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马晓初一进门就向老王和李向明宣布:听说了么,军史办要撤消了。
老王和李向明都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马晓初,片刻过后,并没有看出小马开玩笑的意思,老王便问:你听谁说的?
马晓初说:还听谁说的,机关早就传开了,刚才我路过主任办公室,听见主任正和干部处于处长说这事。
李向明也说:前两天我倒也听何处长说过,我没太当真。
老王便不再说话,把刚挺立几天的腰一点点地弯下去,点燃了支烟。有心无心地看了几眼桌上的“军史”,又一点点地把腰挺起来。
李向明这时看一眼马晓初说:军史办撤消那咱们怎么办?
马晓初无所谓地说:老王不是转业么,军史肯定还会安排一个人负责,就是划一下归属问题,不管归哪个部门管,你负责军史这一摊是定了。马晓初吸了口烟又道:我无所谓,反正年轻,让干就干两年,让转业立马走人。在军史办泡这几年也没劲透了。
李向明吁了口长气,他有些怕让自己转业,一是转业后房子问题解决不了,二是转业恐怕也找不到好工作。老婆玉枝虽工作在地方,但只是个小学老师,两人家都不在本地,对地方上的事一没门路二没靠山,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虽说现在正读着“业大”可学的又是党史专业,到地方也用不上。另外最让他头疼的就是房子问题,混了这么多年,也是少校营职了,可还住在一居室的连职房里,现在没孩子,以后总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以后该怎么住,还有那些经常光顾的乡亲们。他知道S军机关住房紧张,不能按级落实房子,可自己在营职上干也快满三年了,熬满三年就有希望熬到副团,到了副团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住在连职房里了,那怕能弄个营职房也比现在好多了。他听马晓初这么一分析,觉得有理有据,老王一转业,他就是军史办的元老了,军史上的事他可以说了解得最多,每个章节,每个时期写的是什么事都印在他的心中,不留自己又留谁呢?
李向明有时挺羡慕马晓初的,看马晓初活得无忧无虑,什么事都看得开,又不把什么太当成什么,这样多好。李向明想,要是自己倒退十年也会像马晓初那样去活着。这时,他又想起了住在家里的乡亲、张辉、黑胡同……一时他心里不知是个什么味。
马晓初的老婆前两天回来了一次,没住上两天又匆匆地走了。马晓初的一札信没了,他找了两天,疑心是自己放错了地方,可家里也没找到,好在是一些信,又不是别的什么,马晓初也没太往心里去。
上午十点一过就是公务员来送报纸信件的时间,每次公务员敲门送报纸,马晓初总是第一个冲过去,不看报纸先看信,见到有自己的信忙一把抓过来,坐在座位上很神秘地看着。老王和李向明两人很少有信,他们便不关心信,拿过新送的报纸看。
马晓初的信大都是小姨子写来的,小姨子说给马晓初写信很有意思,有些话不能当面说就信上说,马晓初读着小姨子的信心情很愉快,信是从本市发出来的,有时当天就能送到,马晓初读着小姨子新鲜墨汁的信,嗅着信纸上小姨子留下的芬芳,不能不令马晓初愉悦。信上并没有写什么,只是写一些小姨子眼中马晓初的形象问题,有时小姨子在信中顽皮地写几句:要是你是我的亲哥哥该多好哇。或者小姨子在信中说:我这一辈子会永远做你的妹妹。马晓初看着小姨子自相矛盾的话,有时会心里一笑,反复看上几遍之后,把信放到抽屉里锁上。上次丢信事件之后,马晓初便变得聪明了,他又换了一把锁。
马晓初看信时,李向明就头也不抬地说:你老婆来的信。
马晓初不答,很滋润地笑笑。
李向明就说:你老婆对你真好,不仅呼你还给你写信。
马晓初就顺嘴说:这叫感情。
老王抬起头望一眼马晓初,无声地叹口气。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婆,他不知道和自己老婆有没有感情,老婆是别人帮助介绍的,那时红旗连很忙,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回家或写信和老婆谈恋爱,只是见过两次面之后便结婚了。结婚之后,很快老婆就怀孕了,生孩子时老婆又得产后风,接下来老婆随军,这么多年都在一起。他照顾着老婆吃喝拉撒。他不知道这一切算不算是感情。老王想,就是不算感情也算得上是一种责任。