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的文学观念没有得到章太炎的赞同,黄侃则折衷师说,推陈出新,但见解上更靠近刘师培。黄、刘二人1917年在北大携手共讲“中国文学”课,使《文选》派一举占领北大讲坛。而姚永朴也恰在这一年离开北大,象征着桐城文派的退出讲台。
从此,北大由崇尚唐宋古文,转为提倡魏晋六朝文。当然,“其后白话盛行,两派之争,泯于无形”。但《文选》派所推崇的魏晋风度、六朝文章,经章太炎及鲁迅、周作人兄弟的努力转化,却成为现代中国最值得重视的传统文学资源。
对于“文学史”,刘师培并不陌生。早在1905年,他就以《文章原始》《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等文纵论文章之起源、发展历程和不同地域的文学发展历史,且引涩江保的《罗马文学史》证明文学变迁之理,“昔罗马文学之兴也,韵文完备,乃有散文;史诗既工,乃生戏曲。而中土文学之秩序适与相符,乃事物进化之公例,亦文体必经之阶级也”。
后来,刘师培又编出《中国文学教科书》《中国历史教科书》《经学教科书》等概述学科演变历程的“讲义”式着作,从而熟知此类着作的编写“义法”。所以一当进入北京大学,讲授文学史,编写教科书,在他那里是驾轻就熟。自然,他在北大讲授文学史,还有一重意义,那就是摒弃了桐城派以传统文论代文学史的套路,恢复了当年林传甲编《中国文学史》时的初衷,以“文学史”作为知识传授的主要途径。
从此以后,“文学史”的讲授格局基本被固定下来,形成较稳定的理路与方法,一直延续至今。当然这不是刘师培一个人努力的结果,当时与他同开各类文学史课程的朱希祖(亦为章门弟子)、吴梅、周作人等亦功不可没。
刘师培在北大时的讲义和有关讲授内容主要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文心雕龙讲录二种》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1917年即由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并在此后多次再版;《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和《文心雕龙讲录二种》均为罗常培笔录,前者于1945年由独立出版社印行,后者以“左庵文论”为总题分载于《国文月刊》第9、10、36期。这其中《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最为着名,差不多成了经典之作。
鲁迅曾赞誉道,中国文学史一类“我看过已刊的书,无一册好。只有刘申叔的《中古文学史》,倒要算好的,可惜错字多”。《中古文学史》“辑录关于这时代的文学评论”,“对于我们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能使我们看出这时代的文学的确有点异彩”。鲁迅的看法可说是代表了当时不少专家的共识,并非过誉。
刘师培在编纂文学史方面,有自己的一定之规的。在研究方法上,他特别注意考察文学的变迁。这与他的文学史观念分不开,即“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里,他以两课的篇幅(第三课《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和第四课《魏晋文学之变迁》)专门谈文学变迁,把文学变迁放在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分析促使变迁的各种内外部因素,以及变迁中的各个流派。从文学史的研究实践看,这种方法是非常可取的,以至于惠及后学,成为“典范”。
刘师培在《讲义》出版后所通过的北大中国文学教授会课程里说明,亦主张讲授文学史的目的在于“使学者知各代文学之变迁及其派别”,这显然是与刘师培的文学史观念相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刘氏的研究实践促使文学史课教学思想的走向成熟。
