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说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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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鬼(上)

魔幻文学现在是世界性潮流,《魔戒》、《哈利·波特》创造的异域和魔法,全球青少年人迷,城市的中学生不知道魔法师和大蛇怪的恐怕不多,就像当年我们做中学生时都知道卖火柴的小女孩。拉美文学巨匠马尔科斯、博尔赫斯这些魔幻现实主义大师成为中国作家模仿的对象。他们擅长写鬼魂和人对话,鬼魂复活。我常对研究生说,人鬼对话、鬼魂复活,这些雕虫小技,都是中国古代作家特别是蒲松龄玩剩下的。这是不是文学上的夜郎自大?还真不是。当今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博尔赫斯就非常崇拜蒲松龄,刻意模仿蒲松龄,他给阿根廷文《聊斋志异》写序说聊斋有“幽默与讽刺的泼辣和强大的想像力”,“跌宕起伏如流水,千姿百态如行云”,这是说聊斋的丰富性、多样性和令人百读不厌的艺术力量。当前日本最走红的魔幻作家梦枕模,他的名作《阴阳师》销量达400万,改编成电视、电影、舞台剧数十部,这部书的包装或者说宣传策略就是故意号称“日本聊斋”,而《聊斋志异》确实从日本江户时代也就是中国晚清就传人日本,在日本家喻户晓。

《聊斋志异》问世三百多年魅力不衰,除了狐狸精这个重要因素之外,鬼是同样重要的因素。鬼故事为什么比纯粹人间故事更能引起读者兴趣?因为蒲松龄写出鬼的奇幻之美,奇妙之美,让你意想不到,琢磨不透的美,也写出鬼的可怕,鬼的恐怖,鬼气森森,令人毛骨耸然,迷离恍惚,令人忐忑不安,总是让读者有几分惊惊、几分好奇。还写出了人和鬼的错综复杂关系。聊斋写鬼,到底有哪些特点?这些鬼为什么能引起世人的盎然兴趣?

一、蒲松龄天才地描写鬼魂的特有存在形式。

世上有没有鬼?当然没有。但是我们看聊斋时,却身不由己地相信有,而且觉得鬼有自己的、有别于狐狸精的特殊存在方式,这种不再生存的存在方式,是灵魂脱离人体后单独存在的方式。聊斋创造了各种各样生动精彩的鬼魂。特别是凄美的聊斋女鬼,她们经常表现出这样的模式:早夭,也就是英年早逝。十四五岁,十六七岁,在花样青春年华,一朵花还没来得及绽开,就丧失了生命,生活在阴冷黑暗的坟墓里,灵魂是美丽的少女,躯体却“白骨俨然”,荒家一堆草没了。那种无法埋葬的孤独,无处不在的寂寞,使聊斋女鬼充满了哀伤和忧愁。她们惧怕寒冷,惧怕黑暗,总是那样胆怯,那样柔弱,那样载载孑立,独立无援,但是她们青春还在,生命力或者说求生意识还在,不甘沉沦,就到人世间飘动,寻找温暖,追求光明,想摆脱孤独,摆脱黑暗,回归人间。《莲香》里的女鬼李氏描述自己的状态是:“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意思是:“我愁闷无聊,只因为我是鬼,自觉丑恶,心情悲愤,坚持不肯回到坟墓,随风飘泊,每当看到活人时就羡慕。白天寄身在草木上,夜晚就信步漫游。”而按传统观念,不管怎么柔弱怎么善良的女鬼,因为“幽冥之气,中人必死”,总会损害跟她打交道的人的健康。蒲松龄在他的早期作品《莲香》中就阐述了凡鬼必害人的概念,这也是传统鬼故事约定俗成的。《莲香》写桑生同时跟一狐、一鬼相恋。两个女性形象很不相同又跟同一个男性打交道。读《莲香》,可以看出蒲松龄对狐狸精和女鬼的不同设计,也会联想到《红楼梦》春兰秋菊的薛宝钗和林黛玉。狐女莲香温和而多智谋,躯体温暖,很像无微不至关怀着也缠绕着贾宝玉的宝姐姐。鬼女李氏聪明而尖刻,瘦弱怯寒,特立独行,很像经常向贾宝玉耍小性儿的林妹妹。桑生跟一狐一鬼形成二龙戏珠的关系,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贾宝玉也很像桑生。蒲松龄用对比手法写一狐一鬼,写得很巧妙。他写狐女莲香用的是“倾国之妹”,就是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美人儿,跟常人无异;写鬼女李氏用的是“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特别瘦弱,特别单薄,虽然有人的形体,行动起来却很像是一股烟,一片云。桑生握李氏的手,发现“冷如冰”,明显地带点儿阴冷,带点儿鬼气。李氏曾经问桑生,我们两个哪个美?桑生说:“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可见狐狸精是温暖的,这可能跟现实里毛茸茸的狐皮有关。而鬼是冰冷的,当然跟阴暗的坟墓有关。莲香不让桑生跟李氏交往,说她不是嫉妒,而是因为“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结果李氏为了不再害人,为了求得跟桑生长相聚,借体还魂。

