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何谓懂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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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误入”音乐

本文原载《文汇报》1999年2月24日第9版“笔会”。

音乐常常会勾起一些非常个人化的记忆。大凡对音乐有些兴趣的人都有这种体会。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对斯旺聆听音乐的心理描写,大概可算是记录这种音乐经验的文学范本。音乐在这种时候,好比一把开启心灵隐秘的无形钥匙。但问题在于,一旦通过了大门,人们往往就有意无意将那把钥匙忘在了脑后——音乐本身的意蕴和价值在不经意间被忽略了。为此,专业音乐家一般都对人们在乐声中进行“白日畅想”持谨慎的保留态度。

但音乐家也是常人。音乐对音乐家而言,也有勾起个人记忆的强大功能。面对现在每日铺天盖地而来的各种音乐声浪,我的记忆镜头总会闪回到二十余年前那个文化饥馑的时代。回想起来,真恍若隔世。其实,像我们这代正在(或已经)步入中年的人,之所以从事音乐,或多或少都是出于那个特殊时代中的诸多“误会”。

记得年少时,令我着迷的事情很多,打弹弓、赢烟盒牌,以及偷读“禁书”诸如《红日》《苦菜花》和《林海雪原》之类。但这些在当时让我废寝忘食的事情中,绝无“音乐”一项。其时,正值“上山下乡”的热潮如火如荼的年代。大江南北,家家户户,伟大领袖的号召谁敢公开抵抗?但暗地里大家都想方设法避之不及,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好心的父亲眼看家里“朝中无人”,没有过硬的内部关系,如果哪一天果真“下去”了,何时能“上来”,谁也说不清楚。而我天生体单力薄(三年自然灾害的后遗症),在广阔天地里“与天斗、与地斗”,一定会吃尽苦头。焦虑之下,父亲决定必须趁早让我学门“一技之长”,以便为日后躲避下乡做准备。

之所以挑选音乐作“一技之长”,也是事先经过了“慎重”的考虑。那时,“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读书学知识自然是“百无一用”。唯一的捷径似乎是“打球唱戏”。“打球”搞体育,就我的身体条件,断不可能有什么希望。那么就试试“唱戏”吧!好在我小时候学唱“样板戏”有模有样,似乎还有些音乐细胞。父亲本身虽是无线电工程师,但在电台搞录音,经常接触音乐,识得乐谱,对音乐也不算“白丁”。家里早就有一架摇摇欲坠的破风琴,正好可资利用。于是,就在父亲的启蒙和督促下,我开始了音乐的旅程。

那个时候,找不到正规的练习曲和乐曲。一本当时非常流行的革命歌曲集《战地新歌》是我习琴的主要教材。令父亲高兴的是,我很快便能在风琴上准确无误地弹奏《颂歌献给毛主席》《红星闪闪放光彩》《战士扛枪为人民》等歌曲。父亲看有了成效,更加认真起来。因此他到朋友那里借了个小手风琴,又托人到省歌舞团拜请了专门的老师,每星期带着我到老师家回课。

风里来,雨里去。拉琴是件苦差,懵懵懂懂的我在父亲的“威逼利诱”和老师的悉心指点下,尽管很不情愿,但琴艺仍有长足进步。从《牧民歌唱毛主席》到《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又从《快乐的战士》到《打虎上山》……这些被我弹奏得滚瓜烂熟的乐曲,清一色都是纯粹的革命音乐。不知怎的,在我的内心深处,这些音乐从没有触动过我。尽管音乐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学习音乐总有点出于被迫。一有可能,我的自动选择依然是逃避音乐——例如看小说。记得曾有一次,我在规定的练琴时间里偷看《金光大道》,后被父亲发现。结果一本簇新的《金光大道》被父亲撕得粉碎,我的皮肉也挨了一顿棍棒。

终于,梦想成真。1977年,我靠演奏手风琴被省军区宣传队相中,当了“文艺兵”。全家好一阵高兴——我的“饭碗”总算有了保障。刚刚入伍,就碰到宣传队里正在搞批判——肃清“黄色音乐”《天鹅湖》对青年战士的毒害。一时间我很好奇,不知道这种音乐究竟听上去是什么样子,但又不敢多打听。直到两年后复员,我依然不知道《天鹅湖》的音乐是怎么回事(除了在电影《列宁在1918》中所看到的那段舞蹈选段。后来靠回忆才知道,那段芭蕾舞是“四小天鹅舞”)。

复员是为了考大学。整个考试中,有一个考生在钢琴上所弹的乐曲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是极其沉静、深思的一种音乐,我前所未闻。整首乐曲笼罩在三连音的梦幻气氛中,和声变化莫测,旋律似说又止。我觉得胸中某个神秘的心弦被第一次拨动了:音乐原来还能如此深沉和美妙!这到底是什么音乐呢?直到进了大学,我才得知,那是一首被称为《“月光”奏鸣曲》的世界名曲。写作这首乐曲的人叫“贝多芬”——一个不久前在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演出的电视转播中已经让我有点熟悉了的名字。

光阴荏苒,时序推移。一个即将跨入音乐高等学府大门的学子,居然从未聆听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产生这种笑话的那个时代应该一去不复返了。从当初的“文化饥馑”到现在的“知识爆炸”,短短二十年,我们经历了怎样的嬗变和“革命”!海顿、肖邦、勃拉姆斯以及巴托克与肖斯塔科维奇……这些原来在我听来都有点稀奇古怪的名字,随着我的大学、研究生生涯,很快成了我精神生活中最“亲近”的人物。而现在,每当我站在音乐学院的讲台上,为学生讲评和分析交响曲与歌剧杰作时,我的心中总会闪现一丝困惑:如果没有当初为了躲避下乡的习乐过程,没有这个“歪打正着”的“误会”,音乐和我之间究竟会更远还是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