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1979年初春,校园里,绿色虽非独秀,但也柳烟朦胧。
赵长天他们是大二的学生了。今天第一节课是文学史,应该李阔老师来讲课。但是,来的是钱一夫老师,他微笑着告诉大家,李阔老师病休了,这学期的文学史由他接替。
陶自然愣愣地听不进课,就猫着腰从后门溜走。她来到李阔家,见铁将军把门,就拿出钥匙开门进屋,见屋里杂乱不堪,就呼唤着李阔的名字跑出屋子。陶自然在大街上跑着找李阔,又跑到几家医院打听,都一无所获。她悲痛地回到宿舍,用被子蒙头号啕大哭。
石捧玉走来:“哭什么?事情不是没搞清楚吗?”张巧巧说:“哭也没有用,明天问问欧阳老师就知道了。”徐文丽说:“为了爱情,让她尽情哭吧!世界上什么最珍贵?爱情的眼泪,它流淌自心泉;什么最纯洁?还是爱情的眼泪,它不讲功利。我有创作的冲动了,要写一首长诗赞美这感天动地的爱情……”
星期天,陶自然逛街,突然看见李阔摇着轮椅前行,喊了一声:“李阔!”急忙在人流里寻找、呼喊着,“李阔,你给我站住!”李阔也发现了陶自然,飞快地摇动轮椅躲进一处门洞里。陶自然尾随而至,李阔关上了大门。陶自然气得哭着捶大门:“李阔,你这个懦夫,能永远躲下去吗?你不管我了?你就这么狠心吗?你还是个男人吗……”
陶自然找块石头砸门,等她把门砸开时,李阔已经不见了,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当天下午,《生活报》的记者王仲飞来采访陶自然,陶自然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二人来到小树林。王仲飞说:“我通过朋友知道了您和李阔老师的故事,觉得很有新闻价值。我想通过你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又由相仇到相爱的故事揭示一个真理:爱是永恒的,能跨越时代和年龄的界限走到终极。”陶自然说:“对不起,这牵涉到个人的隐私,不想讲。”
王仲飞说:“您不必有顾虑,我可以用化名,也可以做些技术处理,不会给您带来麻烦的。”
陶自然思索半天,开始慢慢讲述。她充满激情的讲述结束后,王仲飞说:“陶自然同学,我同情李阔老师的遭遇,也完全理解您的选择,祝您追求到自己的幸福。我会帮您寻找李阔老师,得到消息我一定及时通知您。”陶自然说:“谢谢。”王仲飞说:“不,我要谢谢您,您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素材,我一定会写出感天动地的文章,见报前我会给您寄大样。再见。”记者走了。陶自然伏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初萌拉着手提礼品的赵长天来到家里喊:“爸,长天来看您了。”赵长天上前说:“伯父,您好!”初轼之笑道:“小伙子,我不请你是不会主动来看我的。还带礼品来了?庸俗,以后来不许带东西!走,到我书房去。萌萌,给我们弄点下酒菜,我有瓶五粮液,不比茅台差多少。”
初萌撒娇:“要了命了,你俩见了面就灌马尿,把人家当使唤丫头!”初轼之笑:“你妈妈就从不发牢骚。”赵长天说:“我和萌萌一起忙活吧。”初轼之说:“别,咱俩说话。”
二人书房坐定,初轼之说:“萌萌说你们俩的关系定下来了?”“是的。”“好啊,你俩相恋我很满意。萌萌有眼力,你是个好小伙子。”“伯父夸奖了。”
初轼之说:“第一次见面,我就从你眼里看到一种忧郁的气质,有这种气质的人不适于当老师,更适于搞经济研究。搞经济的人要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你具备。我现在还在市文教组任副主任,过不多久就回学校,继续我的经济研究。你毕业以后先工作着,抽空我给你辅导,你要准备考我的研究生,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
