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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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手的十种语言》中关于历史的部分(2)

我们不能不承认,六叔说的是事实。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确实是血液学专家的父亲,那位白衣天使,帮助我们度过了一些难关。我们在颍河镇上分手不到半年,听说血液学专家得了疑病型艾滋病恐惧症。一切都是从那个梦开始的,从美国回来的汪洋对我们说,汪洋?那个评论家?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心情沉闷,就是窗外阳光灿烂,他也总觉得黄昏已经来临。他夜里睡不好觉,整夜望着清晰可见的黑夜在他的眼前徘徊,他看到在无边的黑夜里有许多他熟悉的眼睛在招唤他。他开始怀疑自己也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就一次一次地去做艾滋病抗体检测,他对化验单上的阴性结果总是持怀疑态度。他对我说,你知道,HIV这种病毒在人体内的潜伏期平均为9年至10年,最长的能达到20年,即便是艾滋病毒在我身上潜伏20年,我的期限也快到了。你要知道,当年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和新国、新社还有运粮一块儿去卖过血呀。我说,恁爹和恁妈都是医生,又不缺钱,你卖什么血呀?血液学专家说,我是为了给巧凤交学费呀。那个时候,我们班里所有的同学的学杂费都是靠自己卖血挣来的。有一天,他就从他实验室的楼顶上跳了下来。他跳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一对情人路过,他们后来描述说,那个人从楼顶上跳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白大褂被风吹开了,就像天使飞临时展开的翅膀。

哦……这样一个故事……我把头靠在沙发上,刚刚看到的那些文字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董延吉和那个侦察员没有在我的视线里,他们在哪儿工作?我用手卡了卡脑门,然后坐起来,接着往下看。

《手的语言·大师》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大师下榻锦城迎宾馆的消息在一个月前就不胫而走,可是至今仍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大师的尊容。大师的日常生活全由那位跟随前来的书童打点。许多书画收藏家企图通过那位书童进入大师下榻的6号楼的总统套房,但是都被那位书童的微笑拒绝了。为了拜访大师,一些有心计的收藏家们在大师隔壁的房间里住下来,以寻求机会。那些书画收藏家收买了宾馆的服务员进去探视得知,身穿僧衣的大师终日不语,待在房间里修身养性,偶尔会写上一幅“宁静致远”的条幅。大师在独自欣赏自己的书法作品时,还会有一曲凄伤的曲子伴随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个住在大师隔壁的收藏家通过临近的窗口听到了这支熟悉旋律,他在走廊里拦住了正要出门的书童寻问。书童说,那是弘一法师的《离别》。弘一法师?黄秋雨说过他。当那淡淡的笛音吹出的离愁再次从窗口里传出来时,那个收藏家就有了一些动心,他果真是弘一法师的高足?但是他们对大师住进总统套房仍然不能理解。收藏家们想法设法约出了大师的书童喝茶,并向他提出了疑问。收藏家说,弘一法师是一位律己至严的苦行僧,他彻底抛弃了一切世俗享受。在法师所居的寮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头下枕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在他出家的24年里,他的被子、衣物从来没有更换过,补了又补,一把洋伞用了30年。他每日的饭菜也很简单,而且只有早晨和中午两餐。大师既然是法师的学生,为什么……那位书童说,当一个人还在呼吸世俗的空气时,当他还拥有生命并同时被生命所拥有时,难道这些是真正的问题吗?你现在拿一百两黄金放在大师的面前,他会视为粪土。不错,现在大师是身居总统套房,可是在他的感觉里,这和他当年陪同法师在泉州的寺院里过的一条咸菜一碗粥的日子,没什么区别。这些曲线是黄秋雨划的吗?这就是他绘画里要表现的主题吗?可他绘画的主题是死亡呀?弘一法师坐在杭州虎跑寺的红墙内,听着他温柔美丽的日本妻子从寺外传来的呼天抢地的哀鸣声,绝然拒绝了红尘的挽留,那是因为还有一道红墙相隔。今天大师来到这缤纷的尘世,仍然能找到一隅心灵的栖息地,活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是何等的珍贵?

