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只给十天时间拿下二龙山上的槐,天一亮就是第五天了。文竹上山那一夜,冯山一宿也没合眼。他立在山脚下,望着二龙山顶,山高水长,地老天荒的样子。
他们这个团在战役结束后,接到的命令就是肃清残敌,有的以连为单位,他们围剿二龙山,考虑到地势,他们一个整编营把二龙山围困了,时间都是一致的,现在已经有队伍执行完任务,向团部报到了。然而,他们三营驻扎在二龙山脚下,对二龙山还没有放一枪一弹,山上山下就那么对峙着。
冯山作为一营之长,这几天他已经把所有的结果都考虑到了,如果智取不行,只能强攻,他的方案是,以一个连的兵力在龙脊这条路上佯攻,另外两个连绕到龙腿那条路上真攻,同时要求团里的炮兵连支援,就是鱼死网破,也要在十天内拿下二龙山。强攻意味着会有巨大的损失,这是团里和他本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文竹上山,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这点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又破灭了。天一亮,二龙山上仍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望着头顶的太阳,日出三竿时,仍没有动静,这时,他每隔一个小时就派人去山脚下察看情况,不时有人汇报:营长,文竹还没下山。他听着一次次汇报,脸色就越来越难看。随在他身边的孔大狗也如坐针毡,屁股下像着了火似的,一次次欠起身子向外张望。
冯山终于下了决心,从腰间掏出枪,拍在桌子上,孔大狗一愣,冯山就说:把各连的连长叫来。
孔大狗以为冯山要下达攻山的命令,很爽快地应了一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三个连长气喘吁吁地就来到了冯山面前。此时冯山已经绘出了一张二龙山的地图。他就在地图上纸上谈兵地把任务都布置下去了。一连在龙脊佯攻,二连三连在龙腿上主攻。几个连长拍着胸脯说:营长,放心吧,锦州咱们都拿下了,小小的二龙山不在话下。
总攻的时间定在第六天上午十点。全营的人都知道文竹已经上山了,现在杳无音信,生死不明,他们不明白,营长为什么把总攻的时间定在第六天,而不是现在。
当众人把想法提出来后,冯山把枪插到枪套里,站起身来冲众人说:今天我先上山。
冯山说出这话,众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文竹上山时,他们就不同意,如今文竹生死不明,冯山又要独自上山,这几个连长包括孔大狗等人,没有一个人同意的。孔大狗带着哭腔说:大哥,营长,你不能去,槐那小子对你是啥心眼你还不知道,那小兔崽子心狠手辣,嫂子还没有消息,你可不能再去了,要攻山行,现在就打。
冯山就用目光一个个地望过去,几个连长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个地都低下了头。众人太了解冯山了,他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还有就是众人对冯山眼神的熟悉,他决定下的事,目光就像一把刀子,冰冷而又不可动摇,谁迎接了冯山的目光,都会感到一种不可动摇的力量。冯山的目光最后和孔大狗的目光接上了火,孔大狗还想叫嚣什么,但他看见从冯山目光中透射出来的力量,他的话在嗓子眼里呜咽了一下,半晌,潮湿着声音说:大哥,你要去也行,一定得我陪你去。
冯山说:我一个人够了,你们都在山下等着,记住,明天上午十时,我还不下山,就发起总攻。
三位连长坚挺地立在冯山身后,这是命令,他们不会更改的。
冯山说完这句话,走了出去,一直向二龙山脚下走去。他知道孔大狗就尾随在他的身后,他头也不回地说:大狗,你回去!
孔大狗就嗡着声音说:大哥,你去哪我去哪,别的我都可以听你的,这次我不能听你的。
冯山停下脚,回头望了眼孔大狗。孔大狗也立住脚,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冯山把坚硬的目光投过去,孔大狗不看那目光,望自己的脚,脚上那双布鞋已经露出了脚指头,他就望着自己的脚趾头。
冯山又说:大狗,你回去,上山我一个人足够了,多一个人就是累赘!
孔大狗不说话,就那么低着头立着。
冯山转过身向前走去,身后孔大狗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
冯山有些生气了,他冷着声音说:大狗,你没听见我的话么?
