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亲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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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亲进城(3)

琴来到文工团不久,她就认识了枫。枫是从上海千里迢迢投奔延安的知识青年,枫没去延安之前,在一所艺术学校里学习作曲。枫经过在延安的洗礼,很快就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文艺战士,后来他又随大军开赴到了东北;于是他就在东北扎根了。枫是文工团的创始人之一,老文工团长是他的恩师。枫和所有搞艺术的人一样,情感丰富又多愁善感,也脆弱也坚强,这是所有搞艺术的人无法逃脱的情结。

按理说,枫这样的性格,不太会讨女孩子的喜欢,但他很快赢得了琴的爱情。因为枫的性情已经赢得了琴的理解和沟通,况且,枫又是那么的才华横溢,枫创作的歌曲广泛地在部队里流传。是一首又一首广为流传的歌曲,以及枫骨子里固有的气质赢得了琴的欢心。琴在演唱枫的歌曲时,可以说是全身心地投入,这时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含欢带笑的,唱到高潮处,琴会流下激动幸福的眼泪。

琴的一往情深也很快打动了枫,枫在那些美好难忘的日子里坚定不移地认为,琴就是他理想中的佳人。两颗青年男女的心在艺术的氛围中,终于紧紧贴在了一起。练功房里、宿舍中留下了他们美好而又感人的一幕又一幕。

如果没有父亲的胡搅蛮缠,琴和枫在以后的岁月中,肯定会成为一对模范恩爱的革命伴侣。他们料想不到的是,这时,父亲出现了。

其实在父亲出现后,他们仍然是有机会的,如果这时枫再果决一些,三下五除二地和琴结婚,父亲也会一点脾气也没有。正是枫的优柔寡断,葬送了他们的爱情。

琴也曾提出快刀斩乱麻地结婚算了,枫一时显得犹豫不决,搞艺术的人的劣根性在此时暴露无疑,枫彷徨无助地说:革命刚刚胜利,有许多大事还没有干,咱们都年纪轻轻,这时结婚怕不好吧。

琴在枫的优柔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就在琴被父亲强行抢到三十二师去吃饭那一次,琴已经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末日就要来到了,那天晚上演出之后,她找到了枫。枫一筹莫展,他在琴的面前流下了软弱的泪水。琴在绝望中颤抖着身体说:那你就一枪把那个混蛋师长崩了。

说完从枫的腰间掏出手枪塞在枫的手里,那时,男文工团员都配有武器。枫握住了枪,他握枪的手似被蛇咬了一下地那么一哆嗦,枫自从参加革命后,还从来没有杀过人。他不知如何杀人,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杀死同在一个战壕里战斗着的一位战功卓著的师长。枫害怕了,他抖颤着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吧!

琴绝望地搂抱住枫,枫在琴的拥抱中“当啷”一声把枪扔在了地上。琴这时,是又爱枫又恨枫,那时她就想,要是枫的身上有一点点父亲的豪气,她就是死也不会让父亲得逞。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拥抱着枫,枫是她的梦。枫在琴热烈温暖的拥抱中,终于回过神来,他小声地说:那我就杀了他!

在以后的日子里!琴多想听到那一声清脆的枪声啊,结果什么也没有。琴彻底绝望了,在她的面前,是一副更加苍白的脸,还有一双无助迷离的眼睛,那是枫痛苦无奈的形象。

就在这时,父亲先下手为强了,他几乎是把琴抢进了洞房,在新婚之夜,狠狠地收拾了琴。

软弱无助的枫终于失去了琴,失去了他的初恋,他绝望了迷惘了,最后他只能选择死亡了,却没有死成。活转过来的枫,觉得活着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他不再寻死觅活了,只是他显得更加苍白,更加少言寡语了。

