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一投汹涌的潮从他的脚缝里猛烈地冲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在一声强烈地爆炸声中听到了自己肝胆破碎的响声。他觉得那只本应该吓昏死过去的老鼠已变成一只凶狂的猫,正张牙舞爪撕扯他的五脏六腑。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挪了一下身子,把压在屁股下的衣服扔给了那个陌生男人。陌生男人穿好衣裤望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像是要对女人说什么,可女人的眼神又使他不想说仆么。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陌生男人的手,往门外走去,在跨出门坎的一瞬间,回头对他的女人微微一笑,他的女人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來西,这种东西顿时如刀刻般刻进她的肉里,他的女人惊恐不已,就发出一声冗长的叫声:“末!末!末……”
他轻巧地关上门,把他的女人和女人的叫声都关在了门里。
女人的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使钢床发出跟他男人推自行车的“啧啧”声一样。
没隔多久,他又回到屋里,他的女人已从床上下来站在屋中央。
他抚摸着他的女人的肩头,没说什么,就搂着他的女人从屋里走出去,然后从楼上走到楼下。他和他的女人脚步声宛如秋叶坠地一样的轻。
他和他的女人从这间屋子走出去后,这间屋子就关闭了一些日子。后来他在很远的地方接到一封电报,他才将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人们躭让他去看他的女人。
他在看到他的女人的第一眼起,就使他感到了痛不欲生。他的女人的脸竟如出水芙蓉般悠遐,竟无半点死亡气息,就连眼睛里也不再有了苦楝子果的凉气了,而是娇嗔地看所有的人特别是她那撖微翘起的嘴角,足以使天下男人动一动最原始的神经。
他无法目睹他的女人。他无地自容。他很快地咆哮起来。他想伸出尖硬的指头撕去这张让他感到悲痛欲绝的面孔。正在向他的女人扑去的一刻,被人们搂住,人们告诉他:“人死不再复活,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要保重。”
在经历过许多许多个无风无雨无太阳的日子后,她和儿子相安无事地生活着。突然有一天,池发现儿子伏在桌子上看一只放在玻璃瓶里的长着翅膀的黑蚂蚁,儿子支在桌沿边的两只胳膊又细又长。她注视片刻之后,心里就感到别扭得慌,她感到儿子在毎一秒钟里成长^她把背朝着灯光,眼睛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你总得有个父亲吧。妙儿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把头垂下了,像被人割了一刀似的半天没枱起来。
她转过身去抚摸儿子瘦长的脖子,儿子就立刻感到那只手像块冰凉的石头在擦他皮肉,使他惑到了难忍的痛苦,就推开了她的手。
那天夜里她就听见自已躺的床发出的声音同丈夫出走的那天晚上床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样,这种声音使他感到心力交瘁。这种声咅像是地层的断裂,她从断裂的缝隙中陷进去,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丈夫也常常发出这种声音。这种声音曾使她无法忍耐。每天清晨起来,她的脸都苍白得如同死去。丈夫目睹了她那张苍白的脸之后就睡在了另张床上去了。丈夫茫茫一无的眸子里看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每当她把目光碰在那只充满死亡气息的目光上时,她的骨头里就发出一种古怪的凉,从她的脚尖漫向妯的身体深处。她感到有一种潜伏的冷风藏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常常趁人不经意的时候释放出来,刺进她的骨头。