忧愁和伤感是聊斋女鬼常见的感情模式。写少女忧伤,在世界文学范围内,都是大家巨匠的看家本领。在《哈姆雷特》里,莎士比亚让奥菲利亚唱着忧伤的歌,慢慢沉到河里,几百年来多少人为此流下热泪。曹雪芹让林黛玉在桃花飞来飞去的明媚春天葬花,在幽静的潇湘馆,对着鹦鹉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不仅感动贾府的贾宝玉,还感动着几百年来跟贾宝玉处境完全不同的青年人,而且不止是青年人。忧郁的、感伤的少女,那些动不动晶莹的泪花就在眼里打转的少女,总会勾起读者的丝丝柔情,不知不觉就迷上她。聊斋女鬼那种敏锐的感情触觉,那种尖锐而莫名的痛苦,那种怅惘的生命的痛苦,那种对总是存在远处的美好生活的遥遥无期的期待,无望的期待,总是感动着读者。她们又是那样美丽绝伦,那样优美文雅,那样富于诗人气息。比如,《连琐》写杨生遭遇女鬼,简直没什么恐怖气氛,倒像以诗会友的赛诗会:杨于畏的书斋在荒郊野外,墙外有许多古墓。夜晚听到白杨树哗啦啦作响,像大海的波涛声。杨于畏独对孤灯,本来已经凄凉伤感,忽然听到墙外有人吟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筛。”意思是:在黑暗的夜晚,冰冷的风吹呀,吹呀,翻来复去吹,飞动的萤火虫儿沾惹着草棵又飞到衣襟上。这是女鬼对自己存在状态的生动描绘,真是太荒凉,太寂寞了。杨于畏听到这两句,反复吟来吟去,非常悲哀、凄楚。吟诗的声音细柔委婉,像是女子。杨于畏第二天看墙外,没有人的踪迹,只有一条紫色飘带,丢在荆棘草案中。他明白:吟诗的是女鬼!知道对方是鬼,杨于畏心里仍然十分仰慕。肯定是因为柔曼的声音引起了他对吟诗者形体的联想,凄苦的诗句触动了男子汉心灵最柔软的角落。第二天夜里,杨预先趴在墙头等待,初夜时,只见一个女子脚步轻盈地从草丛走出,一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哀婉地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筛。”还是前一天的两句诗,好像是诗人想做首好诗,却就是只想起前两句,怎么也想不起后两句,只好一个劲地苦吟。杨于畏咳嗽一声,少女急忙跑进荒草中,消失了。杨于畏等她再出来吟诗,刚刚吟完,他就隔着墙续上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你那隐秘的感情,悲苦的情绪谁看得见?你穿着美丽单薄的衣服伴随着月亮显身了。这两句诗很明白地表示了对女鬼的同情和理解,还帮她完成了这首总也完不成的绝句。墙外安静了好久。杨于畏回到房间,刚坐下,一个美丽的姑娘进门来,她就是著名的聊斋女鬼连琐。像连琐这样的女鬼,聊斋经常写,林四娘,公孙九娘,都是美丽的女鬼诗人。她们楚楚可怜,哀婉动人,总是忧愁和伤感,脸上经常挂着几滴珍珠一样的眼泪。这忧愁和伤感有时有很广泛的社会内容,有时就是生命的忧伤。这些弱不禁风的女鬼,忧愁伤感的女鬼,以泪洗面的女鬼,引起人间书生怜香惜玉的柔情。可以说:美、弱、冷、愁,是聊斋女鬼俘获人间书生的尚方宝剑。