赵长天问:“您看我行吗?”初轼之肯定地说:“当然行,你的将来包在我的身上。当然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我的研究生,必须有实力。你以后要好好学习,还要抽出时间涉猎一下经济学,这叫未雨绸缪。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有关的书籍,你先通读一遍,可以不求甚解,但必须开阔眼界。没事常到我这里来,我可以给你点拨一二。”
大家准备就寝,臧翠对初萌小声说:“出去一下,有件事对你说。”宿舍外,臧翠问:“你真和赵长天好了?”初萌说:“这还用问吗?”“我听人说,赵长天脚踩两只船。”“别胡说八道!”“大家都说,赵长天和七八级一个女生有来往。”“啊,这事我知道,长天下乡插队的时候就在他们村子,认识而已。”
臧翠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听说长天经常跟踪她,非常关心她,到处打听她的情况。你得搞清楚,他们之间别有什么故事。”“不至于吧?”“我家在农村,我们那儿也有知青,有的知青和村里姑娘谈恋爱,没结婚孩子都有了。这事你不能听赵长天一面之词,最好打听清楚,别以后出麻烦。我可不是怀疑赵长天啊,是怕你吃亏。”初萌说:“谢谢你的提醒。”
臧翠说:“这事你别问赵长天,没意义,问多了反而不好。最好去找那个刘翠翠,单刀直入地问她和赵长天有没有关系,就便把你和赵长天的关系挑明了。”初萌说:“对,我去找她。”
第二天早晨,刘翠翠骑着自行车匆匆赶路,初萌在路中央挡下她说:“能请问一下姓名吗?”“我叫刘翠翠。”“刘翠翠?挺好听的名字。我叫初萌,中文系七七级的,咱们就算认识了。”“很荣幸。”“你入学一个学期了,进校以来,没发现有个人经常跟踪你?”“是吗?关你什么事儿?”“这事儿以前跟我关系不大,现在跟我有重大利害关系了。”
刘翠翠一扬眉:“哦?是吗?”初萌问:“这个人为什么总跟踪你?”“我怎么知道?我不认识那个人。”“不对吧?他说认识你。”
刘翠翠说:“认识我的人不等于我认识,就像好多电影明星我认识,可人家不认识我。”初萌笑:“别说假话了,你的眼睛还没学会撒谎,你俩有很浪漫的故事,是吗?”刘翠翠生气了:“请你学会尊重人,不要污辱我!我和他没有故事。他跟踪我是他的事,你该去问他,他可能有精神病。”初萌盯着刘翠翠:“他没精神病,是个有心人,可能还是对你有意的人吧?”
“你太无聊了!”刘翠翠骑上自行车想走,初萌拦着:“别走啊,你是不是心里有鬼?谈谈嘛!”刘翠翠把自行车一支:“怎么?你想打架是不是?”说着就要动手。初萌后退着:“别别别,小女子不会武功,看你的架势,三拳两脚就把我拍黄瓜了,岂敢和你动手?小女子今天要告诉你一声,我是赵长天的对象!”
刘翠翠反问:“这和我有关系吗?”初萌说:“当然有关系。他在你们村插过队,你们是不是有过浪漫关系?要不然他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想做些补偿?”刘翠翠说:“没有的事。”
初萌问:“那他为什么把崭新的自行车送给你?”刘翠翠说:“既然你了解得这么细,我就告诉你,我不但认识他,而且还很熟悉。他插队在我们村,曾经玩火烧了我们家的草垛,害得我们家一冬没烧柴,他总觉得不过意,现在想补偿一下。这个解释可以说得过去吗?”
初萌缓和下来:“哦,那你们之间就没账了?”刘翠翠说:“这辆车子我是暂借他的,以后会还给他。”初萌又问:“你一天三次匆匆忙忙骑自行车去哪儿?”“我喜欢运动,到郊外透透空气。”刘翠翠说完,跳上自行车走了。初萌看着她的背影自语:“性格挺各色的!”
初萌见了刘翠翠,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把这事对爸爸说了。周末,初萌拉赵长天来家,说爸爸有话和他说。来到初萌家,初轼之和赵长天两人单独在书房谈起来。
初轼之问:“长天,我听萌萌说,你总跟一个农村女学生往来,有这事吗?”赵长天老实承认:“有,我插队时认识的。她是民办教师刘翠翠,也考到燕师了,七八级中文系的,怎么了?”“萌萌说她很紧张,我不解其意啊!你和这个女学生是不是有点特殊关系?”赵长天说:“萌萌多心了,您别听她瞎讲!”
