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海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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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苦福(7)

黄纪良出身普通上海市民家庭,因为家里姊妹多,父母亲在他18岁那年送他去当了兵,没想到上帝非常垂青于他,那年他被招到了中央警卫部队,而不是去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守卫边疆什么的,一米八的个子,虎背熊腰的身段,加上上海人标准的普通话,中学毕业的学历,他在经过六个月的训练和审查之后,成了某中央领导的贴身卫士, 10年苦功,陪伴领导,领导对他的机灵善断很赏识,老领导过世之前特地安排上了副处级,待遇有了,位置却不尽如人意,他被分配去了提篮桥监狱,监狱里有什么呢?除了犯人什么也没有,他很担心自己会在监狱里终老,然而,机会再次照顾了他,李钧儒副市长为崔浩的事儿电话给他,他终于有了机会,此后,他多次找机会向李钧儒汇报工作,为崔浩安排立功减刑等每一个环节都亲自操办,疏而不漏,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崔浩的事儿还没有办完,李钧儒让他有了新的职位。老实说,他心里很感谢崔浩,崔浩是他的福星。

他对李愚和崔浩说:“两位老弟,其实也还不那么悲观,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的东西,就像你我,还有在座的,缘分在,义气在,未来就在!”

李愚转向崔浩:“是啊!虚心的人,哀恸的人,将来有福,崔浩啊,你出来就好,一定大有后福!”

崔浩说:“你们啊,好像我坐牢光荣,现在刘厂长在这里,你们可不能说这个话!”

李愚摇头:“崔浩,我说的是真的,还有,白玉是义士,崔浩,你要敬她一杯,要不是她,你崔浩今天也没那么顺就出来!”

林白玉乜斜了一眼李愚,笑起来:“你这是讽刺我吧。说什么义士不义士的?我看还是喝酒吧。”

刘学博立即接口道:“崔浩,你可不能记恨我,我也是没法子,总得对那钱有个交代不是?现在你出来了就好,我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还看得起我这个小庙!”说着,他一仰脖子,自己干了一杯!

林白玉逮住他不放:“刘厂长喝酒不爽快,喝酒也耍阴谋,你看,你一仰脖子,一杯酒撒了半杯!”说着,她一一给在场的各位斟上酒,然后端起杯,“我作为女人敬你们几个男人一杯,在我们女人眼里,你们几个都是了不起的大男人,就是刘厂长,他奸猾也奸猾得了不起呢!”她瞟着刘学博,一口气干了。刘学博酒量不行,但是,被林白玉这样抢白,躲不开,只得端起酒,林白玉一把拦住了他,“刘厂长,这杯酒,我代你喝,喝完了,你和崔浩之间的过节就一笔勾销了,我也算是了一个心愿。”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林白玉把刘学博的酒也喝了。

刘学博看看林白玉,也不推托,说道:“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崔浩,你出来,想做点儿什么呢?我这庙小是小,但是,只要能做的,你都可以提!”

崔浩说:“这辈子,其他事儿是做不成了。只想挣点儿钱,堂堂正正挣点儿钱。我答应过我父亲,要给他找块儿地。我也答应过我牢里的两位弟兄,照顾他们家小。再说,我还欠我们厂钱,刘厂长,这个钱,我一定还!”

刘学博认真地说:“小子,我这钱倒不急。你牢也坐了,两清了,不欠厂里什么。倒是挣钱这事儿,大家要合计合计,我过不了几年就退休了,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我看黄局长也一样吧?以后的社会,没有钱什么也行不通!单有权是不行的。”

林白玉立即说:“刘厂长,我想好了,我们厂最缺的是什么?是房子,我们厂不缺的是什么?是地。我们厂区那么大,根本用不掉,不如隔出一块儿来,造房子,大家集资,把厂区西北角的临时棚户区变成住宅,你说呢?你会让那些职工感谢你一辈子的!这活儿,你几乎不用费心,就让崔浩去干。”

刘学博犹犹豫豫地:“这活儿可不轻!再说,我们建住宅,没有批文可不行。”他不知道白玉到底是早有预谋,在酒桌上提这个,还是一时的创意,他得想想。

看刘学博犹豫,林白玉阻了他的话头:“你放心,就凭今天我们几个在座的,这事儿,就能办成,而主持这个事儿的一定是崔浩,没有崔浩,这事儿办不成!”

