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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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光荣院(5)

还没等虾米说完,医生就说,不喝?不喝你就滚吧,都滚吧,刘娜走了,你们也都滚吧!刘娜不要我了,她去和别的男人睡觉去了,她不要我了……医生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医生说,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医生突然哭了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虾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不忍心看他的样子,就把目光移到一边去。虾米看到靠后墙的地方有两处房顶正在叭叭地往下漏着雨水。雨水不停地从高处落下来,砸在一只破旧的藤椅上。虾米看到藤椅的下面已经存了一汪水。虾米想,他喝醉了,其它人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是不是都到伙房里去吃饭了?虾米一想到吃饭,胃口就有些隐隐地作痛,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上来。他又看了医生一眼,医生还在那里哭泣。他想,医生真是很伤心,还是让老钱来劝劝他吧。虾米这样想着,又重新戴上垂在脑后的雨帽,走进雨水里去。在雨水里,酒气消失了,可是他又隐隐地闻到了一股蒜白菜的气味。虾米想,这是月红的拿手好菜。月红说,伸碗,老金就把饭碗伸了过去。虾米想,今天她的气蛋又掉下来了。月红说,伸碗!可是虾米却把他的碗背到身后去,一想到她把手伸到裆里去他就感到恶心。月红说,怎么,不吃呀?虾米说,我就要俩馍。月红把眼一瞪说,咋,你不吃菜?做这么多剩下怎么办?伸碗!虾米无奈地把碗伸过去,月红从大红盆里舀一勺子菜,叭叽一下就扣在他的瓦碗里。菜汤子溅了虾米一脸,虾米看了她一眼说,你慢点不中吗?

月红说,咋,老娘见天侍候着你还嫌不舒坦?

虾米说,你骂谁?你是谁老娘?

月红说,你巴不得我是你老娘呢,我要是你老娘,你也不会坐在一个大水缸里从河里漂过来了。她这样一说,众人都哈哈地笑起来。老德对着月红说,你怎么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月红说,夜里一下子没弄好,结果就做坏了。众人又哄地一下笑起来。虾米手中的碗落在地上,叭地一下子摔碎了,他咬牙切龇地说,我日……

虾米还没有骂完,月红就把勺子扔在了菜盆里,她哧啦一下拉开了自己的褂子,露出了两个又肥又黑的奶子,两个奶头像两粒黑枣一样安在上面。她接着就去解裤腰带,她一边解一边说,你日,我叫你日,你今个不日你就是妮子养的!虾米哪里还敢去日,他像一条落水狗,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夹着尾巴逃走了。月红把手从腰间拿开,呵呵地笑着说,也不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你日,我叫你日,老娘还能怕你日!月红跟她男人一嘟噜日出了七个孩子,她把自己都累成了大气蛋了,她还能怕你日?何况王院长还喊她二姨?院长的二姨还能怕你个白毛人精?月红说,伸碗。虾米就乖乖地把碗伸过去。叭叽一下,一勺菜就扣进了虾米的碗里,菜汤子仍旧溅到他的脸上,他红色的皮肤上就多了几个酱色的斑点,虾米伸了伸脖子就把嘴里的吐沫咽进肚里去了。

虾米,月红站在伙房里可着喉咙朝后面的库房里喊叫,过来帮你老娘择葱。虾米就拄着拐杖从库房里出来,穿过院子朝伙房里走,他知道那些老不死的都在门口站着看他,他感到那些目光都在嘲笑他。来福说,虾米,是不是你娘的气蛋又累出来了?虾米说,你娘的气蛋累出来了。医生说,什么气蛋?那是子宫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她的子宫从裤裆里掉下来了。来福又说,那她喊你干啥去了?虾米说,你没有听到她喊我去择葱吗?来福说,择葱?怕是择毛吗。说完他们就呵呵地笑起来。虾米感到自己的脸像火一样烫,在众人的目光下,他像一只老鼠灰溜溜地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钻回库房里去了。

月红说,虾米,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虾米坐在那里只顾择菜,一句话也不说。月红说,说,是谁欺负你了?对我说。月红比虾米整整小九岁,她却用哄孩子的口气对他说话。她说,虾米,你就不会过来帮我一把吗?老娘都快累死了。虾米看到月红正站在案板面前解腰带,就知道她把气蛋又给累出来了。月红说,闭上你的狗眼。虾米知道月红不能掏大劲,一掏大劲那东西就会从裆里掉下来。月红说,看啥看,没见过肚皮呀?月红又说,看吧,看也不怕,你个老童子。说完她自己笑起来,她来到虾米的身边,一伸手就把一块牛肉塞到虾米的嘴里,说,吃吧,就在这儿吃,别让他们看见了。虾米的嘴里就有一股子烧尿气,她摸罢气蛋没有洗手就摸块牛肉塞进他嘴里去了。虾米感到那股烧尿气有一种亲切感,他就服月红这一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些时候,虾米感觉到月红的目光就像阳光,抚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像旱天的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只要你一听到那种声音,你的嘴唇就会感到干裂,你就会不由得伸出舌头添一下自己的嘴唇,有一种渴望从她的声音里滋生出来。虾米停住脚,他抬起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雨水明显地小下来了。现在那种蒜白菜的气息更加浓烈了,虾米在伙房的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走进伙房。

虾米看到来福他们正散坐在几张桌子边在灯光下吃饭。那些人听到门口的声音都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来看着虾米站在门口脱雨衣。

谁呀?

