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的人民在各自首领的民主治理下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我们在土地上自由行走和迁徙,畅通无阻。那时,这个国家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大地以我们冠名,一切由我们自理。
——1962年曼德拉入狱前的一次演讲
在父母亲和乡野晚间篝火旁的老人的影响下,曼德拉对科萨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在穆克孜韦尼,曼德拉则渐渐迷上了更广阔天空下的风起云涌。由于身在王宫,曼德拉得以经常看见来自各地的酋长和部落首领,而这些比乡野老人更英武的酋长们在言谈间常常提起非洲的历史和部落传奇,这让曼德拉对科萨历史的认识更加深刻,同时也激发了对整个非洲文明的浓厚兴趣。
来穆克孜韦尼之前,曼德拉只听说过科萨族英豪的故事。但在王宫里,他知道了巴索托国国王摩舒、巴培迪国国王塞库库尼、祖鲁国国王丁岗等其他非洲英雄。而且,故事讲述者们使用的多是曼德拉从未听过的科萨方言,带着特殊的韵味和表现力,演讲过程往往庄重严谨,演讲姿态则总是从容而淡定,这一切都对曼德拉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由于这些故事多是酋长和长老们在首领会议的中途宴会里讲述的,所以孩子气的曼德拉常常一边吃得肚子疼一边坚持听完这些动人的故事。
在这些酋长中,有一位年龄最大故事也最多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兹韦利班纪利·乔伊。乔伊酋长身世不凡,他是恩古奔库卡国王大王后所生的儿子,曼德拉并不知道他年轻时的辉煌往事,但从他“如同罩在身上的一件宽容的衣服”的长满褶子的皮肤上,曼德拉见识了岁月的力量,也见证了历史的沉淀。乔伊酋长就是一本科萨历史的活字典,作为科萨历史的权威,他在这历史中生活了足够漫长的年月,但说到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传奇时,乔伊酋长依旧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即使是偶然的几次激烈的咳嗽也无法阻止那些光辉岁月经由他的目光和语言倾泻而出。从老乔伊如荷马史诗般动人的描述中,曼德拉渐渐在脑海中绘出了波澜壮阔、洒满血泪和荣耀的科萨历史。
那些讲着科萨语的部族虽然遭受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战败和被奴役耻辱,却顽强地守住了本族的文化和骄傲。18世纪末,很多白人殖民者初遇科萨人时,都会惊异于他们未被同化的身形相貌特征和保留完整的民主辩论机制。英国传教士威廉·霍顿就曾回忆道:“在谈及与他们自己的法律习俗相关的问题时,他们(科萨人)表现得一点不输给任何一个英国律师。”
然而,经过漫长岁月里的几次大型战争洗礼,英国军队逐步东移,科萨人的领土和自由最终被英国人以惨痛的代价所征服。直至1848年,英国政府才有能力强迫科萨首领们服从自己的英式制度。这之后,科萨人又经受过几次惨重的失败和内部消耗——部族里的年轻女预言家让科萨人杀掉所有牲畜以唤起复兴的力量,结果,半数西斯凯人饿死。
1878年,在第九次科萨战争时,科萨两大宗族惨遭英国殖民者驱逐,其首领则被遣送到了罗本岛——此时这个爱听故事的少年并不知道,老乔伊偶然提到的这个名字,将会和自己的人生产生多么切身而持久的关系。
乔伊酋长一边讲着胜利的荣耀和失败的苦楚,一边挥动着手里的长矛做战斗状。这一刻,在曼德拉眼中,乔伊酋长不再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垂暮老人,而是那些曾为这片土地献出过青春甚至生命的战士的英魂。这些英魂永远不会消散,而是会亘古流淌在每个科萨人的血液里。
除了追忆,乔伊酋长的另一个演讲主题往往是:控诉。他激烈地控诉着白人,认为是他们故意分裂科萨部落,使原本充满“乌班图精神”的部落兄弟们四分五裂。白人还通过篡改历史、洗脑教育、政治强压等方式告诉科萨人:那个素未谋面的英国女王才是他们真正的领袖,所有科萨人都是她的臣民,他们应该为此感到荣耀。“但是,”乔伊悲愤地质问道,“英国女王除了给我们带来杀戮和歧视之外,她还做过什么?!如果她也算一个领袖,那她只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领袖!”
乔伊酋长的描述和曼德拉所接触的英国政府制定的教科书有着天壤之别,英国教科书声称南非历史是从1652年荷属东印度公司员工里贝克从好望角登陆开始的,而乔伊酋长告诉他们,南非的历史远没有这么短暂。他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很久很久,久到早已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虽然科萨部落随着英国的入侵而逐渐迁徙,但不可否认的是,相比英国人,他们更有资格来为南非历史做记录者和讲解员。
面对这些古老的故事与现实的冲突,曼德拉开始愈发珍视南非黑人之间的乌班图精神,也愈发坚定了黑人自治,或至少争取和白人权利平等的决心。他要让那个所有部族都亲如兄弟、所有土地都共属于人民的时代,以崭新的形式再次降临。当然,他的身份和责任不是救世主,而是不屈的斗士!
曼德拉从乔伊酋长的故事里接过沾满祖先血泪的长矛,用一腔尚且无处挥洒的热血,为自己的青少年时光抹上了一层浸着古老荣光的、别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