孔大狗就说:大哥,你啥都别说了,除非你不去。
冯山又回头望了眼孔大狗,孔大狗梗着脖子,他是铁了心了。冯山仰头叹息了一声,便大步地向二龙山走去,孔大狗的脚步声便有声有色地随在后边。
当冯山和孔大狗被带到槐的面前时,槐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叫了一声:哈。他又叫了一声:哈——
然后就定定地去看冯山。
冯山的一只空袖管在风中飘舞着,孔大狗立在冯山身后,目光里似乎要射出子弹。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原因,槐自从看到冯山那一刻,便开始浑身发抖,他的牙齿打着战,上牙碰着下牙说:冯山,你终于来了。
冯山没有说话,孔大狗就骂:槐,你个兔崽子,赶快把文竹交出来,放我们下山,明天这时候,就是你的祭日。
槐似乎没有听见孔大狗的话,他哆嗦着双腿,在冯山身边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最后他把目光定在冯山的脸上。冯山迎着槐的目光望过去,两个男人的目光就交织在了一起。
冯山望着眼前的槐,槐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这就是他和菊香的孩子,他的上唇已经生出了长长短短的茸毛,太阳底下,槐仍然一脸孩子气。他望着槐,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感动。这份感动像一股温热的潮水很快便涌遍他的全身,他的目光柔和了起来,软软地望过去。槐的目光却像一把刀子。
冯山猛然间从槐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挥起砍刀眼皮不眨地向自己的左臂砍去……所有的英雄壮举都是一瞬间完成的,那时他空着袖管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赢光杨六所有的家当,让杨六抱着石头沉到大西河里去。他的信念像一棵疯长的树,穿越他的头颅,擎着他的信念,直上云霄。那一阵子,理想和信念像一壶老酒,让他在迷怔中癫狂着兴奋着。冯山望着眼前的槐,槐也正沉醉在自己的信念中,那份悲壮和那份激越让槐悲壮和豪情。这就是他的儿子,知子莫如父。冯山在那一瞬间完成了对槐的了解和想象。
这时的冯山反而松弛了下来,他笑了笑,松弛下来的神态让他更自然了一些,他叫了一声槐。
槐就像一颗随时准备爆炸的炸弹一样,灵醒地望着他。
冯山又说:你想了断这份恩怨,你做主,听你的。
冯山说完这话,拔出了腰间的枪,轻轻地放到了地上。
槐在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和你赌一次,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冯山微微笑了笑,他把拇指卡在腰间的皮带上,就像平时指挥一场战斗后,大获全胜,看着战士们在打扫战场。
他望着槐一直微笑着,这笑让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槐摸了摸脸,又抻了抻衣服,槐就没头没脑,有些生气地道:你看什么?
冯山无动于衷,仍那么笑着。
槐就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我今天要跟你赌枪,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槐“哗啦”一声从怀里掏出枪,并顶上子弹。
孔大狗蹿过来,站在两个人中间,似乎要伸开双臂护住冯山,然后嘴里道:和我大哥赌,你小子不够格,你要是赢了我,再找我大哥。
冯山用了些力气,用手把孔大狗扒拉开,就那么迎着槐的目光站在那里,脸上依旧带着笑。
槐说:咱们相距五十步,一起射击,谁先倒下谁就认输。我输了,随你下山,你输了,把命留下。
槐说完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他数着自己的脚步。
孔大狗抱住冯山,撕心裂肺地喊:大哥,你不能和他赌,要赌我和他来。
冯山看着一步步远去的槐,冲孔大狗一字一顿地说:大狗,你站远点,你无法替我了结。
孔大狗不走,仍那么抱着冯山。
冯山就又说:大狗,你站开。
孔大狗知道,冯山的决定就是泼出去的水。他有些绝望地喊了一声:大哥。
槐站到五十步这个地方不动了,他转回身,举起了枪。
槐说:姓冯的,要是你不敢举枪,我现在立马放你们下山。
冯山伸出一只脚,用脚尖一挑地上的枪,枪便到了他的手里。
槐打了一声口哨,两个士兵押着文竹从山洞里走出来,她的手里仍死死地抓着那枚拉开引信的手榴弹。她立在不远处,叫了一声:冯山——
冯山偏过头去,冲文竹美好地笑了一次。
