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雪多瑙河
2640700000010

第10章 似乎荒诞的友情

第八生产队的队部,在生产队中央部位一溜儿五间坐北朝南红砖到顶的新房内。房子虽不高大,但是与左右破旧的宅院相比,依然抖擞着生产队“神经中枢”的威风。

靠最东头的一间,是当了一年多厕所清洁工后调到队部任统计员的张曼新和其他管理人员的办公室,隔壁是技术人员工作的地方。

由厕所清洁工到统计员,在一些人眼里可谓一步登天。

张曼新凭什么?

许多人谈起这个问题,众口一词地归结为两点:一是张曼新的口碑好,整个生产队没有人不说张曼新“又勤快,又仁义”的;二是在分配到八队的所有浙江支边青年中,只有张曼新起初会讲普通话,在语言上能够与各方面的人沟通。

自从张曼新到队部后,便与技术员万永昌建立了奇特的友情。

万永昌家庭是地主,他毕业于国民党黄埔军校第七分校军官训练团第二十六期,后在宁夏主席、军阀马洪奎的国民党部队第八十一军当连长,一九四九年随同部队起义,一九五一年根据党中央和毛泽东主席的命令放下枪杆,戍边屯垦,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就地劳动改造。一九六〇年摘掉“右派”帽子,在八队担任了技术员。

那么,他们之间的友情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呢?

首先,张曼新与万永昌的办公室本来只是一墙之隔,而且两个人每天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他们却几乎每天都要进行书信来往,赋诗相赠。

下面,阶段式地辑录几个片断,便可以斑见豹。

辑录片断之一:

当万永昌与张曼新在生产队队部结识不久,万永昌便写给张曼新一首诗,趁无人时塞给了他:

你,年轻的你呀,

离开江南,来到北国。

不平凡的战斗生活,

使你了解到西大滩的荒凉与辽阔。

战斗,一个接一个,

艰辛与困难把你锻炼,

幼稚的性格在改变,

不切实际的幻想被打破。

谁说你没有进步,

谁说你没有收获,

这就是进步,

这就是收获!

如果说万永昌给张曼新的这首诗充满着鼓励与鞭策,他紧接着又送给张曼新的一首诗则带有教化味了:

倘若生活捉弄了你,

不要忧伤。

要勇敢地把稳舵轮,

像过大海一样。

绕着旋涡,穿过激流,

朝着灯塔闪光的方向。

辑录片断之二:

张曼新与万永昌结识两年后,奉命去天津接支边青年。他到天津不久,便作诗二首向万永昌倾吐思绪:

一 赏花

独我信步游公园,百花相迎笑颜开。

花儿有情我无意,单恨缺少知音来。

二 梦游

游园无知己,心情独自凄。

幸遇友人至,竟觉日迟迟。

辑录片断之三:

一九六四年,张曼新回浙江探亲,离开宁夏半月有余,万永昌便赋诗一首,以寄遥思:

送君远离,乘快车,辗转万里,

屈指算,半月余,可否达抵?

朝朝暮暮,常挂念,遥遥旅途无消息,

盼佳音,何时得手书,期待急。

寒风怒,夜雪袭,多少事,无从叙,

忧思难睹,熟视面,寂寞无闻口琴曲。

遥望南天,空对冷月,思心切!

辑录片断之四:

张曼新那只有男人才具有的地方患恙需做手术。

起初张曼新不想去医院,后经万永昌说服,才决定到银川市人民医院疗治。

万永昌骑着自行车将张曼新带到银川。

张曼新手术后,因不便走动,住在银川市前进旅馆。

天黑了,万永昌要赶回生产队,因为他来时既没有向领导请假,也没有给家里人说一声。从银川到生产队有八十里路,黑灯瞎火的,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呀?

谁知第二天上午,万永昌又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到前进旅馆看望张曼新,傍晚仍不辞劳累地连夜赶回生产队,并作诗一首,书赠张曼新:

我爱我的母亲,也爱我的知己。

我可能失去母爱,再不顾失去朋友的情意。

只要我活着,就会把你当做我永远的小弟弟。

辑录片断之五:

就在张曼新告别宁夏到东欧闯世界时,万永昌与他依依惜别,热泪纵横,并写下许多离别后的诗篇,现挂一漏万地择其一首:

满江红·赠张曼新

风卷残柳,细雨涤,新凉如洗。燕飞去,笑语声断,灯火凄凄。满目不堪秋已暮,一夜只见芦飞絮。搞四化,多少难解题,谁与叙?记往事,随流水,庭院静,空相忆。惟当年音容,印集成堆。望断云烟山无数,恨别从此天南北。对长空,举杯邀相亲,月光辉。

本节记叙到这里,人们不禁会问:张曼新与万永昌为什么不直面交流情怀而采取这种掩人耳目的鸿雁传书的方式呢?