琴虽然生活在父亲身边,又怀上了孩子,但她仍然在怀念着自己的初恋。

琴在用沉默和不情愿与父亲对抗着,她生下了林。在以后的生活中她理所当然地成了林、晶、海的母亲。

正如父亲预感的那样,林果然是个儿子。林一落地,便嘹亮地大哭,乐得父亲大着嗓门,冲所有的人高喊:我有儿子了!我石光荣也有儿子了!嗬嗬,他妈的——

伴随着林落地时的豪哭,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

在没有战争的岁月里,父亲就像没有地种的农民那样无着无落。在父亲进城后,这暂短的和平岁月里,如果没有母亲琴的出现,他将会憋疯的,好在生理的饥渴和生活的愿望暂时填补了父亲生活的空白。现在,他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有了,他现在啥都不怕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率领三十二师雄壮有力地跨过了鸭绿江。

母亲生了林,在文工团里请了长假,她只能一心一意地坐她的月子了。

父亲的部队出师大捷,杀得美国鬼子抱头鼠窜。第一战役结束后,双方都在调兵遣将,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拼杀。在这间隙中,父亲想起了母亲和刚刚出生的林。此时此刻,他无比地思念远在沈阳城内的琴和林。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从那以后,父亲有了对家的无限牵挂。有了牵挂便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琴和儿子说,于是他唤来了小伍子。

他冲小伍子说:我要写信!

父亲说他要写信,并不是他要亲自写信,而是让小伍子替他写。在延安学习时,父亲是学过一些文化的,在学文化方面,父亲天生有些愚笨,往往是这耳朵听,那耳朵出了。他承认自己天生是打仗的料,对学文化并没有什么兴趣。好在,在那个年代,对一位将军文化方面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

小伍子很快找来了纸笔,以前父亲有什么事要对上级汇报,都是父亲口述,小伍子执笔。父亲就说:老婆、儿女你们好!

小伍子抬头看着父亲,建议道:师长,这么称呼不好吧?

父亲不满地道:我说啥你就写啥,别啰嗦!

于是小伍子就写。

父亲又说:离别二个多月了,真想死你们了!第一战打胜了,我一根毛都没少,就是想你们哪!

小伍子边写边笑,又不敢大笑,就那么难受地忍着。

父亲不管小伍子笑不笑,仍一本正经地说:老婆你要把儿子给我带好喽,要是儿子有半点差错,我不饶你!

父亲说到这就吸烟,红晕慢慢地在父亲粗糙的脸颊上扩散。他又想起了和母亲的新婚岁月,此刻,他真的思念母亲了。

小伍子这时提醒道:师长,写完了么?

父亲挥了一下手,仍红着脸说:老婆,我真想你呀!等打败了美国鬼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小伍子一脸不解地问:师长,“收拾”是什么意思,你是要打她么?

少废话,让你写你就写!父亲红头涨脸地叱小伍子一句。小伍子就听话地把他不理解的“收拾”二字也写进了信中。

就在父亲在遥远的朝鲜战场上,牵肠挂肚地思念母亲和儿子时,家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和枫有关。

枫所在的文工团,并没有随第一批入朝的将士开赴朝鲜,仍在沈阳城内待命,他们在忙着排练一批新节目。他们知道,这些节目迟早会派上用场的。

满月之后的母亲,在家里呆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她就抱着林来到了文工团。文工团是她战斗过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她的初恋,同时还有她的青春和欢乐,她无法忘却这里。她抱着林一出现在文工团,她便看到了枫,枫正用一双忧郁的目光望着她。

母亲一见到枫,心里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期期艾艾地冲枫说: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枫垂下了头,脚尖搓着地板,低低地说:我,我,我——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的到来,很快引起了战友们的注意,他们团团将母亲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母亲这呀那的,他们还轮流着把林抱在怀里,他们异口同声地夸奖着林。唯有枫站在远处,一往情深地望着母亲。枫的目光,让母亲的心在流血。

母亲很快又回到了自己家中,枫的目光,已使她无法承受了,回家后的母亲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就在那天晚上,枫轻声地敲开了母亲的房门。此时三十二师营院,人去屋空,只有少数一些和母亲一样的女人留在家中。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使昔日的恋人有了一个美好的幽会氛围。这时,林已经睡着了,母亲和枫相对而坐,他们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说着昔日早已说过的情话。说着说着双方都动了情,母亲再一次把自己的身体投入到枫的怀中,枫似被烫了似的哆嗦着。母亲在没有嫁给父亲之前,对枫的爱情朦胧而又迷惘,在和父亲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了清醒而又深刻的认识。以前,她和枫只是相互拥抱而已,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再一次和枫缠绵在一起,她的欲火被点燃了。在这寂静美好的夜晚,她的目光直接而又明确,那就是,她要把身体献给自己所爱的人,哪怕就一次,她也知足了。母亲一边亲吻着枫,一边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她躺在床上,目光迷离地望着枫,喃喃道:枫,你来吧,今天我是你的了!