她借月光看一眼小床上的儿子,儿子的身子像虾样躬着,她就轻轻叹一口气,叹气声在冥静中幻出一种回响,幽幽是桌从窗口飙出去。
终于有一天,她往家里带回一个男人。
她11:男人坐在进门的沙发上。
儿子从楼下走到楼上,第一眼看到的躭是那个男人长满黑毛的双腿,这双腿随着踉她说话的声音轻轻摇晃,儿子似乎看到上面的黑毛在飘。
儿子站在门外望着这个男人及男人腿上的黑、毛。
这个男人停止摇晃的腿,仔细端详儿子片刻之后便伸出坚硬的手去拉儿子,儿子顿然感到他的那只手不是在么他,而是像锥子一样在锥他的肌肉。儿子感到来自冥冥之中的震颤撞击着他,他在一种不可言状的神秘的痛苦中感到寒冷。这种寒冷似乎来自冥冥之中又似乎来自灵魂的深处儿子立刻尖叫起来,钻进房间里。
她听见儿的叫声时,皮肤上就一点一点地冒出许多的东西,她感到一种神秘的寒气从肌肤上迅速地划过。
后来的日子,这个男人就住在她家里了。
儿子就躺进另一间小屋。
在许多个夜里,儿子望着窗外,心里想着睦在她床上的那个男人,当想到那个男人睡过的位置上,儿子就不止一次地想到杀人的问题,儿子的每一个感觉细胞都充满一种仇恨口儿孑恨那个男人整个夏天都裸露在外面的黑毛,特别是在他说话的时候,腿上的黑毛一飘一飘的情景,使儿子感到窆息;儿子恨那个男人永远在这所屋里发出的声音,那个男人吃饭的时候从喉管里发出的那种怪响,使儿子想到杀鸡的情景,儿子想捏住那个男人的脖子,让那种声音永远从这屋子里消失。当晚上那个男人把那张床弄得好响好响,儿子就感到那弄响的声音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轮从自己身上碾过,儿子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血浆从每一个细小的血管里迸发出来。儿子就一遍一遍重复体验杀人的情景。
自从这个男人躺在这张床上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阴森森的东西常常袭击她。特别在夜深人静时,她就听见已故丈夫的脚步声从搂下走到楼上,那种凌空而行的脚步声停止在她的床前,她辦感到一阵无声的旋风从空中刮过,然后这种声音又变成一种分辨不清的呜咽从楼上席卷到楼下,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她这时就坐起来,望着身边这个男人,使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男人的嘴夜向外本断地吐气,像一只古老的风车呼哧呼哧地1复着。她看见他一直没往里吸气,她感到这个男入要兒了,把气都吐完了,她就推醒他,对他说你该往里边吸点什么:男人就沉重地翻了个身,呼啸般猛吸一口气,又继续摇响那架千古不变的老风车,如痴如醉地睡去。
每到这时,她就越发感到那种声音是从她和这个男人共同躺过的宋上发出来的。在黑暗中她紧盯着床的四个角,眼前就浮现出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法医用小学生的尺子在丈夫的头上量来量去的情景’她就急烈地喘气猛烈地抓胸前的衣服,直至在自己胸口上留下许多血印子。尽管她尽一切办法紧闭双眼咒语念上一百遍,那种声音还是在黑喑中屡屡不断地传出。
那天她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地在巷口转了一圈回到屋里,从里屋走到外屋,然后在进门的沙发上坐了片刻之后,就去紧闭门窗,从大木箱的底层找出一把锋利的斧子,提着斧子向那张床走去,那张床在两个小时之后变成了一堆劈柴。
她长吁一口气,把务头扔在地上,望着被劈成柴堆的宋,发出一声自己都觉着陌生的笑声,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变得袅袅绕绕。