笔者在采访张曼新和万永昌以及了解他们这段经历的人时,都直接了当地提出这个疑窦。

得到的解释是:在那个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月,张曼新与万永昌都是地主家庭出身。况且,万永昌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罪状之一,就是他把自己看中的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介绍给他的妹妹作了丈夫,从而被定为“使用美人计腐蚀革命青年”。为此,他至今心有余悸地怕公开与张曼新接触会重蹈“历史覆辙”。

这是屡遭灾难的人的阵痛。是在炼狱中受了太多苦难的人的条件反射。因此,他们这种有悖常规的做法勿庸置疑地是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

然而,张曼新与万永昌这种隐蔽的交往形式,只是在开始阶段。到了后来,两个人的关系不仅公开化了,而且还给人以些许暖昧的感觉。

情况是,张曼新常到万永昌家里去。万永昌呢,较之张曼新更是甚之又甚。他不仅经常到张曼新独自居住的宿舍交谈,而且还时常在张曼新的房间住下来,时间最长的一次居然住了三个多月。最后,万永昌的妻子毛淑贞偷偷找到张曼新,带有几分哀求地说曼新,老万住在你屋里,外面风言风语的话说得难听着哩。你劝劝老万,叫他回家住吧,他是有妻室有儿女的人哩。张曼新听罢才意识到万永昌的妻子已经是三个月独守空枕了。是呀,他家有妻子儿女,一连几个月不回家睡觉,却跟我以一个土炕睡,难怪老万的妻子有意见呀!于是他见到万永昌,急忙劝说道今天大嫂找我了,要你回家去睡,你回去吧,免得大嫂惦记你。万永昌从张曼新稚朴的表情中,看出了更深的含义,只得喟然一声长叹:是该回去啦,不然会横生枝节的!

在这里,人们不仅又问:“万永昌为什么那么喜爱张曼新呢?”

从万永昌的日记中和他写给张曼新的诗词中至少可以寻觅到两条原因。

万永昌在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和张曼新的感情是纯真的,堪称友谊典范。感情是共同的,也是非目的的。他是一个善良、无私、正派、助人为乐、孝顺父母和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青年,不仅是我,前进农场十三队(八队后改为十三队)的老老少少没有不说他是一个好青年的他很有悟性,可塑性强。对于这样一个优秀青年,我有责任帮助他,总怕他像我一样被打成什么“右派”,那就把他一生毁了。因此我给他交谈,给他写诗,不过是一种“提示”,告诉他如何做人,用我的行动影响他,用我的话鞭策他,使他成为一个真正有用的人。

万永昌这番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不能不说是一条彼此沟通的主要原因。

另一条原因,在万永昌写给张曼新的一首诗中得到充分体现:梦里出东欧/觉来月西沉/吾弟无一字/惆怅有千重/大鹏起东风/孤鸿落沙坪/一去九万里/何处觅知音。

显然,他视张曼新如同伯牙喜遇钟子期,以“高山流水”视为知音。我们从万永昌这首感情悱恻的诗中,不是也能体味出杜甫在《哭李常侍峄》一诗中“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的情感么?此外,还有一个在笔者采访万永昌时,他思考再三才吐露的情由,即他在成为“右派”期间,别人见了他就像他身上患病毒性重感冒一样,躲着他,生怕被他传染。可是,张曼新却不但不疏远池,反而大胆接近他。为此他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

可是,张曼新出于什么原因喜欢与万永昌交往呢?

张曼新在谈起这个问题时,颇为感怀地说那时,我年龄那么小,又远离父母,有万永昌这样的好人关心我,引导我,帮助我,我从心里感激他。我的不少文化和对人生的理解是在与万永昌的交往中学到的。

张曼新讲到这里,喜心乐怀地说了这样一件事:一次,他晚上看电影《草原晨曲》,因为看完电影太晚了,就到万永昌家与他睡在一起。可能是交谈太久,困倦之极,结果尿炕了。憋得足足的一泡尿,不但把他盖的被褥尿湿了,还冲到万永昌的被搏上,可是,万永昌发现后担心爬起来把他吵醒,硬是睡在湿叽叽的被褥上,半夜没动。黎明,万永昌写了一首幽默而诙谐的诗,放在他的枕边。

张曼新说着记忆犹新地朗诵道:

蓬门复始为谁开,东风再接燕子来。

忆往情深多趣事,连床风雨共水灾。

张曼新无论是出国前还是出国后,多次资助生活上并不宽裕的万永昌。

两年前,他出资几万元人民币,将万永昌的孙子万军送到北京科技经营管理大学读书,毕业后又决定将他带到匈牙利,以作为对万永昌感激之情的再度回报。

张曼新在谈起他与朋友乃至亲人的处世哲学时,告诉笔者,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的母亲给田中角荣讲过一句话也成为了他的座右铭:你借了别人的钱,要牢牢记住,千万别忘了还。要是别人借了你的钱,什么时候还,不要去计较,最好是忘掉。

张曼新进而谈到他与万永昌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忘年之交,将满腹的感慨凝结成一句坦诚的话语:世间确有真情在,他们两个人的友谊是清白无瑕的。

愿人世间像张曼新与万永昌的友谊一样,多几分真诚,添几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