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绵不断的秋雨里,我最终完成了“欲望三部曲”的写作。
《欲望》中的红卷写于1992年11月至1999年5月之间,黄卷写于2000年前后,而等完成最后的蓝卷,时间已经到了2011年的秋季。在这十九年间,因为《欲望》的写作,我走过太多的地方,断断续续,长路漫漫,终于,在今天,将结束于这寂静的山林。
我说的是寂静,而不是寂寞。尽管,山上避暑的人早在八月底都已经下山,现在已经到了九月的中旬。每天早餐后,我就在别墅的窗前面对森林坐下来,开始写作。从2011年的6月开始,一直到9月中旬,我都在做着结束这漫长的写作的工作。从《裸奔的年代》到《欲望与恐惧》,从《欲望与恐惧》到《别人的房间》,《欲望》确实耗去了我人生太多的心血。
《欲望》里所讲述的故事是从二十世纪最后两个年代开始,直到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年代的中期结束,时间跨度三十年,在精神的承接上、在物理时间与历史背景上都构成了延续的关系。《欲望》里所呈现的这个时期,“蜕变”这个词最能体现我们这个民族精神上的进程。在刚刚过去的世纪更替的年代里,由无数人离乡背井所构成的巨大运动,就是对“蜕变”这个词的最好注解。在我们身边,在中国版图上大大小小的城市,每一片可以生存的空间都漂泊着来自异乡的身影和陌生的声音,我们能从他们身上折射出来的向往和梦想、幸福和痛苦、希望和无奈、欢乐和尴尬、情爱和仇恨里感受到,这一切,都和我们的形与质的改变有着密切的关联。“蜕变”的过程是痛苦波折的,“蜕变”的结果是瞩目惊心的,而我们精神上发生的所有“蜕变”的动力,都源自欲望。
欲望的力量是强大的。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肉体的欲望,对生存的欲望,欲望像洪水一样冲击着我们,欲望的海洋淹没了人间无数的生命,有的人直到被欲望窒息的那一刻,自我和独立的精神都没有觉醒;而有的人则从“欲望”的海洋里挣脱出来,看到了由人的尊严生长出来的绿色丛林。我称这种因欲望而产生的蜕变为精神重建,或者叫着精神成长。西班牙哲学家和小说家乔治·桑塔雅那(1863—1952)曾经告诫我们:“即使全世界都获解放,但一个人的灵魂不得自由,又有何益?”一个连尊严都没有的人,何谈灵魂的自由?应该说,人的尊严是我写作《欲望》时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伴随着我走过了漫漫长夜,等到了2011年炎热的夏季,我下决心结束我这梦境一样的旅程。可转眼,天气已经变得阴冷起来,似乎连日的阴雨都拥挤到我现在所居住的空间里。
无风雾起的时辰,我像待在不见天日的海底世界。除去风,除去落叶,除去鸟鸣,整个寂寥的空间里,出出进进只有我一个人。除去农历单日的早晨,我早起去南街赶一次山里的露水集,从山民手上买来维持生命的食物外,其余的时间就是创作。日子清苦而寂静。我说的是寂静,而不是寂寞。我不寂寞,那是因为我常常想起我旧日的朋友,谭渔、吴西玉;我不寂寞,因为我每天所要面对的都是一些我熟悉的人物:米慧、金婉、林桂舒、粟楠、方立言……当然,还有黄秋雨,一个我所熟悉的画家。
当我面对黄秋雨留下的文字时,我就像看到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神秘幻想者,一个精神流浪者,一个现实生活的梦游者,一个癌症病患者,而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有着痛苦的灵魂、有着非凡创造力的艺术家。我从他泥沙俱下的文字里,在他寻找失去的爱情的路途中,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他对生命的热爱与无奈,他孤独的内心世界和庸俗的社会现实构成了巨大的冲突。我清楚地看到,一个人内心的巨大的痛苦,是怎样被我们这些麻木的灵魂所忽视,世界到了黄秋雨这里,彻底呈现出了无限的冷漠。