老王想起这些,很是吃惊,吃惊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十几年了,老王没休息过一个星期日,每到星期天,老王都要把积攒了一个星期的衣服找出来,连同老婆换下来的床单被罩堆成一座小山似的,老王吭吭哧哧洗上大半天,再把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挂满所有的楼前树木之间。做这一切时,老婆总是让他把她推到院子里,她要亲眼看着老王做这些。老王洗完了,坐在一个石凳上喘口气,他吸着烟,望一眼老婆,这时他才看见老婆眼里已经涌满了泪水。这时老王的心里动了动,走到老婆的轮椅旁,推着轮椅在家属院转一转,老婆非常喜欢他推着她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平时没有时间,平时老王下班后做饭、喂药、洗身子,干完这些天已经黑了,只有星期天忙完了洗涮工程才能推着老婆走一走。这时老王就说: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
老王推着老婆四处转悠时,会经常不断地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这时老王就微笑着在背后点头,打招呼的人等老王走过去了,便在背后叹口气。老王听到了,他知道别人是好心,为自己的生活叹气。老王心里为自己叹气,这么多年了,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设置办过,屋里唯一有一台16英寸的电视还是黑白的,别说冰箱,就连洗衣机也没有。一家三口人就靠老王一个人的工资,孩子要上学,要买复习资料,老婆要看病抓药。这么多年了,老王做梦都梦见老婆好起来了,又像以前一样站在地上走路了,可吃了十几年的药,老婆不见好也不见坏。老王给老婆擦身子时,有时看见老婆日渐萎顿下去的下身,变得发黑的肌肤,心里都凉了。好在习惯了,也见怪不怪了。老婆这时就说:以后别抓药了,省下钱买点好吃的,你和孩子补补身子吧。
老王听了老婆的话真想哭,这么多年了,一家三口人熬苦得只能到年节才能吃点荤腥。孩子学习苦,经常说头晕,老王知道那是营养跟不上造成的。春天的时候,老王经常半夜三更打着手电上树抓知了炒一炒给女儿吃,女儿每次吃每次都说香,可知了那东西又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老婆说不吃药了,可老王又无论如何不忍心看着老婆眼睁睁这样熬下去。他有时想,要是老婆死了会怎么样呢。这想法刚一冒头便不敢再想下去,为自己的想法,老王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自从老婆知道老王要转业的事,便有了心事,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长吁短叹。老王在这种长吁短叹中醒来,走到老婆床前帮老婆翻个身。老婆就说:别管我了,你睡你的。老王在老婆床前站一会就走了。老王发现老婆最近饭吃得少了,喝药时也没有以往那么积极主动了。
老王每天早晨上班时,老婆就叮嘱:工作忙就别回来了,我吃得少喝得少没事,有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老王不说什么,到时间仍是回来。回来时老婆就说:帮我弄点安眠药吧,我最近睡不好觉。
老王答应了。老王答应之后就来到军部的门诊部找医生开药。当然以老王的名义开药,不花钱,军人都公费医疗。以前,老婆孩子头疼脑热的,老王总是要以自己的名义到门诊部开药.一家的开销够他承担的了,老婆每个月的几副中药都是花钱买的,门诊部没有,就是有老王也没脸来开,因为那是治妇科病的。老王每次替老婆孩子到门诊部开药,都会难受好长时间,心里感叹着,真是人穷志短呢。仿佛被当众看穿了心里,让他在医生面前抬不起头来。想自己当年在红旗连当连长时,全军有几个人不认识他这个全军最年轻最有为的连长。好在他每次开的都不是什么好药,头疼脑热人人都会有,每次开药都很顺利,可老王的心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趟那么痛苦难受。难受归难受,老王还是隔三差五地去门诊部给老婆去开安眠药。安眠药,医生每次不敢多开,只开几粒,让他吃完再开。老王去了几次之后,医生看着老王的脸就说:你应该多锻炼,这药吃多了不好。老王没说什么,笑一笑。
老王又开了几次安眠药之后,老婆说:别去开了,我现在能睡着了。
老王也发现最近老婆晚上安静多了,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