母亲没有料到的是,枫突然蹲下,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他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不哇,我怕,我不能呀!

母亲在等待着枫,她在等待着与自己所爱过的人相互占有,结果却等来了枫的哭声。母亲的身体冷却下来,心也冷了。她开始默默地穿衣服,穿好衣服后的母亲说:枫,你走吧!

枫已经停止了哭泣,慢慢站了起来,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枫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就走了?母亲点点头,枫真的就走了。

从此,枫在母亲心中死了。活在母亲心中的只是梦中的枫,母亲仍一往情深地爱着梦中的枫。

父亲不知道这些。

不久,枫入朝了。在一次去前线演出时,被一颗流弹击中,枫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其实母亲也很想随文工团入朝的,没结婚前她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她年轻的梦想和激情已经和舞台连在了一起。当她面对台下的观众时,她喜欢那一双双真诚热烈的目光,还有那一阵又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一切构筑了她青春的梦想。

母亲在一天天盼着林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那时她就可以把林寄养在父母家里,然后她就可以一身轻松地入朝去寻找属于她的舞台了。是父亲没能使母亲的梦想成真,在这期间,父亲回国休整了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母亲再一次怀孕了,不久,晶出世了。晶是个女孩,但她的哭声一点也不亚于林,晶呱呱落地时,父亲在朝鲜正艰苦卓绝地打着第四战役,他没能听见晶的哭声。

在这期间,父亲的职务也有所变动,他由师长,晋升为军长。他的部队在三八线附近和美国鬼子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母亲在晶出生之后,入朝的梦想终于破灭了。她用年轻的生命,抚育着林和晶。那时林已经会走了,晶还在吃奶,母亲年轻的生命,在哺育孩子的过程中,一点点地消损着。母亲的父母在这段时间里,也忠实地成了母亲的帮手,他们差不多每天都要过来,帮助母亲照料林和晶。随着林和晶一天天地长大,母亲因爱情夭折而失落的心,又重新找到了寄托。她可以不爱父亲,但她不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况且林和晶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可爱,招人欢喜招人疼。母亲原本愁眉不展的额头,终于舒展了。

朝鲜战争进入到第五次战役之后,双方便僵持住了,又过了不久,双方签定了停战协议,战争结束了。这件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他是个主战派,但他又不能不服从毛主席的指示,最后他还是班师回到了国内。在那些日子里,他逢人就说:妈啦个巴子,仗要是再打下去,老子两个月肯定把美国鬼子赶回老家!

父亲回国不久,他的职务再次荣升。胡麻子参谋长当上了副司令,在胡麻子的力荐下,父亲接替了他的职务。

随着朝鲜战争的结束,全国人民的所有精力都转移到大建社会主义上来了,部队也随之稳定下来。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父亲的小家也安稳了起来。

在晶蹒跚学步时,母亲又生下了海。海是个男孩,海出生时的哭声一点也不响亮,等在产房外的父亲听到海有气无力的哭声时说:操,这小子一点也不像我。

母亲一口气生了林、晶、海三个孩子,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那一年母亲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母亲只能一心一意地照顾三个孩子了。

父亲当上参谋长之后,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忙。现在虽说不打仗了,但身为军区参谋长的父亲却每天都在为打仗做着准备。他和下属们商量作战计划,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假想敌,跟真事似的在沙盘和地图上圈圈点点,总之,父亲满脑子都是战争。