而我,却是用了这冷漠,来充实我这孤独的写作生活。其实,在这漫长而孤独的创造里,我的内心有着无处不在的寂寞和孤独,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我之所以不愿意承认这寂寞和孤独,更多的时候是因为我的朋友谭渔、吴西玉和黄秋雨,这同一天出生的三兄弟,痛苦与压抑、焦虑与迷茫、欲望与恐惧、挣扎与绝望等等这些渗透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各自不同的生命体验和个体存在构成了一幅复杂的精神图像。
在无人走过我房前那长长的石台阶的时候,我就把我的朋友方立言拉出来坐在廊台上,面对远处的山岗一起阅读在《别人的房间》里出现的文献,那些写在不同书籍上的隐藏在书柜里的文字,那些女孩写给黄秋雨的书信,那些新闻资料,那些历史故事,那些回忆录,那些绘画,那些充满情欲的诗歌,那些充满理性的诗歌评论,甚至是一张很久以前的汇款收据……在我们一起阅读那些关于黄秋雨的文献时,一些潜在的意识在阅读的时候会突然冒出来,我们会因思考而停顿,我们会因某些可疑的事件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不同的“我”会在同一行文字里出现,这种双重的第一个人称和视角,真是一次奇妙的叙事实践。“个人的自我是理解美学价值的惟一方法和全部标准”(哈罗德·布鲁姆语),我心理清楚,整部《欲望》都是一次纯美学的追求,我已经完全抛开了谭渔、吴西玉和黄秋雨他们所处的社会背景,迷失在了具体的文本语境之中。这就是我坚持我只有寂静而没有寂寞的原因,我觉得,我的生命完全和出现在我小说里的人物融为了一体,我成了他们蓄谋的一部分。
连绵的阴雨使时光仿佛蹒跚地行走到了深秋。从山坡下通向我门前的长长的石台阶上,再也看不到一个游人。晚饭后,我撇下我的朋友在别墅里,独自打着雨伞去散步。我所居住的十八栋别墅后面的那些山路上,确实显现出凄凉来,满眼被秋雨打湿的黄叶紧贴在石壁上,那些隐藏在树林里的别墅古老的门上,是前些日子被年轻的女护士离开时贴上去的盖着红色印章的封条。在那些要等到明年才能开启的房门后面,已经是深不可测的灰暗,就像躺在手术台上等待被人解剖的黄秋雨,他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房门,让我们再也无法走进他那复杂而神秘的房间。是的,谁也无法启开那幢世界上独一无二建筑的房门,我们只能通过他身边那些貌似熟悉他的人的口述,或者一些与他相关的文字来了解他。其实,我们所有过世和在世的人,都是另外一个黄秋雨,都是另外一个吴西玉、都是另外一个谭渔。有些时候,我们就是那些被贴了封条无法进入的房间。不可理解的是,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平庸的人,面对身边一个深处痛苦的生灵,往往是视而不见。可是,当他离开人世后我们却又总是想违规撕下那房门的封条,企图进入房间的内部,去窥视寻找他们的隐私,以供我们酒前茶后取乐的谈资。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
《欲望》里的文字,都以长篇小说或者中篇小说的形式分别刊登在《收获》、《花城》、《十月》、《芙蓉》、《江南》等不同年份的文学期刊上,现在,她们终于以一部完整的长篇小出版。在写作《欲望》断断续续的时光里,正是我人生的路途中最为茫然的时期,痛苦忧郁和孤独,都是我对生命最为真切的体验。是的,在秋雨飘摇的山路上,我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但是却能听到幽灵在山间低语。所有的静默,都归还给了那些隐藏在树林间的一幢接一幢古老的别墅,那些由西方人在一百多年前留下的,现在被年轻的女护士贴上封条的别墅。当然,幽灵的低语仍然没有终止,那幽灵附身于秋雨里时而飘落的黄叶,或者那些躲藏在别墅廊台上鸣叫的不知其名的鸟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