初轼之摇摇头,盯着赵长天:“不是空穴来风吧?萌萌为这事很伤脑筋。恋爱中的女孩子有天生的敏感,能嗅到同性是否对自己构成威胁。能不能讲讲你和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赵长天避开初轼之的眼光:“仅仅是一般关系。”
初轼之又摇摇头:“长天,我这双眼睛阅人无数,谁心里藏没藏东西,瞒不过我。我知道,你们在乡下远离城市,远离亲人,很寂寥,假如在那个时期发生了什么故事,比方说本不该发生的爱情故事,也不怨你们,要怨就怨那个时代,年轻人做点荒唐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今天你必须诚实,因为你和萌萌谈恋爱了,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和昨天挥手告别。为这事儿萌萌忧心忡忡,我是她父亲,最了解她。她是很刚强的人,别看她在你面前嘻嘻哈哈的,回家以后经常在自己房间里长吁短叹。孩子,你有昨天的故事,我相信你有勇气把它讲出来。”
赵长天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就讲讲?”初轼之说:“讲吧,我权当听一篇小说。”赵长天讲了,他讲得很详细,也很诚实,除了向阳小旅馆那一夜的事,别的他没有任何隐瞒。
一阵沉默之后,初轼之问:“就因为这些,你才和她保持来往的吗?”赵长天说:“还有,她父母孩子多,生活困难,出于同情,我想给她一点帮助,可是她拒绝了。”“她经常外出,你经常跟踪,为什么?”“我怀疑她遇到了困难,可她不说,跟踪她一段,我才知道,她为了挣生活费,业余时间照顾一个远房亲戚。”
初轼之点头:“是这样,倒是个自强不息的人,值得尊重。说实话,你对她没有产生过爱的念头?”“说一点没有也不现实。在乡下觉得回城无望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和她建立一个家庭,但那只是在心里想,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传出来,我马上把这种想法丢弃了……”
一直趴在门外偷听的初萌听到这里,气得捂着嘴跑回自己房间里痛哭。
初轼之感叹道:“唉,可以理解。孩子,你的故事很动人,你也很诚实,这没什么,和过去告别吧。那个年代,什么故事都可能发生,关键是今天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再不能藕断丝连,否则会很危险,你也很痛苦。好了,去看看萌萌吧。”赵长天点点头,诚恳地说:“伯父,我记住您的话了。”
赵长天在初萌屋外敲门,压抑的哭声传来,初萌就是不肯开门出来。初轼之走过来:“大概是听到咱俩的谈话,耍小孩子脾气呢,过几天就好了。你回去吧,我来开导开导她。”
赵长天走后,初轼之叫开初萌的门:“萌萌,我看长天很诚实,他的故事也很动人。小伙子不错,只要他能彻底告别过去,你们还可以谈。这小伙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对刘翠翠这样,将来也会对你这样。”初萌哭着:“我怕的就是这个。假如他俩旧梦重圆,我该怎么办?”
初轼之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你和刘翠翠怎能同日而语?我相信以赵长天的头脑,不会不权衡利害关系,也相信他不会游戏爱情。孩子,听我的没错。”
初萌担心地说:“爸,能这样吗?”初轼之说:“即便长天对她还有一丝感情瓜葛,我相信他也不会不考虑自己的前途。你要是还不放心,不妨找刘翠翠谈谈,阐明你的立场。”
下课了,大伙纷纷走出教学楼。刘翠翠走到存车处,初萌站在她面前说:“刘翠翠姐,我还想和你谈谈。”刘翠翠冷淡地说:“该谈的都谈过了,别妨碍我,我还有事。”
初萌固执地说:“我不会耽误你太久,到那边谈谈好吗?”“好吧。”刘翠翠无奈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去。初萌喊:“载着我呗!”“上车吧。”初萌跳上车子,刘翠翠载着她来到凉亭。
刘翠翠支好车子:“谈什么,我洗耳恭听。”初萌问:“刘姐,你真和赵长天没有关系吗?”“我说过没有就是没有!”“可赵长天说有,你怎么解释?”
