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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音乐界的钱锺书”

本文原载《文汇报》2012年12月27日第11版“笔会”。

——记查尔斯·罗森

前几天正刷微博,突然看到美国钢琴家、音乐著述家查尔斯·罗森于2012年12月9日在纽约逝世的消息(享年八十五岁),心里不免一沉:这几年我一直断断续续在翻译他的著名论著《古典风格:海顿、莫扎特、贝多芬》(The Classical Style),没想到译事未结,斯人已去……关于这位查尔斯·罗森,傅聪先生曾说过一番话,我觉得可算是对他的精确评价和精妙定位。记得有一次傅聪先生来上音开大师班,听我说起正在翻译《古典风格》一书,点点头说:“那是伟大的著作,伟大的著作!”我问傅先生如何看罗森,他在典型的傅式爽朗笑声中赞叹道:“啊呀,他就是音乐界的钱锺书嘛!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无论文艺复兴的小作曲家,亨德尔的歌剧,或是什么二十世纪的现代作品,他简直无所不知!”

以“钱锺书”来评价和定位罗森,关键的标准当然就是这种无所不知的博学。而罗森的博学首先是对音乐本身的“海量”掌握,这在乐坛中常被传为美谈——他记得大量的音乐作品,而且全在自己手上,可不看乐谱随心所欲地在钢琴上示范演奏。一位职业钢琴家,对诸如贝多芬钢琴奏鸣曲这样的标准曲目理应烂熟于心。但对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边缘曲目也能如此熟稔,乃非常人所能。网上有人惊叹他曾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研究生讨论课上熟练背谱弹奏韦伯(著名歌剧《魔弹射手》的作曲,浪漫时期炫技派钢琴风格的开创者之一)鲜为人知的奏鸣曲。在很多音乐专题电视片中,罗森也常应邀出任嘉宾评论,他坐在钢琴前,侃侃而谈,总是说到什么音乐,便随手在琴上弹出。这确实让人想到钱锺书——正是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对前人文献的博闻强记,才让他们左右逢源,贯通古今,并借此能对各类不同的艺术作品与复杂的文化流变给出深刻的洞见和独到的妙评。

我曾目睹他的惊人音乐记忆力和演奏示范。1993年,我因课题研究到纽约访问,有幸约到罗森,便和妻子一起在11月的某天到他的寓所拜访。记得我们的交谈主要涉及《古典风格》一书、他自己近来的学术研究及美国当前的音乐学动向。他说起正在准备出版的一本讨论浪漫主义音乐风格的书,是以他在哈佛大学的演讲为基础写成(后来此书于1995年以《浪漫一代》[The Romantic Generation]为题出版,同样大获好评)。说到兴头上,罗森走到钢琴边,随意弹奏了几段音乐(其中一段是贝多芬的《“华尔斯坦”奏鸣曲》片断,另一段似乎是罗西尼的某个歌剧序曲片断),以说明古典作曲家和后一代作曲家对待同样的三度调性—和声关系的不同处理——尽管时间不长,但透过他的演奏所体现出的那种对音乐的渗入肌肤的透彻认知和理解,着实让我终生难忘。

我之所以拜访罗森,一个原因正是阅读了那本被傅聪誉为“伟大”的名著《古典风格》,倾心于此书的见解和文笔,很想见见作者本人。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本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音乐类书籍(1972年)。当然,任何获奖本身并不一定是质量的保证。或许一本书的价值,一方面要看硬性的“征引率”,另一方面还要看软性的“影响力”,而《古典风格》一书,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问世四十余年来,一直被公认稳居前列。曾有一位来上音讲学的美国音乐史教授,谈到此书时说到,就影响力而论,这大概是近年来所有音乐著作的第一名。为何如此?依据我个人的阅读和翻译体会,它的魅力主要来自作者罗森无与伦比的对感性、知性和智性的完美综合。因罗森本人是出色的演奏家,他对音乐的感性敏锐和切身体验在此书的字里行间随处闪烁。而针对维也纳古典乐派三大师的历史背景、创作条件和文化脉络,作者广博的知性学养保证了全书论述的扎实与深厚。至于智性的高度和明晰,则体现为作者能以透视的眼光洞察时代、体裁和具体作曲家作品的艺术问题与审美旨趣,并将自己的洞见诉诸极为干净、流畅和优美的文字。这是带有某种音乐美感的音乐论述,我甚至觉得全书那种看似随意,但新见迭出而又绝无强迫感的叙述文风,会令人联想起莫扎特音乐自如而放松的韵味。实际上这是罗森行文的一贯风范——切中要害但并不妨碍生机盎然,学富五车但绝不“掉书袋”,文笔犀利而又不失优雅。除了十余部涉及古典时期音乐、奏鸣曲式、浪漫主义音乐与文学、现代音乐及钢琴演奏的论著之外,他作为美国《纽约书评》和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的长期撰稿人,当然了解知识界和文化界读者的阅读趣味和要求,并通过自己对艺术、诗歌、音乐及其他文化领域的批评文论介入和参与“公共知识生活”,从而成为音乐界的一名具有代表性的“公众知识分子”。

但是,他自认首先是一名职业钢琴演奏家。在繁忙的公开音乐会之外,他还录制了上百张唱片,曲目纵贯钢琴音乐的三百余年历史。他与刚刚离世的美国重要作曲家埃利奥特·卡特结成忘年交,并不余遗力地推广卡特的音乐。他是透彻理解古典—浪漫音乐的无人可比的专家,但对“难听”的现代音乐的发展却予以毫不妥协的支持。说到这里,似乎还应提醒一下,这位自幼随李斯特弟子罗森塔尔习琴的音乐通才,他在普林斯顿大学所获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的专业却根本不是音乐,而是法语文学。原来他是语言文学出身,串行改道走进了音乐!

一个人的心智发达和精神发展至如此宽阔而精深的程度,确乎有点不可思议。不过,对于罗森的钢琴演奏,我个人持一定的保留。记得我曾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米勒剧院聆听过他的一场独奏音乐会(全场肖邦和舒曼),觉得他是理性和冷静有余,个性和特色不足。后来听过他的一些唱片录音,大体也是同样感受。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爱阅读和享受他的音乐文字。音乐的感觉原本是极其微妙和难以言表的,但罗森居然可以将那些似乎不可捉摸的东西用非常条理和准确的文字从音乐技术肌理的角度予以澄清和剖析,这是他的特别强项和无上光荣。我甚至希望,他可以少做一点演奏,多留下一些文字。他对古典时期和浪漫前期的音乐解说已是音乐界的共享财富,但其实他对浪漫后期直至现代音乐的总体风格和语言运作也有旁人不及的观察思考,这有他关于勃拉姆斯的个别论文篇什可以作证。但他没有来得及进行系统整理和写作,这是音乐界的永远遗憾。

罗森在《古典风格》中写道:“海顿晚年时脑海里充满了各种乐思,但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跑掉;他太老了,身体太虚弱,以至于无法走到钢琴边,将这些乐思一一就范并将它们写出。”这是音乐史中最令人伤感的情景之一——可能这也是老年罗森自己的某种写照。让我们默哀并向这位不可复制、无可替代的伟大音乐家和文化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