它们的支流大治河、淀浦河、川杨河,一起构成了一张网,串起了一连串的湖,淀山湖、滴水湖、金山湖,旧时内地的人们沿着江河从苏州、扬州、杭州、南京来这里,外国的洋人们则从外海经黄浦江口进来, 就像水一样,上游的水到了这里,有的入了大海,有的汇成湖,人也是这样,来的人,有的住了下来,有的又走了。
如果你是走在1985年的外滩,向东并没有值得一看的风景,那些后来被看作是上海地标的建筑,浦东金茂大厦、东方明珠、浦东发展银行大厦、浦东邮政大厦、中国船舶大厦、上海证券大厦、上海国际会展中心,都还没有出现。那个时候,浦东的地平线是那么远,你可以看见远处的白云,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不到十年,那些建筑大师们、地产商们就彻底地改写了浦东的天空。
现在,你沿着外滩,经过中山东二路,沿途,你看到上个世纪西方银行家、实业家们留下的建筑杰作,它们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近一个世纪,它们却又是如此地年轻,散发着只有真正的杰作才有的魅力。一号麦克倍恩大楼,这是一幢巨石垒成的折中风格的建筑,它由亚细亚石油公司1907年投资建成;接着你可以看见七号大北电报公司大楼,它体量不大,却分明掩藏着一种荷兰式的雄心与魄力;十二号汇丰大厦,在外滩建筑中它横向体量最大,它占地9千平方米,是一座标准的新古典风格建筑,它拥有威严庄重的英国气派,其内藻井穹顶上的壁画由彩色玻璃和马赛克镶拼而成,你可以感觉到它的奢华是和艺术品位紧紧相连的。
据说当初德来洋行大班麦考力得知英商有意组建汇丰银行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向德来洋行买办借2000两白银回国募集股金,但是该行买办叶吉庆不相信他的话,拒绝了他的请求。麦考力又跑去向三余钱庄的王槐山借,说好6个月归还。王槐山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但是,他相信麦考力的人品,便挪用钱庄的储户存款,借给了他,谁知麦考力一去无音信。钱庄年终结帐,王槐山挪用存款事迹败露,被钱庄开除,王槐山只得卷起铺盖回乡去了。两年后麦考力募得500万股金回上海创办汇丰银行,当他得知王槐山为了他而被开除,被迫回乡之后,立即写信招回了王槐山,委任他为汇丰银行首席买办,而且不用任何担保。此后王槐山任买办6年,赚了80万两银子。
你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些楼宇里发生的故事,有的悲壮,有的凄婉,那些当事人已经不在,但是,他们的故事就像这些建筑一样依然是今天的人们热衷探寻的传奇,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
再往前,二十三号,你看到的是中国银行大楼,1936年由中国人陆谦受领衔设计,并由中国建筑商陶馥记建造,它是一幢真正具有民族气派的建筑,大厅上方装饰由孔子周游列国的石雕组成,两侧则雕饰八仙过海图,象征神通广大,每层外墙都装饰有镂空的“寿”字图,门前台阶一共九级,象征九九归一,九九无穷,楼顶采用四方钻尖形式,铺以绿色琉璃瓦,檐口装饰以石斗拱,给人以雍容、方正、福禄无边的感觉。
现在,你到了苏州河入口,你右手的金银之波慢慢地由强变弱,由浓变淡,到了外白渡桥下,全都融入暗暗的光影之中。回首外滩,那些建筑就像列队的士兵,突然变得冷漠起来。是的,对一个外地人,它们怎么看也是冷漠的。
走在外滩的玉箫燕,她要去丝绸厂。崔浩坐牢之后,她就辞工回乡下了,一年中她没来过城里,前天听邓超群说崔浩要出狱了,她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崔浩的,她走得很慢,犹犹豫豫,她是瞒着父亲来的,玉龙海要是知道她是来看崔浩的,非把她的腿打断不可。
她看不懂那些建筑的神奇之处,但她能体会它们的冷漠,这冷漠不是它们故意送给她的,是玉箫燕自己从空气中抓来的。
毕竟是一种冷漠啊。
她没有心思细细打量那些建筑,男人喜欢这些在地上立起的丰碑,女人却不是这样的,女人是即时的,不会关心什么历史,女人也是琐碎的,她们更容易被身体吸引,被和身体联系起来的好东西吸引,比如漂亮的衣服、首饰等等,在她们看来,不能带着走动的,都是身外之物。
她从小就喜欢崔浩,崔浩却不喜欢她。她追着崔浩,崔浩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跟你玩儿有什么不好?你连个玩的人都没有。崔浩就说,我爷爷和你爷爷有仇,我爸和你爸有仇,我们不能玩儿。玉箫燕说:我爷爷死了,你爷爷也死了,他们仇不是也死了吗?
崔浩想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他不相信仇恨会死,“没听说过,仇死不了。”
她想来想去,想不清楚。
他们的两个祖父到底怎么了,她弄不清楚。
只是听说,为了得到地,她的祖父玉天青打折了崔浩祖父崔静园的腿,他还听说,崔静园是坐着死,坐着葬的,她父亲说,崔家以后没个好,就因为崔静园的死法和葬法坏了风水。
崔浩说,你父亲玉龙海还害了我母亲,毁了我家的祖坟。
玉箫燕就心里难过,她知道,他们家是真的对不起崔浩家了。她不理解,她祖父要那些地干什么用呢?如今那些地又在哪里呢?
土改,玉天青的确得到了戴村最好的三块地,可是合作化,地又被收了回去,政府动员大家参加合作社的时候,玉天青就想不通了,怎么刚刚分了没几年地,刚刚把个地弄熟了,政府又要收回呢?政府说话不算话?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又何必那么狠地对待崔静园?他的眼睛望着雪地,雪地里崔静园的独生子崔云高拢着手,佝偻着腰,一个人低头走路。
“弄烦了,弄烦了,妈的巴子,就是不给。我要地。”玉天青忘记当初他是怎么对付死不开悟,抱着地契不放的崔静园了。
这事儿不由他说了算,“你是老农会会长,要带头!”这年大家都参加了合作社,大家都想敞开肚子吃大锅饭,奔共产主义。但是,他想不通,想不通,命就短了,没几天,就死在了地里。
那天他一个人下地。
儿子玉龙海参加合作社去了,没人帮他了。他一个人拉了牛耕地,地头的雪还没有全部化开,但是,地里的肥油,却是看得见的,那是他养起来的地啊。他全部施绿肥,像伺候老婆一样伺候地,眼看着地越来越肥,好地是有膘的,他的地就有膘,是远近闻名的好地,“地就像老婆一样,要养,不养,地能好?”他瞧不起那么些只会种地不会养地的人,他们那是糟蹋了地。可是,这地,就这样要交出去?连子女都不肯来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