李愚点点头:“批文的事儿,我想想办法!”

崔浩心里有点儿讶异,出来之后白玉、刘学博让他造房子,而他在狱里没事干的时候,竟然看的风水术?这难道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哪里是他的地?哪里他才能掘出奶和蜜?

酒酣人欲散,几个人起身,李愚突然说,我请大家喝茶吧。

他带大家到了清安公园,深夜了,公园大门口暗暗的,往里望,冬天的公园,冷落寂寥,车子进了公园,弯弯曲曲地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来到园内一座小岛上。岛上有一座中西合璧的院落,他们进了院落,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这院子中式风格为主,陈设全是红木,他们来到西厢房,李愚道,“我把西墙全部打开了,你们看看”,他挥手叫服务生把外面的灯打开,他们这才发现外面就是一湾碧水,水边是柳树、竹林、假山,蓝色的光照在假山上,山影迷蒙荡漾,分不清哪些是在水里,哪些是在岸上,李愚又让大家注意,“上面是鸳鸯!从北方飞来过冬的鸳鸯!”李愚介绍道:“这是民国年间上海大商人叶铭斋的院子,叶铭斋当年在上海是有名的资本家,解放前离开上海想去香港,没去成。”李愚顿了一下,有人说叶是死在海上的,“他子女解放后把房子工厂、宅院捐出来,给了政府,这是其中的一处,我去年盘了下来,开了这个茶室。”其实,从一年前白玉找李愚帮忙救崔浩开始,李愚就放弃了教书和写诗,他开始了茶叶生意,并且在上海收集叶铭斋的旧宅,如今,出了父母住的,已经另有四座把他收入囊中,此地只是其中一座而已。

“砂揖水朝,罗城拥卫!”崔浩道,“好风水啊!”

李愚有点儿惊讶,崔浩竟然对风水有研究。他不知道崔浩在牢里,时间全花在《地里辨证》上了。

崔浩是一语中的,李愚最近两年做茶叶生意,是沪上发明茶叶冷藏冬储法第一人,挣了不少钱,当然,他还没富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之所以重金盘下这个地方,潜意识里是想和父亲比比,父亲拿了叶铭斋一座宅子,而他一口气拿了四座。如果,父亲的风水主官运,那么他要的风水就是主财运,未来的世界是市场说了算,不是政府说了算。

白玉很惊奇,觉得李愚似乎变了,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诗人李愚了,“这要多少钱啊!这么大宅子!”李愚摇头,“房子倒不值钱,院里面几颗茶树值钱。在上海,能和那几颗茶树称兄道弟的,只有当年大商人崔静园戴村茶园里的几株。”李愚望望崔浩,“崔浩,我说的就是你祖父的茶园。”

崔浩:“早就不在了,茶树也没了。”

李愚道:“是啊,真可惜了。”

李愚挥手,让服务员上茶。大家坐定,

服务生端了茶具来,李愚亲自给大家泡信阳的毛尖,他说,“毛尖,特别嫩,都是清明前采摘的,泡的时候,只能用70、80度水温的水,否则就把茶叶泡熟了,苦味太甚,收口没有回甘。”他泡了茶,一小杯一小杯地端给大家,之后,他又泡第二泡,“第二泡,会比第一泡更柔和一点,韵味更足。”崔浩一口干了茶,李愚看看崔浩:“崔兄,你尝尝,信阳的毛尖,收口是甜的,不像龙顶,回味很苦。以后,我常年供你信阳毛尖,该是苦去甘来的时候了。”崔浩细细地品那毛尖,李愚又看看黄纪良,“黄政委,怎么样?这个茶?”黄纪良道:“的确不错,韵味婉若少女,带点儿乳香,可惜,我是武夫,品这样的茶是要一些文气的!”

白玉看李愚品茶那么有讲究,很专业的样子,忍不住问:“李愚,你怎么这么懂茶?莫不是你和茶有什么奇缘?”