蒲松龄鬼魂描写有明显性别化区分。聊斋男鬼多半凶残、可怕、邪恶。即使他们身上有着类似人间的柔情,他们的面目也让人不敢恭维,甚至于你不敢在夜晚阅读,比如《陆判》。陆姓判官跟朱尔旦成了好朋友,两人的友谊跟平常人差不多,互相帮助,却是用特异形式表现,阴司特有的形式。比如,朱尔旦的文章总写不好,判官就从阴世间千百颗心里挑了一颗最聪明的心给他换上;朱尔旦妻子长得不够美,判官就给她换了个美人头。心脏移植、头颅移植,这两个现代科学难题,一个已经在二十世纪突破,一个至今没有解决,在聊斋鬼魂陆判那儿,唾手可得。但是这个心地善良的判官的模样却非常可怕:“绿面赤须,貌尤狞恶”,绿色的脸,红色的胡子,不要说晚上,白天打个照面,也得吓掉魂。

聊斋描写鬼和人交往的形式,人鬼之间扑朔迷离的错综复杂的关系,鬼魂借体还魂等模式,特别是聊斋女鬼跟世间书生的恋情,是重要的内容。

二、人鬼从抗拒到融合。

拿部分人鬼恋故事看,人是否心正,决定人的命运,也决定鬼的命运。传统概念中,女鬼作祟世间男子,让他们丧命。世上断无不害人之鬼,是聊斋基本构思。聊斋女鬼都惦记着逃离阴世,返回人问。她们跟人间书生接触又会损害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女鬼怎样返回人世,或为人接受?靠跟她们打交道的正人君子,靠他们的浩然正气,导引女鬼走出阴冷,走向完善,回归人间。

《小谢》就写人鬼从隔膜、抗拒到融合、相恋的故事,把一个铁骨铮铮的书生和两个柔美女鬼的爱情写绝了,在人鬼恋故事中蕴藏很深的哲理。

亚历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把谎话扯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聊斋说鬼,当然是说谎,既说得登峰造极,又说得极圆极妙。蒲松龄对女鬼形态的描写真是令人叫绝。陶生夜遇女鬼小谢和秋容,都是漂亮少女,又都顽皮得无以复加。两个女子,一个大约二十岁,一个大约十七八岁,都十分美貌。两个人夜晚来到陶生床前,年龄大一点儿的翘起一只脚,瑞陶生的肚子,年纪小点儿的,捂着嘴偷偷笑。然后,年纪大一点儿的凑近陶生,用左手将他的胡子,右手轻轻地拍他的脸颊,拍出“啪啪”的轻微响声,年纪小的越发笑起来。陶生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训斥:“鬼东西竟敢捣蛋!”两个小女鬼吓得撒腿就跑。到了晚上,陶生上床,刚合上眼皮,就觉得有人用细细的纸捻捅鼻子,鼻子痒极了,大声打个喷嚏。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暗处笑。一会儿功夫,看见一个少女用纸条捻起一个细细的捻儿,像仙鹤一样,像长脚鹭鸳一样,慢慢地、悄悄地、毫无声响地踞着脚走过来,陶生突然跳起来大声呵斥,少女像一阵风,飘飘摇摇,跑了。

