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的旧学十分了得,像他这样的弟子,做老师的想恨都恨不起来。他提倡废除古文,甚至要废除汉字,不是因为自己不行,而是为了要让后人学起来方便,是纯粹为后人着想。钱玄同能写一手漂亮的隶书和篆字,曾用小篆抄写章太炎的《小学问答》刻印出版,这事遭到了鲁迅的指责,认为像他这样激烈的人,不该这样复古。
人本事大了,难免恃才傲物,章太炎就常常不可一世,他的几位弟子,老实说脾气都不小,搁一起便磕磕碰碰。先是大弟子黄侃和几位闹文学革命的师弟斗气。20世纪30年代初,章太炎带着黄侃到北京讲学,钱玄同对老师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对师兄却根本不买账。
有一天,在章太炎住处,黄侃开玩笑地对钱玄同说:“二疯,你来前,我告你!你可怜啊!先生也来了,你近来怎么不把音韵学的书好好地读,要弄什么注音字母,什么白话文。”钱玄同顿时翻脸,拍着桌子厉声说:“我就是要弄注音字母,要弄白话文,混账!”章太炎闻声赶来,哈哈大笑,排解说不许再争什么注音白话文,都给我念日语字母。章的意思十分明显,想想当年在日本一起学习的同门之谊,有什么好吵的。
钱玄同不仅和黄侃心存疙瘩,和鲁迅后来闹得也不愉快。他们既是师出同门,又一起在《新青年》上打打杀杀,临了却分道扬镳。众所周知,鲁迅写小说,是因为受一个叫金心异的人教唆,金心异就是钱玄同。
那时候,鲁迅埋头古籍,整日抄古碑,是钱玄同把鲁迅从古书堆里拉了出来,促使他成为新文化的一名旗手。可是钱玄同似乎更愿意和周作人做朋友,对鲁迅则敬而远之。鲁迅死了以后,钱玄同写文章纪念,不愿多谈对方的不是,然而对鲁迅情书中提及他的那几句话,依然耿耿于怀。
因此,他只说他们之间曾经很投机,说鲁迅“治学谨严”,但是“多疑,轻信,迁怒”。对于曾经大吵过一架的黄侃,在他死后,钱玄同的评价是“小学本师传”、“文章宗六代”,说他是同门中的“隽才”,这里面显然有客气的成分,因为毕竟走的不是一条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
客观地说,钱玄同和鲁迅还应该算是同路人,他们的方向大致相同,只是在小岔道上有些分歧。人各有志,钱玄同的奋斗目标,和刘半农一致,是语音方面的革命。刘半农带着大批科学仪器,从法国载誉归来,钱玄同曾非常激动,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知音。
钱玄同所受封建礼教颇多颇严,所以,他对三纲五常等旧礼教最痛恨,反对也最坚决,激烈的言论很多,是一个敢于向旧礼教宣战的先锋大将。但是,他自己却是一个极守礼法的人。
钱玄同少年时父母双亡,一直跟随兄嫂生活,凡事必禀命于兄长。他对兄嫂十分尊敬,每到阴历年必携妻、儿一起到哥哥家拜祖先。钱玄同到晚年,已80高龄的嫂子编着关于清代闺媛诗文,他亲自去复印、校对,并为此书编了一个依“广韵”排列姓名的索引。他对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侄子们也十分友爱。
钱玄同反对包办婚姻,主张自由恋爱。但他与由哥哥包办的妻子徐氏关系非常和谐。妻子身体不好,他关心体贴,照顾周到。旧社会文人嫖娼、纳妄都是平常事,钱玄同从不嫖娼,说“如此便对学生不起。”有人以他妻子身体不好为由劝他纳妄,他严辞拒绝,说:“《新青年》主张一夫一妻,岂有自己打自己嘴巴之理。”
钱玄同又提到:“三纲像三条麻绳,缠在我们的头上,祖缠父,父缠子;子缠孙,一代代缠下去,缠了两千年。新文化运动起,大呼解放,解放这头上缠的三条麻绳。我们以后绝对不许再把这三条麻绳缠在孩子们头上!可是我们自己头上的麻绳不要解下来,至少新文化运动者不要解下来,再至少我自己就永远不会解下来。为什么呢?我若解了下来,反对新文化维持旧礼教"的人,就要说我们之所以大呼解放,为的是自私自利,如果借着提倡新文化来自私自利,新文化还有什么信用?还有什么效力?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我自己拼着牺牲,只救青年,只救孩子!”
