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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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嵌在心底的愧意

我曾向友人多次标榜自己心静如水,不为名利所动。然而,没有想到昨日小学同学唐的一个电话竟然使我心潮突涌,久久难平。本来已经尘封了三十多年的记忆之门被无情地撞开了,本来已然疗好的伤疤,被突然地掀开了,面对痛苦的记忆,血淋淋的伤疤,那双颤抖的脚蹒跚地迈进了记忆之门……

说来这世界太小了。小学同学分别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可唐居然从她老公的一张名片上意外地发现了我,并且找到了我。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小学时的一些事情,而老师自然是我们谈论的话题之一。没想到,正是这个话题,在我平静的心湖中投入一块巨石,将那三十多年前的一段记忆,从湖底翻到了水表,而一个瘦小但身板始终挺直的身影,一双严厉又充满慈爱的眼睛,一个使我难忘又使我愧疚的名字——魏婉茹老师,涌出我的记忆。

记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天,祖母带着我去北牌坊小学报名应试。一个七岁的孩子,当他听说自己要上学的时候,该是何等的高兴呀。我跑呀,跳呀,没想到还没有进学校门,就摔了一跤。衣服摔破了,胳膊和腿都出了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这时一只手拉起了我,一边掸着我身上的土一边对我说:“走路要小心,不要跑,摔伤了多疼呀。”我强忍着泪水,望着眼前这位身材不高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教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哟,是魏老师呀,您看看,这孩子多毛躁,还没进校门呢,就先给老师磕头啦。”祖母快步赶来说道。

人与人或许是有缘份的,做梦都没想到,我果真分到了魏老师的班里。魏老师不但是个有经验的老教师,而且还是先进教师,她教学质量很高,在我们那一带她是很出名的教师。魏老师很严厉,谁要是学习不好,她是决不会姑息你的。但她又很慈祥,谁有困难,只要她知道了,一定会帮助你解决;谁在学习上有不明白的问题,她都会耐心地讲给你,直到你听懂。我们都有同样的感受:我们既怕魏老师又爱魏老师。

正当我们在学业上突飞猛进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暴风雨降临在我们的头上。

1966年的夏天对许多人都是一场灾难,尤其是对魏老师更是大祸临头。文革的烈火无情地烧到了我们这所小学,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中,魏老师也被揪了出来,原因很简单:她是“反动门派”的一个小头头。尽管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反动门派,但我们知道魏老师不是坏人。可红卫兵不管这些,把她推上了批斗台,坐“喷气式”(就是两个红卫兵用手将魏老师的胳膊向后抬起来就像飞机的两只翅膀,而头却被压得很低,像飞机的头,人们称这种批斗人的形状叫坐喷气式),台上台下齐喊!“打倒魏婉茹!”……

课,停了。学生和老师组成了“专政连”,而我莫名其妙地被选为“专政连”的副连长。所谓专政,就是对像魏老师这样的人批斗、关押。

有一天我回家晚了,祖母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得意忘形地向祖母夸耀着说:“今天又批斗魏婉茹了,谁让她平时对我们那么威风的,这回我们把她的头押得低低的,看她还厉害不厉害。”“住嘴!”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祖母一巴掌已经打在了我脸上。“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怎么会那样对待魏老师?”望着祖母严厉的目光,我告诉了祖母魏老师的一些情况。自从魏老师被关进地下室后,她就不再讲话了,也不吃东西,只是天天要烟抽,但我们不让她抽烟。祖母听完我的话,对我说道:“不管别人怎样对魏老师,你不能对魏老师不好。过去老人们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魏老师教了你们两年,你不觉得她对你们像亲生孩子一样吗?小军的父母都上班,她每天把小军接到家里吃午饭,哪个坏人能这样做?魏老师一直没有结婚,可她待你们不是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吗?你千万不要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从那天起,祖母每天早上给我带上两个枣馒头,告诉我魏老师最爱吃枣馒头,但烟让魏老师少抽。我按照祖母的吩咐把馒头送给了魏老师,开始魏老师不肯吃,只是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流泪。当我说明是祖母特意给她做的,她才肯吃。尽管魏老师吃饭了,也让我给她每天买两包香烟,但我们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碰到一起,她总是把头压得低低的,而我也似乎心中有愧,不愿与魏老师的目光相遇。

一年以后,魏老师不被关押了,但也不让她教课,每天扫院子,打扫卫生。无论是下课还是上学的时候,只要我们相遇在一起,俩人都会自动躲开对方,或低头而过,或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几年以后我小学毕业上了初中,有一天祖母告诉我,她见到魏老师了,魏老师问你现在学习怎样,长高了没有,还那么瘦吗……

那一夜我久久睡不着,眼前总出现那天我们十几个红卫兵冲进魏老师的办公室时,她那双充满惊恐的眼睛,尽管过去许多年了,但我仍然忘不了。

最后一次见到魏老师是我当知青以后,一天我去看祖母,正巧赶上放学,无意中,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闯进我的视线,魏老师!是她,一定是她,她还是那么认真地走在学生的旁边,身板挺得仍然直直的,雄纠纠气昂昂的,只是满头青丝变成了银发。我看着魏老师,多想上前叫她一声呀。然而我没有勇气面对她,只有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渐渐地远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魏老师。倒是常常听祖母说起,魏老师还经常问起我的情况。魏老师越是这样,我越是没有勇气去看她。就这样一拖再拖,错过了许多机会。但在心底,魏老师还是那么气度不凡,还是那么腰板直直的,在学生们的身旁大步地走着。如今,不知魏老师高寿了,如果她能够看见这篇东西,她会原谅她的一位年幼无知的学生吗?也许,她早已忘记了有过我这样一个学生,因为她一生中教过数不清的学生,她还会记得我吗?

无论魏老师是否记得我,我永远愧对她,而这种愧意,将深深地嵌在我的心底,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