起初,我们同那些收藏家们一样,压根不相信弘一法师除去像丰子恺、潘天寿这样的高徒,哦,弘一法师是丰子恺和潘天寿的老师?厉害。在他去世六十五之后,又冒出了一个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生。可是现在,我们也为那些收藏家所描述的情景而动心。由于这番交谈,那些最初出现的御用收藏家们纷纷请出了自己的后台,那些身份显赫的政府官员和家产万贯的富翁们就和我们坐在了一起,锦城还有这样一帮人?政府官员,说的是谁?研究着对策。政府官员决定先以自己的身份出面宴请大师,但最终他只收到了大师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哆哆嗦嗦歪歪扭扭的文字:为僧只合住山谷,国士宴中甚不宜。他身边那个研究弘一法师的收藏家击掌说道,这正是当年弘一师法拒绝别人时用过的话。最后还是一个富翁出了一点血,他用一个鼓鼓的信封打通了书童的关节。大师会见我们的日子最终确定了下来,但是却对约见的人数做了严格的规定。

当那天上午,我们锦城收藏界喜欢收藏的那个级别最高的官员和最富有的商人分别带着他们的御用收藏家,当然还有我们,锦城书画界泰斗级的人物先后进到大师客房里的时候,只见大师面对东边的墙壁团腿席地而坐,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在那里打坐,即使我们进来之后他仍然坐在那里也一动不动。在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被放大的黑白照片,在照片的下面靠右的一则,印有“弘一法师(1880-1942)涅磐相”的字样。终于说到死亡。是的,稍微有一些修养的人都会认出照片上那个身着旧衣裤,赤足,头枕右臂侧卧的逝者就是弘一法师。你看,大师的遗容,是多么的安详啊。大师的身下是单薄的木板床,床下是破旧的草鞋,此外了无一物。整幅照片,看上去是那样素朴、纯真、自然,没有丝毫与死亡争斗的痕迹。没有丝毫与死亡争斗的痕迹?我们都被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场景给震住了,即使我们中间的那个目中无人的官员和财大气粗的商人也都愣在那里,最后我们还是在那个书童的悄悄地拉扯下在大师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来。等我们坐下来之后,书童悄悄地告诉我们说,这是大师每天必修的课程,面对死亡。面对死亡?这才应该是黄秋雨绘画的主题吧。面对死亡?那个官员轻轻地问了一句。对,那个书童仍然压着声音说道,你们看,书童指指了大师前面的那幢照片说,弘一法师就像树林里干枯的一棵树,枝叶虽然干了,却仍然是一片风景。死与不死,已无界限。来也从容,去也从容。灵魂在这躯体里安息着,一点也不急于离去,因为,去与不去,亦已无界限。死,就是结束。而结束,正是开始……死,就是结束。而结束,正是开始,啧啧啧,死是生的开始,这不正是我常说的话吗?死,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才是生的开始。即便是像我们这样自认为读过许多书籍,见过世面的人也都被年纪轻轻的书童那充满哲理的话感到信服,果然是出入大师身边的人呀。

商人忍不住地说,能不能让我们欣赏一下大师的墨宝。书童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到大师身边伏在他的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大师这才在书童的搀扶下站起来,他没有看我们在座的任何人一眼,而是走到铺了毡毯的案子前站住了。两个经验丰富的收藏家忙帮着书童展纸加墨,大师接过书童递过来的羊毫蘸了蘸砚台里的墨,又在砚台的壁上滗了滗,然后把羊毫送到眼前,伸出他的左手,颤颤抖抖地捏下笔尖上一根已经脱落的羊毛,最后颤抖着在他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一尘不染。大师写完之后,放在手中的羊毫,这才转身,细眯着眼睛和我们逐个握手。我发现在他右眉的上方,生长着一个足有花生米大小的刺猴。一个细心的收藏家机时地拿出照相机为我们一一拍下了那些珍贵的瞬间。之后,大师就在书童的搀扶下,回到套房里去了。

等大师离开,我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大师刚刚留下的墨迹上。那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比一个刚刚学习书法的孩童的习作强不到哪儿去。这时书童匆匆走出来,压低声音连连说道,难得难得。大师是很少写这几个字的,你们看……书童说着顺手拿起案子上的一本书打开放在案子上,我们看到的是“悲欣交集”四个字。书童指着书上的字让我们和大师刚刚写下的四个字比较着,他说,这是弘一法师临终前三天写下的绝笔。弘一法师是1942年10月13日圆寂的,在这之前,也就是10月初,弘一法师就开始发低烧,但是他仍然每天写字,其中就有这个条幅。书童说着指了指大师刚刚写下的字说,一尘不染。当时,大师才十六岁,他终日守在弘一法师的身边,裁纸砚墨,把弘一法师写的字收藏起来……

一个收藏家说,这么说,大师手里,有弘一法师临终前留下的墨宝了?

书童笑了笑,点了点头。

另外一个收藏家急切地说,你见过吗?