他大力支持长子秉雄自由恋爱,多次表示做父母的绝对不干涉。1937年7月15日,他亲自发请柬邀请亲朋好友百余人到中山公园今雨轩,为其长子举行订婚仪式。他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自由恋爱是进步,并再次大声呼吁:“反对包办式的婚姻!“后来,他又请黎锦熙等挚友为长子的《订婚纪念册》签名留念。
钱玄同在北师大中文系讲传统音韵学,讲到“开口音”与“闭口音”的区别,一同学请他举一个例子,他说北京有一位京韵大鼓女艺人,形象俊美,特别是一口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使人注目。女艺人因一次事故,掉了两颗门牙,应邀赴宴陪酒时,坐在宾客中很不自在,尽量避免开口,万不得已,有人问话才答话。她一概用“闭口音”,避免“开口音”,这样就可以遮丑了,如这样的对话:“贵姓?”“姓伍。”“多大年纪?”“十五。”“家住哪里?”“保安府。”“干什么工作?”“唱大鼓。”
以上的答话,都是用“闭口音”,可以不露齿。
等到这位女艺人牙齿修配好了,再与人交谈时,她又全部改用“开口音”,于是对答又改成了:“贵姓?”“姓李。”“多大年纪?”“十七。”“家住哪里?”“城西。”“干什么工作?”“唱戏。”学生听了都大笑。
钱玄同是五四时期赫赫有名的文化名人,做教授自然有其特有的架子,其中之一即是:他从不批改学生们的考卷。
钱玄同曾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燕京大学等处任教,各校对这位大学者的这一“陋习”虽说无可奈何,但也各有对策。
北京大学为此特意刻了一枚木质图章,上书“及格”二字。钱玄同收到考卷后,即直接送到教务室,由教务室统一盖上及格的图章,而后按照各人的名字分别记入学分档案。
北大的宽容态度,使钱先生对自己的做法愈发地得意,竟向外四处推广,及至他到燕京大学兼课时,仍旧照此办理。不料此番他碰了个钉子:学校方面竟将他送上的未判考卷原样退回。钱先生登时也来了脾气,毫不退让,又将考卷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校方很是生气,警告钱先生,如再次拒绝判卷,将按照校纪对他进行惩罚,扣发相当数额的薪金。钱先生对此立即作书一封,言道:“判卷恕不能从命,现将薪金全数奉还。”信内附钞票若干。
这场官司的结局究竟如何,我们今天已不得而知,但钱玄同从不判卷的大名,却从此在北京城内四处传开。
钱玄同虽说在判卷方面架子极大,但说到治学求知,钱先生则是虚怀若谷,常常不耻下问,充分体现了一位着名学者严谨的治学风范。
钱玄同在北大讲授的是音韵学。他口才流利,思维敏捷,讲课时滔滔不绝,风趣诙谐,深受学生们的欢迎。但是,在一堂讲授广东音韵的课后,他竟收到了一位广东籍学生李锡予的信,对他的讲授提出了不同意见。
钱玄同认真地阅读了李锡予的来信,认为李讲的有道理。下次上课时,钱先生当众宣读了李的来信,他不仅表扬了李锡予,还坦率地承认,自己不是广东人,对广东音韵确实是不甚了解。同时,他还希望同学们都能独立思考,对他讲课中的不当之处,多多提出批评与纠正。钱玄同作为闻名中外的着名人物,竟能不耻下问,虚心向学生求教。他这种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深深地赢得了广大师生们的尊敬。
作为文化名人,钱玄同一生交游很广,他的日记也因此有了关于章太炎、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黄侃等许多历史人物的具体文字记录,这些都是研究那段历史的珍贵资料。
钱玄同又是一位着名的学者,治学范围涉及经学、史学、文字学以及音韵学等许多方面,他在日记中常有自己读书的心得和治学的思考。从他的日记,后人可以看到一代学人学术观念的演变和读书治学的历程,也可窥见转型时期的中国学术发展史的某些侧面。所以完全有理由相信,原生状态的钱玄同日记手稿是解读或还原那段历史的珍贵文献,而影印本《钱玄同日记》的出版无疑具有特殊的文化学术意义。
钱玄同一生在新文学运动、新文化运动、国语运动、古史辨运动以及音韵学诸方面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我们的国家、民族决不会忘记这种使它们引以为自豪的历史人物。由于钱玄同多议论,少着述;加之他对于旧作采取了一种近乎苛求的态度,以致他的文章还从来没有系统搜集,辑佚成册。
虽然钱玄同并未因其少着专书而损及其学术声誉,但他的文章未能结集出版,毕竟影响了他学说的传播,不利于对他进行全面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作出准确的历史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