回到家以后,他仍不能从虚幻的战争中走出来,这时林、晶、海不停息地哭闹,从这个房间跑到另外一个房间,他们发动一场战争似的,把家里的一切都搞得天翻地覆。母亲天天守着孩子,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况且她也照顾不过来。她有许多事要做,洗洗刷刷、缝缝补补,还要一日三餐,为孩子为父亲做饭。父亲对这一切是不习惯的,林和晶出生时,他正在朝鲜打仗,孩子的哭闹离他很遥远,可现在不行了,他只能面对这些哭闹的场面了。一会林把晶推倒了,晶就扯开喉咙没命地哭闹,等晶不哭了,海和林又一起哭了起来。原因是林打了海的屁股,晶又把林的耳朵咬了,一时间鸡犬不宁。父亲生气了,他站起来,来到三个孩子面前,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再哭,老子把你们统统都毙了!父亲真的拿出了自己的枪,枪洞乌黑地冲着三个孩子,果然,他们不再敢哭了,他们迷惘、惶惑地望着父亲及黑黑的枪口。

父亲的敲山震虎,果然换来了片刻的安宁,待父亲离开他们,只一会儿功夫又和从前一样了。这时,父亲真的被激怒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每人都打了屁股。刚开始,他们在挨打之后哭得愈发响亮了,他们越哭父亲打得越起劲。父亲是真打,而不是恫吓,有几次打得他们的小屁股无法坐下了。后来,他们真的害怕了,在父亲叱喝一声之后,他们果然大气也不敢出了。

父亲打孩子时,起初母亲在冷眼观看,这八年中,母亲仍很少和父亲说话。母亲用无言抗拒着父亲。父亲不在乎这些,他有老婆了,有孩子了,他就啥也不怕了。父亲狠命打孩子时,母亲心疼了,这些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平时,她舍不得动他们一根指头,她出现在孩子和父亲中间,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算什么父亲,你给哪个孩子擦过一回屎把过一回尿?你没权利打孩子!母亲说得千真万确,这三个孩子他的确没有尽过心。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他冲母亲嚷:你懂个屁,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材!再不打,他们都反了!

母亲仍然不躲,冷着脸看着父亲。母亲站出来为三个孩子撑腰,三个孩子就理直气壮呜哩哇啦地又乱叫起来。父亲眼见着自己的计划要前功尽弃也急了,他冲母亲吼:你给我滚开!孩子是我的,打死了我愿意,你管不着!惹急了,老子连你一块揍!说完把母亲搡到一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一个就打。

母亲有理说不清,躲在一旁痛哭流涕,她暗自想:这都是命啊!怎么嫁给了这么一个粗暴野蛮的家伙?

三个孩子终于在父亲的淫威下屈服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只要一听见父亲回家时的脚步声,不管他们玩得有多开心,马上扔掉手里的玩具,龟缩在一个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之间的交流,也换成了挤眉弄眼,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手势。

在父亲又一次离开家门,三个孩子集体找到母亲说:妈妈,以后不要让这个人回来了!自从父亲残暴地打过他们之后,他们便不再称父亲爸爸了,而是改成了“这个人”。

母亲叹口气说:他是你们的爸爸呀!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要爸爸!

父亲对孩子虽然残暴得不近情理,但对母亲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岳父岳母却孝顺异常。父亲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没有尝到父爱和母爱。于是,他把对父母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了对岳父岳母的厚爱上。

每到星期日,他会派出自己的司机(那时父亲已有了一辆华沙牌轿车了),去接岳父岳母来到自己家中,同时让炊事班长过来掌勺,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那时,虽说不上富裕,但身为军区参谋长的父亲,养活一家老小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个星期日,是一家人最和美最幸福的时光。饭桌上,年迈的岳父岳母仍不时地夸奖着父亲,夸父亲的战功卓著和前程似锦,同时也夸母亲的眼力和眼前这美好的生活。岳父岳母说这些时,母亲一声不吭,她不停地为父母夹菜,劝吃劝喝,就是不搭理父母的话茬。

