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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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对金婉的调查(2)

那是我拿的多。俺爹给我拿了五百块。可是出了家门一坐上车,我就后悔了。为啥后悔,晕车。从咱这儿到商丘,坐得我都快恶心死了,一路上都在吐,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那一回我真恨死他了,叫我受洋罪。从那会儿起,他说的天花乱坠,我是再也不跟他一块儿出去了。他愿去哪他去哪儿,我一点都不稀罕,无论谁在我面前说外边多好多好,我就不信,有啥好?不就是楼高?不就是车多?俺初到上海那会儿正赶上半夜,一出火车站,站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啥样的都有,胖的瘦的,还有外国人,我一看就害怕。有几个人拦着硬要俺去住他们的旅馆,说是离车站多近多近,条件好。我没来那会儿,就听俺三姨说外边的人多坏多坏,你给他说好的是五块,可是等一住进去,他给你要十块,你要是不给,他就打你。哎,你别说,恁哥还怪能哩,他领着我去住宿介绍站。可是谁知介绍站一下子把我们介绍了好远,光车就坐了半个小时,我约摸着,就快从锦城到陈州西关了,我还转了向,不知道东西南北,最后人家把我们领到一家地下室里。老天爷,说起来恁就笑俺,到了上海住地下室,又腥又臭,我都快憋死了。第二天他领着我出来时,天又下了雨,他也说不清哪儿是哪儿,我们就晕头晕脑地坐车,一个劲儿的坐车,后来就来到一条河边,那河上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桥,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桥,河两边都是高楼大厦,灰蒙蒙的,吓人,抬头看看,好像要倒下来。恁哥领着我沿着那条河走呀走,最后来到更宽的一条河边,那河比咱这颍河还宽,河水黄黄的,发浑。

谭渔说,你说的那是黄浦江。

对对对,恁哥也说是啥江,我是记不清。接着他要带我去坐船。一问,乖乖家儿,一个人要五块,不瞎可怪狠,我拉着他就走。坐坐船就要五块钱,啥船,要恁贵,金子做的银子做的?一河黄汤水,有啥看头?我说,走。恁哥就说我没劲。我就说,花的不是你的钱,你不心疼?恁哥就生气了,也不搭理我,自己一个劲地往前走。后来我们就上了南京路。南京路上我也迷呀,本来那是往西去,可我咋看都是往东。他说往东就往东吧,哎,一路两边都是商店,走着走着,我就憋不住了,想解手。想解手又找不到厕所,都快把我给憋死了。最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就拉住俺家老黄说,我要解手。他就领着我往一个大门里去,我抬头看看,多高的楼呀,人家叫进吗?结果还是被人家门岗给叫住了。人家说恁干啥了,恁哥说找谁找谁,门岗就叫我们进去了。他领着我也不吭声,走到里边,七拐八磨就找到厕所了。我就稀罕,恁哥还怪能哩,我说你认识这里面的人?他说不认识。我说不认识你说找谁找谁,要是没有这个人咋弄?你说恁哥说啥?没有这个人咱就出来。打那会儿,我就知道恁哥是个心事篓。我知道,他的心思要是用在哪儿,你就是八头黄牛也拉不回来。

谭渔说,他脾气是犟。

他就这样一个人。你不是看他老实巴交,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吗?他做的事儿说起来都叫你脸红。这我不怕恁笑话,俺刚结婚那阵儿,他一会儿就离不开你,上课临走,要抱着你亲一下,放学回来了,就是你正在过道里做饭,他也先要把你拉到屋里亲一下。你说你麻烦不麻烦?这两口子过日子,时候长着哩,这是弄啥的吧?我烦就烦他这一点,他亲我,我就把脸扭到一边,有时干脆把他推开,故意闪他。几回下来,他就没劲了,那会儿恁哥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泪都出来了。我一看到他那个傻样,心里就觉得好笑。现在想起来,我就后悔。我真的后悔。俺结婚那会儿,恁哥是真喜欢我呀,你说,那会儿我咋恁傻哩,咋就不知道爱惜那日子哩?说起这事儿来,我还是生他的气,你说,你喜欢咋不明说,有啥话你就直说呗,还绕那么多弯弯。他就是个闷葫芦,啥都不给你说,鳖气不吭,我都给他过一辈子了,到现在我也没弄清他是个啥脾气,不知道他心里整天都想些啥。我想这过日子不就是做饭买菜搬个煤吗?可他想的给我一点都不一样,恁哥就是个怪人,弄啥事和别人想的都不一样,弄啥都要出格……