在着述体例上,《讲义》采用的是先胪列古籍中之记述、而后案论之的方式,所以其中征引的文学史料和评论资料是极为详尽的,而作者个人的学术见解则简明扼要,仅提纲挈领地出现。这种做法,也反映了刘师培的文学史研究观念。
在《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一文中,他提出应该仿照晋人挚虞,编《文章志》和《文章流别》,前者以作家为纲,后者以文体为纲,“以为全国文学史课本,兼为通史文学传之资。惟斯事体大,必以搜集材料为主”。搜集《文章志》材料的方法为:“就现存之书分别采择也”,“就既亡各书钩沉摭逸也”,“古代论诗评文各书必宜详录也”,“文集存佚及现存篇目必宜详考也”。不仅如此,他还认为“论各家文章之得失应以当时人之批评为准”。可见《讲义》独特的着述体例,是刘师培上述构想的具体施行和自觉实践,何况作为朴学家,这样做也体现其一贯的学术追求。
有了丰富详实的资料作基础,加之刘师培文论方面的修养与见解,《讲义》一书在内容上便也不同凡响。首先,他在整体上把握住了各个时代文学的主要特色,展现出其绚丽夺目、异彩纷呈的风貌。在论汉魏之际时,认为“建安文学,革易前型”,它清峻、骋词、华靡;关于两晋文学,以往论者有“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的看法,刘师培则不然,认为两晋文学实渊源于建安文学,“一为王弼、何晏之文,清峻简约,文质兼备,虽阐发道家之绪,实与名法家言为近者也。此派之文……溯其远源,则孔融、王粲实开其基。一为嵇康、阮籍之文,文章壮丽,虽阐发道家之绪,实与纵横家言为近者也。此派之文……溯其远源,则陈琳已开其始”。对被历代古文家攻击尤甚的南朝文学,刘师培也给予较为客观的评价,说“南朝之文,当晋宋之际,盖多隐秀之词,嗣则渐趋缛丽。齐梁以降,虽多侈艳之作,然文词雅懿,文体清峻者,正自弗乏。斯时诗什,盖又由数典而趋琢句,然清丽秀逸,亦自可观。……至当时文格所以上变晋宋而下启隋唐者,厥有二因:一曰声律说之发明,二曰文笔之区别”。
其次,既倡“文笔论”,又不为其所拘,以开阔的视野看待中古文学。前已言及,刘师培在文学观念上受阮元影响较大,故重文、笔之别。阮元等骈文家,出于从古文家尤其桐城派手中夺取文学正宗地位的目的,大倡文笔之分,即“偶语韵词谓之文,凡非偶语韵词概谓之笔”。以此视唐宋古文为笔,不能称文,六朝骈文才是正宗的文。刘师培服膺此说,故在《讲义》里多方申明(第二课《文学辨体》和第五课中一节《文笔之区别》专申此义)。平心而论,重倡“文笔论”,对于重新认定六朝文学的价值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起了作用的。
但是,若拘泥于文笔之分来研究六朝文学,则会影响对这一时期文学整体的把握。可贵的是,刘师培非眼界狭窄之辈,他不为先贤成说所囿,在《讲义》中不把研究对象局限于纯“文”学,而是以大文学观的视野,对六朝各类文章皆有所评述,尤重学术性文章的文学价值。如议论晋人之文,便说,在表疏、议礼之文方面,昭明《文选》“惟录张悛、桓温诸表。然晋代表疏,或文词壮丽,或择言雅畅,其弊或流于烦冗,为汉魏所无。又晋代学人,如司马彪、傅咸、吴商、孙毓、束皙、挚虞……郑袭之伦,其议礼之文,明辩畅达,亦文学之足述者也”。
作为学者和《文选》派的代表,刘师培最不满意于桐城的,便是他们的“枵腹蔑古”,没有学问,而六朝文学恰具博学为文的特色,所以受到刘的特别推崇。有论者评价说:“《中古文学史》中最有发明、创辟的是在六朝文的研究方面,对六朝诗赋的艺术价值及特征,则鲜有超过前人的见解。”这种评价,颇为妥当。
总之,刘师培在北大所从事的文学史教学与研究活动,尤其是《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的出版,确实起到了垂之后世的“典范”作用。诚如有论者所言:“在现代中国学界,真正将‘文学史"作为一‘专门学问"来深入探讨,而且其着述的影响历久不衰者,此书很可能是第一部。”
刘师培作为文学大师,他的国学造诣极深,涉猎相当广泛,经学、史学、哲学、文学都比较精通。在文学方面的建树,为我国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