书童说,见过,但是……

书童说着朝套房那边看了一眼说,大师休息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那天,我们谁都没有出手买下大师为我们写下的“一尘不染”四个字。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那个商人带着他的御用收藏家来到我们的画室,让我们看他们刚刚从大师手里得到的弘一法师的那幅“一尘不染”的遗迹。富商说,我可是出了大价钱的,要不,我怎么能拿到这幅真迹?我们说,你出了多少?二百一十万,来,帮我看看。我们就用放大镜仔细地察看着弘一法师生前留下的墨宝。商人有些迫切地说,怎么样?从印章到印色,从纸张到用墨,应该不会有错。收藏家说,尽管写字的时候法师已经病入膏肓,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工夫,仍然有朴拙圆满,浑若天成的境界。从各个方面来验证,这幅作品应该是弘一法师的遗作。我们笑了笑,认可了他的说法。

到了这天下午,那个官员派他的御用收藏家把我们接到了他宽大的办公室,使我们感到吃惊的是,在他那里,我们再次看到了弘一法师生前留下的那幅“一尘不染”的遗迹。我们的官员朋友说,好好地帮我看看,我可是出了大价钱的。我们说,你出了多少?官员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朝我伸出三个手指比划了一下说,三百万。哦……我们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他怎么就这样容易出手呢?官员的御用收藏家说,他怎么会出手?是我买通了那个书童,我亲眼看到他从大师胸口的衣服里把这幅字偷偷取出来的。我们说,那他怎么向大师交待?收藏家说,他鬼的很,他把大师刚刚写的那幅字加了印章又放了回去。官员说,不管他怎么交待,我们能得到弘一法师的真迹,那就是最大的收获。这你知道,像鲁迅、郭沫若这样的文豪都以得到大师一幅字为荣,何况我们呢……

出于好奇,我们也决定像得手的商人与官员一样,去单独会一会那个书童。可是当我们赶到锦城迎宾馆6号楼的总统套房的时候,得知大师和他的书童在昨天夜里就已经悄然离去。后来,我们偶尔在一个“法制世界”的电视节目里,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右眉上长着一个花生米大小刺猴的大师,那个时候他身穿桔红色的囚服正接受一个漂亮的女记者采访,他的真实身份是杭州虎跑寺附近街道上的一名清洁工,而他的书童,则是他正在杭州工艺美术学院读大二的孙子。节目主持人最后说,他们祖孙二人在两年中,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大半个省份,据统计,他们先后一共出卖了弘一法师临终时留下的遗迹“一尘不染”九十余幅。耶,黄秋雨还真有点意思,怨不得有这么多女人喜欢他。不过,这么复杂的故事,怕是一幅画表现不了的吧?

《手的语言·银匠》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们奉命去逮捕一个苏联间谍。晚上八点我们驱车从伊宁出发的时候,天还阴沉着脸,等我们沿着218国道来到目的地时,惠远古城里一街两行的门面房都已经关闭,那些古老的房子仿佛已经都沉入了睡梦。我们由北往南穿过街道在那座著名的钟鼓楼下,见到了当地派出所我们的同行。

他的妻子死了,这真的是个意外。

看我们没有说话,我们那个名叫木拉提的哈萨克同事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转身领着我们离开钟楼,沿着满清时期遗留下的街道往西走。他是个银匠,你看……木拉提边走边握住腰间的牛皮带说,这上面的银饰就是他的手艺,还有这上面的……木拉提说着拍了拍挂在皮带上的那把精美的小刀,他的手艺很好。

看我们仍然没有说话,我们的同行就侧过脸来,黄昏里暗淡的光线已经使我们没法分辨出他额头上的皱纹。接下来,在我们接近银匠的住所的过程中,我们的皮靴踏在积雪上发出的嚓嚓声使得四周更加安静。让我们感到意外地是,在来到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的住所时,他的院门却没有关闭。院门右手边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灰色的树干使得院里的积雪白亮起来,我们穿过长满了枝蔓的葡萄架,最后在一对关闭的房门前停住了。我们侧耳听到一种轻微的金属器的敲打声从屋里传出来,在我们的注视下我们的同行上前伸手扣了扣那扇木质的房门。金属器械的敲打声停住了,谁呀?门里的声音仿佛从辽阔的戈壁上传来,显得有些空洞。

是我,木拉提。

哦……接着,我们听到有脚步朝门边响过来,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紧张,不由得把手伸进了怀里,握住了枪柄。灰暗中的房门拉开了,由于突然出现的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个我们无法看清面孔的人说,哦,木拉提,对不起,你的刀具还没有做好。我不是为了刀具,木拉提说,听说你遭到了不幸,我们来看望你。

我们想象中的银匠把我们让进屋里,关住房门,然后径直走到一个木桩前坐下来。由于木桩前的案子上的油灯,终于使我们看清了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但是,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看上去大约有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处境,他把我们当成了他顾客。银匠在木桩前坐下来之后,伸手拿起了一把小锤子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先坐,我得先把这镯子錾好,木拉提,这你知道,她一辈子活得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