尽管金婉的讲述都和黄秋雨有关,但是我却从中寻不出与黄秋雨命案相关的线索来,我不能让她再这样说下去,我端起茶杯递到她面前说,来,先喝口水。

金婉从我手里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没等她开口,我就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昨天,你是用谁的钥匙,打开的画室的门?

我的呀。

这就是说,画室房门的钥匙,黄先生有一套,你也有一套。你的两个女儿还有吗?

看你,俺要恁些钥匙弄啥?就我一套,他一套。

可是,我们从黄先生随身的遗物里,没有发现他的钥匙。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那一天他出门的时候,把钥匙忘在家里了?

没有呀,忘在家里他咋开的门?

有与没有,我都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回去找一找。还有黄先生的手机。我看金婉朝我点点头,又接着说,另外,除去你们家,你知道别的谁,还有画室的钥匙?

没有,画室就是他的命,他会把钥匙给谁?

哦……我转向谭渔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又转向金婉说,春节前后,黄先生有异常情绪吗?

他不就那个样,整天闷着个脸,像谁该他二斤狗肉钱。就过年前头那几天吧,他一回到家,就一个人傻坐在那儿,像丢了魂似的。你说……金婉看了谭渔一眼说,恁哥咋越长越傻哩,还一鸣的是个画家,画家就他那个样吗?你说这大过年哩,你黑搭着个脸给谁看?我就对俺那俩闺女说,都别理他。

我说,春节前后,他有没有出过远门?

过年能去哪呀,就节前回了老家一趟。

节前,什么时候?

谭渔说,农历二十四。

农历二十四?米慧留下绝笔信的第二天?我说,你能确定吗?

能确定,是我陪他一起回去的。

说的没错,就是二十四,你看,刚祭罢灶吗。他说要回去看看,我就说,看啥,爹娘都不在了,你是老大哩,该他们来看你,整天管他们的闲事。这谭渔在这儿,不是我摆他家那一窝子的理,看看他们兄弟几个,哪一个不是俺家老黄管的事儿?结婚,盖房子,说起来我就生气,这一个一个都操持好了,就没有谁想起来看看他哥!你该操,你欠他的,你该他的!说是说,他真要回去,我也不能拦他呀。

哦……我说,你认识米慧吗?

米慧?

她到过你家,你应该认识,她家也是颍河镇的,米村。

就那个小妖精?是我把她轰出去的。说话拿腔作调,一看就是骚货,狐狸精。我把她的包扔出去了,我当时就指着老黄的鼻子说,你也是个老骚货,看看你往家里领的都是些啥人。

那是什么时候?

年前11月里吧,天都冷了。

黄先生说没说,他为什么要把她领回家?

说了,说她想寻死。我说,八杆子打不着,她死八百回,你有啥不放心?

他就没有给你说别的原因吗?

说了,说是老乡,米村的。我说芝麻村!颍河镇六七万人哩,你都扛着背着?再说,她一个小妮家,有爹有娘,说到哪儿,也轮不着你这个大男人来管呀?我就把她的东西扔出去了。

后来有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没有。

据我们调查,米慧后来曾经给黄先生留下过遗书。

遗书?咋,她想赖着俺?

还有一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不过这件事很重要,这个米慧怀孕了。

怀孕了?怀的谁的孩子?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这事黄先生知道。黄先生一直为米慧担心,这一段时间,黄先生可能一直都在找她。所以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有关米慧的情况。

看看……金婉一拍手看着谭渔说,我说的不错吧,我就知道他没干啥好事儿!孩子都给人家怀上了,老天爷,他咋不改耶。为了这事儿,你找的麻烦还少呀俺爷?那一年,人家不就缠上他的了?还是个神经病,从精神病院跑到咱这儿,说是怀了恁哥的孩子。这事儿你知道呀,叫个啥楠,非赖在这儿不走。