李愚点点头:“我祖上是河南信阳的,因为父亲的缘故,家乡的干部每年都要带一些信阳毛尖来,这种毛尖一亩茶树,一年也就产半斤不到,可以说是茶叶中的极品,清明之前采摘更是上等中的上等,但是,这种绿茶也有一个缺点,春芽刚刚发出来,嫩得很,经不住存放,放到夏天就是老茶,品相味道就全部下了档次,好好的茶,过了夏,就卖不出价钱了,我经过反复研究,试验了真空冷藏保险的方法,果然非常奏效,结果的的茶叶无论何时,都是新鲜的,保持了清明前茶的芳香、口感、色泽。”

白玉笑起来:“你就这样成了茶叶批发商?”

李愚也笑起来:“是啊!就这么简单!以前绿茶一过夏,就没人喝了!自从我发现了冷藏保险法,冬天我们一样可以和绿茶!所以,没到冬天,上海,乃至全国只有我一家能批发绿茶,有好几年,别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保鲜的,所有我赚钱啊!现在我还成了茶叶出口商,发明了小包装保鲜茶,外国人比较笨,受不了中国人的散装茶,他们要精确,多少克一泡,一泡用什么温度的水,多少水等等,都要交代清楚,我就做了小包装茶,一袋一泡,上面注明加水多少,水温几何,云云,外国人很欢迎,做完了,小包装保鲜茶,比原来的散装茶价格提高了10倍。”

崔浩给了李愚一拳:“行啊,成大商人啦!”

李愚却摇头:“这个时代最挣钱生意是什么呢?我还没想好,不过恐怕不是茶叶批发!”

黄纪良插话进来:“听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是走对路了,什么都会顺,我呢,我就相信朋友今天认识了你们几个,以后我们要多来往,互相多多关照!”

众人举杯,把茶喝了。

李愚信看着窗外,一对鸳鸯正在灯光下戏水,他口吟道:“酒醉上层楼,独依窗。”林白玉接道:“月升中,夜未央。沉醉望月华,自思量。”崔浩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林白玉,你有没有发现,你和李愚有很多相似之处,都爱吟诗,都是左手端茶杯,还有……”林白玉打断崔浩的话头:“还有什么,还有就是我们都是人!两条腿,两只手!”

刘学博把崔浩安排在厂区西北角的棚户区。

这片棚户区是70年代末渐渐形成的,厂里的一对老工人,最早在这里搭了窝棚住。夫妻两人在工厂工作了三十年,退休了本该安享晚年,却被儿子、女儿赶了出来。儿子、女儿各自带着家庭从北大荒插队回来,9口人挤在夫妻俩30平方米不到一间房里,儿子、女儿之间因为这家的一碗红烧肉少了几块,那家的酱油少了几两,口角不断,老夫妇俩好心劝架,却招来儿女的数落,说他们没本事,让儿女受苦。老夫妇俩把自己的大床卖了,换成两张小床,送给孙子、外孙,自己睡地铺。天不亮起来,收了地铺,躲出去,等儿子女儿两家都出门上班了,再回来梳洗,吃早饭,晚上也是如此 ,孙子、外孙都做好作业,儿子、女儿两家都上床睡了,他们再回家,黑暗中偷偷吃点儿东西,躺在地铺上睡一觉。可是儿子女儿两家终究还是不满意,鼓动他们找厂里要房子,其实,那意思就是赶两位老人出门。

老两口没办法,背了铺盖回厂里。他们一辈子在丝绸厂上班,生是丝绸厂的人,死是丝绸厂的鬼,刘学博哪有房子给他们,他自己住的都只不过是一个两室户。老两口就在厂区一片荒地上,搭铁皮屋,住下就再也不走了,刘学博让保卫科赶过,派出所也来过人,可这对老人死活不走。

老人说,你们要我们走也可以,就打死我们,把我们直接送火葬场,我们离开这儿只有火葬场了,你们也别费心了。

两位老人头发花白,老泪纵横地抱着铺盖,警察拉他们怎么也拉不动,一看,他们是把自己绑在了钢梁上,钢梁是铁皮屋的唯一支撑,再拉,铁皮屋就倒了,警察就解绳子,可是绳子一道又一道,数不清到底绑了多少道,警察怎么解也解不开那些绳结。