刘翠翠沉默了一会儿:“他怎么说我管不了。”初萌冷笑:“别隐瞒了,他把和你的关系都交代了,你们还夫妻称呼过,这是不是事实?”“乡下的年轻人胡闹,怎么能当真?无聊透了,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初萌说:“事关我的终身,我必须把一切搞清楚。”
刘翠翠说:“那我就告诉你,在乡下我们是有过那么一段荒唐事,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好不好?”初萌说:“急什么?回忆过去的浪漫往事不是挺有意思吗?虽然荒唐,也挺温馨,你不这么认为吗?”
刘翠翠说:“实话告诉你,我俩没有什么。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不愿和他见面,因为我现在有丈夫有孩子,不信我告诉你地址,你可以写信打听。我怎么可能和赵长天保持关系呢?”初萌说:“董永和七仙女条件相差多悬殊,照样产生爱情,还生下孩子呢。”刘翠翠冷笑:“小姐,就算赵长天是董永,七仙女也是你,我是灰姑娘!”
初萌说:“灰姑娘不是梦想穿水晶鞋吗?”刘翠翠说:“你要是这么说,那就太小看我刘翠翠了,就算他赵长天是白马王子,在我眼里也没什么斤两!”初萌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刘翠翠火了:“我告诉你,你要再找我,再问我这些话,小心我抽你!”
刘翠翠这一硬,初萌软了下来:“刘翠翠姐,别生气,我爱长天,他也爱我,我不能没有他,请你理解!”“好了,你放心,谁也不会争你的白马王子,我还有事,不和你磨嘴皮子,再见。”刘翠翠说罢,走出凉亭,骑上自行车走了。初萌看着刘翠翠的背影,默立良久。
高大爷告诉韩老六,他要去青岛女儿家,让韩老六把鸭子和高大爷的那些下蛋鸭子都领走,全权处理。黄昏,韩老六把鸭群关进他在校园山坡上新搭的鸭舍,嘴里唱着小调喂鸭子。于是,每天天不亮,宿舍对面山坡上就传来鸭群的叫声,一声比一声亮,大伙早早被吵醒。
早晨,韩老六打开鸭舍的门,放出关了一宿的鸭子,鸭子们呱呱叫着跑向校园的池塘。韩老六收拾鸭舍,发现一枚又一枚鸭蛋,惊喜地捧起来:“开裆了!下蛋了!”他高举鸭蛋疯跑着呼喊:“我的鸭子下蛋了!”还扭起大秧歌。他乐颠颠地兜着六只鸭蛋回到屋里,从床下拖出木箱,小心翼翼地把鸭蛋放好,又上了锁,这才满意地哼着小曲走出宿舍。
有了鸭蛋做资本,韩老六开始打主意。傍晚,他拦住从办公室走来的孙少敏,神秘地说:“找个地方,说件事。”孙少敏说:“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好吧,到阅览室去。”来到阅览室,韩老六打开书包:“辅导员,你看这是什么?”孙少敏一看笑了:“鸭蛋?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鸭蛋?”“自己养的鸭子下的,我养的鸭子吃食堂的剩饭菜,还满池塘里觅活食!煮熟了蛋黄一汪油,我要是撒谎您退货!”
孙少敏问:“卖多少钱一个?”韩老六摆手:“嗨,谁说卖给您了?我这是送您的!”孙少敏说:“你养鸭子,下几个蛋不容易,留着自己吃吧。”韩老六说:“我吃不迭啊,给您送点尝尝。这东西大补,滋阴壮阳,和吃鸡蛋的感觉绝对不一样的!”
孙少敏说:“不收钱我绝对不白吃你的鸭蛋。”韩老六说:“辅导员,您说这些话让我心里过不去。您和我们没白没夜地摸爬滚打在一起,用辛勤的汗水浇灌我们这些饥渴的小树苗,不就是盼我们早日成材,为祖国建设出力吗?我作为学生,略表一下敬意不应该吗?有道是礼轻情义在,您要是拒绝就不对了!”
孙少敏哭笑不得:“好,我收下,多少钱我付。”说着掏钱。韩老六把脸伸到孙少敏面前:“您这是羞臊我,打我吧!”孙少敏严肃地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好吧,仅此一回,你再给我送鸭蛋,我把它摔地上。”韩老六笑道:“这就对了,您要真不收,我就没法出这个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