你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谭渔说,很早了,1992年。

那会儿他刚出国回来,不到一年。都到这一步了,说这我也不怕你笑话,她住在宾馆里不走,不走中呀,我就去了。我当着她和恁哥的面就说,你回不回去?好,你不回去!我转身就走,到了大街上,我见车就撞。他最后不是乖乖地跟我回去了吗?你说,他咋就不改哩?又弄这事儿,我看俩人就不对劲,你说你把一个小妮领回家,啥意思?谭渔,你说,这人咋就会变哩?恁哥他没出国那会儿,可不是这样,出了几年国,咋就学坏了?看来这外国不好,一出去就变坏。说要给我离婚。那个神经病不就是他回国以后来的吗?也不知道他们是咋勾扯上的,我当着她的面就说,母狗不浪,公狗不上。你说你一个小妮,跟人家一个大男人,你不神经病吗?哎,就为那个神经病,说要给我离婚。我说你离婚好呀,我准备着哩,我就一手扯着一个孩子,去找校长。那一天校长正在开会,恁哥他也在呀,就在会议室,我当着校长的面,当着好多人的面,从包里掏出来俩瓶子,往桌子上一蹲说,这一瓶是敌敌畏,这一瓶是硫酸,只要他给我离婚,我先往他脸上泼硫酸,等泼了硫酸,这瓶敌敌喂,俺娘仨一喝。他不是能吗?我一下子就把他治改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给我提离婚的事儿……

嫂子,谭渔说,还提那些老秧子事干啥?现在重要的是协助方队长他们,把俺哥的事查清楚。要不先把这查清楚,有些事还真不好说。

啥不好说,恁哥他人都不在了,有啥不好说?

谭渔说,就是因为人不在了,有些事才不好说。比如刚才说的那个小楠,你咋就敢肯定,她没把孩子生下来?

她把孩子生下来了?谁说的?

我是打个比方。

她生下来又咋着,她还敢来赖着俺。

我说,这我就要给你说明了,如果谭先生说的成立,如果她真的带着孩子来找,从法律的角度来说,那这个孩子,就有继承黄先生遗产的权力。

不会吧?

怎么不会?谭渔说,这一点你得想开,两年前,俺哥为啥出的车祸?那不明摆着的,得罪人了。你得想想这个,俺哥他不明不白的死在河里,你就不想把案子查清楚?想查清楚,你就得好好地配合。

金婉说,你让我咋配合?他们问我啥我说啥,还不配合?

我说,我们现在需要你在尸体解剖书上签字。

非解剖不中吗?

你得明白,现在,我们只能通过对尸体的解剖,来确认黄先生的死亡时间,同时,也能帮助我们确定他死亡的原因。他是突然死亡,还是中毒?或者是有别的原因?要查清这些,只有解剖尸体。

老天爷,我是不想让他再挨这一刀,你说说,人都死了,弄到最后,还是躲不过去。

我看一眼身边的丁声树,他忙把手里的夹子打开,连同一只圆珠笔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在茶几上,推到了金婉的面前说,你在这上签个名。

金婉没有签,而是把夹子推到了谭渔面前说,我签不好,你替我签。

我签的算数?

看你说的,咋不算数,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些事想不清楚,如今恁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管谁管?你得管,这往后去,有事你就替我做主。

你听不听我的?

听。

要听我的,你现在就回家休息,这马上就一天一夜了,你不睡觉能中?谭渔说着站了起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还咋过?走,现在就回家休息。

中,我听你的。

这样吧,我让人开车把你送回去。说着,我就让丁声树带着金婉让小莫把她送回去。等他们离开后,谭渔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把放在茶几上的夹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来,拿起圆珠笔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谭渔做事的风格,给我了好感。而让我高看他一眼的,是他的坦率。他放下手中的圆珠笔,随手拿起放在他身边的提包,从中掏出一本杂志递到我的手里。他说,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本大16开的《世界美术》,2004年第3期。说实话,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份杂志。

谭渔说,在里面夹着。

我依照谭渔的话,在这本杂志的第25页处,找到了一叠稿纸。那叠稿纸的第一张,是一首诗。

谭渔说,这是米慧的诗。

米慧的诗?

是一组诗。你看看,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哦……我的目光落到了那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