围观的职工都流泪,都说刘学博心狠,没人性,喊警察来逼人死。警察看这场景,下不了手。谁也不想干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都是没办法不是,一个警察说。

接着,厂里有两对青年工人要结婚,没有婚房,两对新人也学老夫妇,乘星期天厂里没人,挨着老夫妇的房子,搭个棚屋就住下了。

刘学博知道了消息,来做思想工作,威胁开除他们,但是,他们也是死活不搬。

最早来的那对老夫妇已经过世,空出来的房子被他们的女儿一家占了。而那两对夫妇,他们的孩子已经6岁,开始上小学了。

来住的人越来越多,棚户区渐渐成了居住区,现在随着人口膨胀,棚户区里也出现了一家8口挤一间的情况。

刘学博倒是客气,给崔浩在棚户区安置了一间单间,不过那是一间仓库,里面堆了不少厂里收来的蚕茧。

崔浩坐下来,屋里除了一张床,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坐,他就坐在床上,他看着白玉给他铺床,白玉的屁股撅着,上衣掀起来,露出一截细腰,还有里面的粉色内裤。崔浩一阵恍惚,他轻轻地抱住了白玉,把头埋在白玉的胸口。白玉拍拍他,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崔浩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眼神,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白玉在他的后背上摩梭了一下,“你以后会有女人的,我不是好女人!”

崔浩不知道怎么说,他想说,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是,他止住了,刑满释放犯,这是他的身份,他能给白玉什么?这个他要想想。

安顿下来后,崔浩首先去看琛保平老婆,又

找阿三的母亲和儿女。

崔浩出来的时候,阿三给他下跪,要他一定去看看他的母亲,还有一儿一女,自从进监狱之后,他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他们在靠什么生活,还在不在上海了,老母亲60多了,又是外地人,带着孙子孙女,怎么养活他们?

崔浩按照阿三告诉他的地址,找到大场,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房东客气地说,一个老人带着俩孩子怎么生活,早知道这阵房子不好租,还不如让老太多住几天,你看看,她也就是欠了一年房租,还老说挣了钱要还上,老说,她儿子一回来,就会加倍给我,我说,他儿子回不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坐牢了,哪能说回就回?她不相信,以为我是赶她走。

崔浩掏出钱,你说吧,她们欠你多少?我帮他们还?

房东扭捏了一下,嘴里说不要不要,手却伸了,数了数,一把揣在了兜里。崔浩说,钱你就拿着吧,该你得的,你只要告诉我老太太去哪儿了?房东说,我还真说不清,老太太隔三差五就来一趟,问他儿子有没有回来找她们,我估计老太太住得不远,大多住在附近的农家吧,那里便宜,只有这里的一半儿不到。

崔浩别了房东,找

农家院,一家一家打听,最后一位拾垃圾的老头带他去了河边一抽水机站边,你找的可能是他们三个吧?他们三个,白天出来捡垃圾,一老俩小,这两天没出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屋是以前生产队盖在这里的抽水机站,现在周边都是石化厂,水不是污染就是断流,抽水机站也没用了,荒了,没人要了。

崔浩谢了老头,正要敲门,门缓缓地开了,一孩子的脑袋伸出来,“爸爸!爸爸!你是爸爸!”孩子拉了崔浩的手,向后面喊道:“奶奶,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崔浩蹲下来,搂搂孩子,走进屋子,屋里黑乎乎的,没有窗户,也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他隐隐地听到边上有啜泣声,“儿子,真是你吗?你回来了?”崔浩闭上眼睛,让自己适应一下黑暗。“大妈,我不是阿三,我是阿三的朋友。”身后的孩子听他那么说,哭道:“你是爸爸,你骗我的。你是爸爸,你骗我的吧?”崔浩回头,这才发现原来孩子瞎了,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孩子拉着他的手,摇他,崔浩点点头,“孩子,你是大头吧?我不是你爸爸,有我就不会让你们受苦,我和你爸爸一样。”

“那我爸爸为什么不回来?你让他回来啊!”

阿三妈躺在半截席子上,身上盖着棉絮,在黑暗中叹气,“你看,真是对不住你,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崔浩说,“我不坐,我接你们出去。阿三的女儿呢?大妈,你孙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