她把新买来的床变换着原来的位置放端,那个男人躺在上面后还是和以往一样扯着破旧的老风车只见吐气而不见吸气。每当黑暗把床淹没后,那种使她心力交瘁的声音又从一个不可辨别的地方传出来,她丈夫凌空而行的脚步声不是从地面上飘过,而是从她的头皮上滑过去的。她惊恐地望着只管往外吐气的男人,发现他嘴角呈现一种神秘的笑意。她突然发现那种祈磨她的声音不是从别的地方发出来的,而是从身边这个男人身上发出来的。于是她想起了遥远的天边那悠扬的鹤鸣声。
自从那一年儿子出走后,儿子的房间就一直空着,空了许多年,空得她不敢朝门缝里望一眼。
儿子出走后的许多年后的一天中午,突然从楼下走上楼来,端端地朝门里走来。
那个男人正在进门的沙发上打盹。头靠在沙发背上,嘴里不断地向外输送着充满怪味的气体。他半眯的眼睛茫然地对着门,当儿子越发高大健壮起来的身躯堵住了那扇门后,那双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瞳孔在一睥间放大,他发出一声如同坠人万丈深渊时的沉闷的呼叫,随着这声呼叫,他的身躯像风中摆动的破物件,挣扎了几下,就无声无息地瘫痪在沙发里。
儿子直直朝他走去,当凡子的聋影将他佘部覆盖之后,他就睁着变形的眼睛发出一声鹤鸣般的尖叫,叫声震撼着整个屋子。
她听见男人的叫声就从屋里冲出来。当她把男人冰凉的肉体摆平在沙发上时,慢慢对她的儿子抬起头。望着阔别多年的儿子,立刻,她弯曲的双腿没能站直,脸上的血就退潮般地退进了脚底的土地里。她的身子就像一件破旧的衣服跌落的沙发下面。
她亲眼目睹了她的生命与过去许多年的丈夫的生命组合所创造的另一条生命,而这条生命过多地融进厲于丈夫骨血的基因。她从儿子的骨血中看到了完完全全的丈夫二当那个男人从昏迷中睁开眼时,他面前耸立的黑影,使他感到这是许多年前那个对着他坚定自信英雄般挺立的陌生男人,他感到飞溅的血浆朝他涌来,淹没他,窒息他。他发出一声狼嚎般的呼晡,从沙发上飞一般跳起来,冲出门去。
她的目光随着男人的背影飘去,飘了很远,飘向天边那个圆球似的黑蚂蚁包咝咝的肉麻声顿时包围着她。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儿子。
儿子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笑怠。
也是一个无风无雨太阳挺鲜亮的清晨,巷口卖茶叶鸡蛋的余胖娘站在楼下的一块圆石头上,伸长脖子朝楼上喊,喊声如雷鸣般贯穿着楼道。
她轻轻拉开门走出去,伸头朝楼下望,余胖娘像一只胖母鹅正在呼叫。
“叫你呢,快去看看吧,巷口那边的十字路口,你家男人好像睡在那里了尽管十字路口使她感到毛发直立,但既然她的男人躺在那里,她也只得再次走向它。
她在走出门的时候,仿佛感到她的这个男人睡在十字路口是有所目的的。当她在远处看到围了一堆如同坟堆似的人群时,她又猜到了她男人躺在那里的模样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像丈量土地似地在人堆外的地上用长尺量来量去,量完了就走过去围住大声说话的余胖娘。余胖娘眯着双眼,用脚手比划着说话:“从早到晚从晚到天明,都在这里转游,转游了整整两天两夜,是清晨我去上厠所,从厠所的门缝里我看见他猫着腰朝车冲过去了太阳升起老高时,她蹲下仔细察看她男人的面孔,她发现男人的头像一块刚烤熟的面饼,端端地贴在地上。地上有血,血已被车轮带出去好长一段,极像一段上好的印染花布料。
阳光在还没僵硬昀血浆上面闪闪烁烁。
一条沉重的黑影从她的身后缓缓地移过来,漫过她的身躯,移向那个躺着的男人,直到整个黑影将那个男人的躯休覆盖。
她想去推开这个沉重的黑影,可是她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又優住了。
这条黑影使她又亲眼目睹了许多年前丈夫检朝街面躺着时的现实。
这使她眼前转动着无数的小轮,无数的小轮又汇集…起变成一个巨大的轮,这个轮带有一种神秘的痕迹,使她感到时光的退朔或者重演口她在那神秘的痕迹中,亲眼目睹了人在扮演伤害他人它物的角色的同时也扮演了自戕自毁的角色。
她回过头去,看见她的儿子,地的儿子脸上巳脱去了灰沉沉的笑意,他巳将沉重的身影投向阳光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