文竹就幸福地立在那里,她看到了眼前的赌势,心一下子安稳了起来。她虽然不了解冯山的赌,但她无数次地等待过冯山从赌场上归来。每次回来,冯山都是一身的疲惫,也像今天似的冲她微笑着,然后轰然一声倒在滚热的炕上,鼾声四起。她只要一听到这鼾声,悬着的那颗不安的心,立马就沉了下来,三天四夜之后,冯山会在梦中醒来,然后虎虎有生气地站在她的面前,冯山就又是冯山了。她欣赏这样的男人,就像看一尊神,她就是这样被冯山软化的,也是这样被征服的,在以后的生活中,只要看到冯山的身影,她就会踏实下来。
槐的枪口对着他,阳光下枪管闪着光,他眯了下眼睛,又眯了一下。
槐就说:姓冯的,你要是男人,就把枪举起来。
孔大狗在一旁听了就骂:兔崽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老子是男人的时候,还没你呢。
槐不理孔大狗,冯山也没有看孔大狗一眼,他缓缓地把枪举起来,他的右手平伸开,送出了枪,左臂的空袖管在无风的山顶显得了无生气。
槐冲孔大狗说:你数三个数,我们就开枪。
孔大狗望眼冯山,又望眼槐。
孔大狗悲哀地叫了一声:大哥——
槐说:你不数,我数。
孔大狗突然说:一。
世界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山顶上发生的这一幕,似乎定格了。
孔大狗又说:二。
槐眯上了眼睛,他微调了一下枪口。
冯山就那么举着枪,表情依然如故,仿佛眼前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一样。文竹就那么欣赏地望着他,像欣赏一棵树,好大一棵树。
孔大狗望眼冯山,又望眼槐,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三。他随着喊闭上了眼睛。
枪响了——
枪响过那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人仍那个姿态站在那里。
先是孔大狗看见冯山脸上流下一缕血。冯山的眼睛仍然睁着,他嘴里轻吐了一下,似乎叫了一声:槐——
然后摇晃一下倒下了。
槐在五十步开外,吹了一下枪口,很潇洒地走过来。他站在倒下的冯山面前,笑着说:你输了。
孔大狗号叫一声奔过去,抱住冯山叫了一声:大哥,你咋在小河沟里翻船了?
冯山眼睛仍然睁着,直直地望着天空。
文竹立在那里,她似乎仍然在望着那棵树,那棵顶天立地的树。
槐让人把孔大狗和文竹推搡着送下山,文竹平静地走着,孔大狗号叫着:槐,明天上午十点就是你的祭日,你等着。
他又喊:大哥,明天我来给你收尸。
……
第二天十点,三营对二龙山发动了总攻,这是冯山的命令,没有人违背,全营的人马抱着必死和必胜的信念冲向了二龙山。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没费一枪一弹就冲向了山顶,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击。
孔大狗一马当先,他第一个冲到了山顶,他看到槐跪在冯山的尸体旁,僵僵的,硬硬的,似乎死了。
槐送走孔大狗和文竹之后,他绕着冯山的尸体转了三圈,突然他就看到了冯山手里的枪,枪在他眼里有些异样,孔大狗喊到“三”时,他射出了一颗子弹,却没有听见冯山的枪响。他看了一眼枪,又看了一眼,他蹲下身,把冯山的枪拿在手里,他发现,冯山的枪保险都没开。这一发现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望着冯山,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看着。
后来,王大毛走过来说:大哥,你赢了,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槐站起身冲身后的弟兄们说:你们走吧,都走。
弟兄们不动,傻了似的立在他的眼前,突然他大喊:都走,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他说完这句话连开了三枪,子弹贴着弟兄们的头飞了过去。
弟兄们这时才灵醒过来,四散着逃了。
此时,山上只剩下他和冯山了,弟兄们一走,他就跪在冯山身边,他望着冯山,似乎是要把眼前这人琢磨透。
孔大狗冲了上来,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叫了一声:大哥——
这时槐回了一次头。
孔大狗又喊:槐,你个王八蛋——
孔大狗手里的枪响了,槐摇了一下头,把头转回去,他嘴里喊了一声:爹——身体摇晃一下,一头扑倒在冯山的身上。
正午的时候,队伍下山了。
文竹背着冯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的身后是三营全体人马,他们列着队整齐地向山下走去。
队伍下山后,就和大部队集合了,他们马上就要入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