虾米朝问话的瞎子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拐杖捣了捣地。瞎子说,噢,是虾米呀,我还以为你跟老金一块儿掉进河里去了呢。

虾米说,老金有信吗?

来福说,有。

虾米说,他没事吧?

来福说,没事儿,现在怕是都到正阳关了。

虾米说,哎呀,都冲了几百地,还会没事儿?

人们一听他这样说,都呵呵地笑起来。来福朝虾米骂了一句,傻X!虾米知道这些人又在逗他,他们仿佛对老金的事儿一点也不关心,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老金的死活。虾米不敢看他们,就赶紧把目光移到打饭的木案子上去。木案子上放着一节蒸馍的笼,两个红色的瓦盆,虾米惟独没有看到站在案子后面的月红。虾米想,她干啥去了?平常吃饭的时候她都是在案子的后面站着给人打菜,她今天干啥去了?走到案子边,他看到菜盆里只剩下一只勺子,一点菜都没有了,另一只红盆里的稀饭也被人盛光了。虾米回过头来朝人们看了一眼说,人哩?

来福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他说,你问谁呀?你看我们哪一个不是人?

虾米说,打饭的人。

来福说,噢,你说的是她吗?她的气蛋又掉下来了,可能是去找医生了。来福还没说完,瞎子就笑了起来。来福很是得意,他移开自己身边的板凳,往门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放屁,他走一步放一个,一直到他消失在门外的雨水里,他的屁才停了下来。瞎子伸手摸住他的拐杖笑着说,这个龟孙,可以到镇上去开家炮铺了。虾米站在那里,酸水又从他的胃里涌上来,他回过身来,伸手从笼里抓了两馍,来到吃饭的桌子边。他看到来福的碗里还残留着一些没有吃完的蒜白菜,虾米说,吃不完还盛恁些。他说着就在来福刚才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把来福的菜碗端到自己的面前,他看了众人一眼说,能不知道还有人没有吃饭吗?虾米一边说一边拿起来福的筷子吃起来。来福这时又从外边回到屋里,他看到虾米正在吃他的菜,就叫到,虾米,滚,谁让你吃我的菜?

虾米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你吃不完还盛恁些?

来福说,放屁,你咋知道我吃不完?说着他就把菜碗从虾米的手里夺了过来,虾米在他把碗夺走之前还是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着。来福这下生气了,他把菜碗放在桌子上,过来用左手一把拧住了虾米的嘴,又用右手往他嘴里抠,他一边抠一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吃!我叫你吃!那些人都围上来,一齐为来福叫好。瞎子说,抠,给他抠出来!

虾米吃到嘴里的菜都被来福给抠了出来,可是来福还不算完,他一边用手指在虾米的嘴里胡乱地抠着一边说,吃,我今天让你吃个够,我虽把你平常比我们多吃的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鱼肉给你抠出来不可!虾米那个时候坐在板凳上,他的身子被来福弄得倾斜着,他感觉到来福的手指像一根棍在他的嘴里捣来捣去,那根棍捣得他的嘴生疼,他喔喔噜噜地说着什么,最后实在受不住了,一用力,就咬住了来福的手指头。来福疼得嚎叫起来,来福抬起左手朝虾米的头上就是一家伙。虾米丢掉了来福的手指,身子像一袋粮食咚地一下摔在地上。来福捂着手指在地上疼得转了两个圈,然后又朝虾米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他一边踢一边骂,狗,咬人的狗!

这时突然有一个青年人从外边闯了进来,他喘息着朝人们说,快,老金……

来福停住了,他看着那个青年人说,老金怎么了?

青年人说,老金捞上来了。

来福说,在哪儿?

青年人说,在大门那儿。

众人都朝外走去,他们把虾米一个人丢在了伙房里。虾米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雨水里,挣扎着坐起来,他两眼含着泪水,他看到有一个蒸馍就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伸手把那个蒸馍拾起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感觉到有一粒煤碴也被他吃进嘴里去了,他一边往外吐着一边骂道,死吧,死光才好哩!

虾米从地上爬起来,找到自己的拐杖,他重新穿上雨衣,然后走出伙房,来到院子里。雨仍旧下着,他站在伙房的门口,突然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东边的通道上传过来。虾米掀起头上的雨帽,他看到有一群人晃着手电灯抬着一个人往后院走。虾米想,是老金,那个人一定是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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