两个小女鬼跟陶生捣蛋,像六贼戏弥勒,像现实生活中没有受过封建家教的活泼少女,她们又有灵动跳跃之美,含鬼影憧憧的意思。小说中她们走路,像最灵巧的小鸟一样轻巧,似有若无。她们的行动,“恍惚出现”,受到惊吓就“飘窜”。现实中的人能飘吗?不能,而灵魂可以。小谢、秋容亦鬼亦人,是比人还美丽还可爱的女鬼。传说,北齐画家高孝衡把“苍鹰图”画在墙壁上,吓得鸡鹤不敢飞近,聊斋先生比画鹰驱雀的画家高明,画家画的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鹰,聊斋写的是生活中并不存在的鬼,而这一对女鬼,真实得好像要从纸上走下来。

跟两个小女鬼打交道的陶生性格刚直,不怕鬼,他深知,正心息虑必定可以不受鬼惑,他甚至扬言:“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陶生还是个有智慧和心机的成熟男性,他向两女鬼挑明“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既阻断了女鬼祟人的根本途径,也显示了他的浩然之气。陶生的正气感动了女鬼,开始给陶生服务,给他做饭。但人鬼关系的关键性转折点却是陶生跟两个小女鬼的一次长谈,陶生知道两个小女鬼一个叫秋容,一个叫小谢,就问:二位从哪里来?小谢笑着说:“傻小子!你连你的身子都不敢亮亮相,谁要你来问我们的家庭门第,要论嫁娶吗?”陶生严肃地说:“对着美人,难道就真不动情?但是阴世的鬼气,吹到活人身上,必定会要命。你们假如不乐意住在这儿,走就是啦;乐意跟我一起住在这儿,安安逸逸地住下来就是啦。如果不爱我,何必砧污两位美人儿?如果真爱我,又何必害死这个轻狂的书生?”(原文: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尔,乐与居者,安可尔。如不见爱,何必站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这是一段精彩极了的话,包含几层深意:其一,说明自己并非对丽质不动情,无奈人鬼有别,其二,劝说两位女鬼要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不论是行是居,都要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其三,男女之间要以“爱”至上,倘若无爱而苟合,是站染二佳人,倘若真爱,又何必用阴冥之气害死一个书生?陶生这番话,很像苦口婆心的政治辅导员,把道理讲得很透,又讲得很动情。两个小女鬼感动了,觉悟了,升华了。从此,陶生和女鬼就不仅相安无事,还友情越来越深,陶生干脆以老师身份“设鬼账”教起徒弟来。他的鬼徒弟,包括两个小女鬼,还有小谢的弟弟三郎。

陶生的正气感动了二女鬼,陶生受恶势力陷害时,二女奋起与恶势力抗争,心心相印。陶生跟两个美丽女鬼相知后,心甘情愿地表示:愿为君死。宁死也要接受两个女鬼的爱,“欲与同寝”,两个女鬼却“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拒绝同寝,她们追求同生。先后在一位高明的道士帮助下,借体还魂,和陶生结连理。这很有意思,一人两鬼,故事开始时,人对鬼有高度警惕,敬鬼神而远之。鬼对人有不小的干扰,故事结束时,人宁肯为鬼而死,鬼却怎么也不接受。都是为了“情”,而这个人鬼相恋故事的中心是一曲“正气歌”。

三、聂小倩在正人君子的影响下,从祟人之鬼变活人之妻,从鬼到仙,脱胎换骨。

《聂小倩》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书生宁采臣慷慨豪爽,洁身自好,他到金华,在一间寺院休息。深夜有个美丽女子主动送上门,要跟他亲热。宁采臣断然拒绝。美女又拿来一锭黄金,宁采臣把黄金丢到院子里。当夜发生了兰溪书生和仆人暴死的怪事。第二天女子又来,对宁采臣说:我见的人多了,像您这样刚强耿直,真是圣贤。然后说:她叫聂小倩,十八岁时死了,葬在寺外,被妖物威胁,用美色勾引人,慑取人血供妖物饮用。兰溪书生就是受她勾引后为妖物所杀,那用来诱人的金子是罗刹鬼的骨头。聂小倩告诉宁采臣:因为他不受美色和金钱诱惑,夜里妖物要派夜叉对付他,同寺的燕生能帮他免除灾祸。聂小倩请求宁采臣收拾她的遗骨,运回安葬。宁生在燕生帮助下从妖物手下逃脱,把聂小倩遗骨发掘出,租船带回家,将坟墓建造在书斋外,祭奠道:“可怜你的魂魄孤苦伶仃,把你安葬在我的书斋旁,不让你受雄鬼欺凌。”祷告完了,聂小倩出现,愿随宁采臣回家,提出来做小妾、厂餐,无怨无悔。宁采臣的母亲却很客气地对小倩说:“小娘子愿意照顾我儿子,老身很高兴。只是我只有一个儿子,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鬼做妻子。”聂小倩表示:乐意把宁采臣做兄长对待,侍奉嫂子母亲。因为宁采臣的妻子长期卧病在床,老母亲要亲自承担家务,辛苦得不得了。自从得到小倩,老太太很安逸,对小倩像对亲生女儿,渐渐忘记小倩是鬼。小倩刚来时不吃人间饮食,半年后渐渐喝点儿稀粥。没多久,宁采臣的妻子病故,老太太想续娶小倩又怕娶鬼妻对儿子不利。聪明的小倩觉察到宁母心思,对老太太说:子女都是上天所赐,宁公子已被上天载人多福厚禄簿册,命中注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不会因为娶了鬼妻就受到影响。宁母相信了小倩的话,跟儿子商量,宁生很高兴。宁家大摆筵席告诉亲戚朋友.有人要求见宁家的新媳妇,小倩爽快地盛装出来见客,满堂宾客反而都不怀疑小倩是鬼,怀疑是天仙。

聂小倩从祟人之鬼变活人之妻的过程,写得很有哲理,对今天也特别有启发意义。聂小倩在小说里出现时,“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鬼老太太恭维她“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美丽是聂小倩祟人本钱,经受不住美色诱惑跟她鬼混的人,聂小倩悄悄用锥子扎他们的脚,他们就昏迷了,然后摄取他们的血给恶鬼饮用(原文:“押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供妖饮”)。如果有人不受美色吸引,聂小倩还有第二手,用钱做诱饵,一锭大大的黄金。这一大锭黄金并不是黄金,而是罗刹鬼的骨头,谁接受它谁就被截取了心肝(原文:“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聂小倩这两手,现在看,还真有点现实性,带点儿普遍性,某些被推上审判台的高官,某些曾经为人民做出有益贡献,最后却成了反贪对象的人,无一例外,都过不了这两关,一是金钱关,二是美人关。而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宁采臣,提前三百年,用自己的“铁石心肠”给如何拒腐蚀,做出了榜样。

聂小倩在妖物胁迫下,“以投时好”祟人,是恶的,丑的,可憎的,真是“历尽贱务,腆颜向人”。她受宁采臣感化,弃暗投明,跟宁采臣回家,近朱者赤,像块璞玉经过琢磨,光彩显露: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察颜观色、善于辞令。对宁母,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孝敬、依恋;对宁采臣,既像对长兄一样恭敬又像小鸟依人般亲切,……蒲松龄用两个细节写聂小倩“人性”激活和“鬼性”消失,第一个细节是,聂小倩从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到能喝点稀粥,跟常人吃饭无异,第二个细节是,聂小倩从惧怕燕生剑袋到主动把剑袋挂到卧室,跟惧怕剑袋的恶鬼彻底划清了界限。女鬼聂小倩人性日渐表露,鬼性日渐湮没,终于脱胎换骨。小说开头写聂小倩美,是女鬼祟人之美。结尾聂小倩仍然美,也仍然是鬼,人们却怀疑她是仙。从鬼到仙,从恶到善,一念之差。只要一心向善,邪鬼可以改造成活人妻,是《聂小倩》这个鬼故事给我们的启示。

《莲香》、《小谢》、《聂小倩》都是人鬼恋故事,其中所写女鬼之美,各有不同风采;女鬼之善,各有不同表现;祟人女鬼改恶从善,受压迫女鬼奋起抗争,构成聊斋鬼故事最有魅力的篇章。女鬼特有的凄美,人鬼恋的缠绵徘侧,构成小说闪光点。王渔洋说蒲松龄“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乔羽歌词说聊斋“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通过这些人鬼恋故事可以得到很深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