父亲此时的心里洋溢着无比的温暖和幸福,就是三个孩子放肆一些,他在这时也不会管教的,任他们放肆和疯狂。父亲对眼前的生活无疑是满意的,能有今天的父亲,他把这一切都记在了岳父岳母的帐上,要是没有当初岳父岳母对自己的婚姻的支持,哪里会有他美好的今天?父亲的心里,真心实意地感激着岳父岳母。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林开始上学了,晶和海也分别上了幼儿园的大班中班。母亲在孩子身上终于熬出了头,她又重新回到了文工团,但她再也无法唱歌跳舞了。文工团经过朝鲜战争的洗礼以及和平年代的成长壮大,演员的队伍有了质的飞跃,况且由于母亲连续地生养孩子,她的身体比起以前有了显著的变化,清脆甜美的嗓子也大不如从前。母亲重新回到了文工团以后,她只能管一管服装和道具了,在遇到有大型演出需要大合唱的场合,她才会再一次走到前台,站在合唱的人群中,充一回数。母亲过早地结束了艺术生涯,她把怨和恨都记在了父亲的帐上,是父亲让她失去了这一切。那时母亲仍然很年轻,刚刚二十九岁,母亲仍然有许多理想和对生活的追求。

父亲仍然很忙,他除了激动地研究那些假想敌外,工作上他还要有许多应酬,父亲回家吃饭的次数便明显地减少了。父亲每次回来,都是一嘴的酒气,父亲是有酒量的,在外面应酬喝这点小酒不在话下。父亲回来时,母亲早就安顿好了三个孩子上床睡觉,她躺在床上,借着台灯的光亮正在研读《红楼梦》。母亲早已被《红楼梦》的氛围感染得一塌糊涂,她正在为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伤心不已。在母亲这样一种心情下,父亲满嘴酒气地回来了。回来后的父亲,坐在床沿,很有内容地望了眼母亲,这时,他仍然不急于上床,他要让这个美好的过程延长,他要吸支烟。父亲吸的不是纸烟,而是喇叭筒,父亲吸不惯纸烟,他吸自己卷的喇叭筒才过瘾。父亲的喇叭筒冲劲十足,很快房间里便乌烟瘴气了。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不管是冬夏,也不管是什么时间,母亲无论如何都要爬起来,乒乒乓乓地把门窗打开。父亲不理解母亲这一系列举动,他仍满眼内容地瞅着母亲,虽然母亲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体态已有所改变,但母亲的形象在父亲的心中仍是完美的。父亲终于吸完了他的喇叭筒,这时他站起身开始宽衣解带了,父亲一边动作,一边满怀内容地微笑,父亲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是要反抗的,父亲这时就可怜巴巴地央求母亲道:丫头,整一招吧,我都两天没整了!母亲道:你这头猪,滚一边去!父亲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洗脚、刷牙。随着生活的稳定,母亲对父亲的要求也苛刻起来,父亲不洗脚不刷牙是无法和母亲亲近的。但父亲无论如何也养不成洗脚、刷牙的习惯,这是父亲的前半生养成的无法改变的陋习。在战争岁月中,别说洗脚刷牙,就是脸也有一连十几天不洗的纪录,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

父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把脚伸到水笼头下冲一冲,拿着牙膏胡乱地漱一漱口,然后火烧火燎地跑回来,关掉台灯,死乞白赖地往母亲身旁凑。母亲无法抗拒父亲的要求,忙乱一阵之后,父亲倒头就睡,并不时地伴以响亮的鼾声。父亲睡觉的毛病很多,不仅打鼻鼾,而且还伴以咬牙放屁巴唧嘴。

母亲无法入睡,她在这臭气熏天,鼾声嘹亮的环境中怎么能睡着呢?她隐忍着父亲的恶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红楼梦》里的情景,落红、残雪、吟诗作赋,那才叫生活。母亲对《红楼梦》里讲述的生活一往情深,男男女女极有情致的爱情生活,真是太美妙了。然而,现实又使母亲的幻想变得支离破碎了。她怎么能不痛苦不失眠呢?

由身边的父亲,她又想到了枫,梦想中的枫。要是和枫结合在一起,眼前的日子会是这样一番景象么?不,决不会!母亲毫不犹豫地断定,枫决不会像父亲这个样子。枫是多么缠绵和有情致的人啊!她和他躺在床上,一起读《红楼梦》,谈枫创作的歌曲。枫的脚自然是认真洗过的,牙也是刷过的,他的嘴里会飘出一阵又一阵中华牙膏的气味,他们在床上、台灯下说说笑笑,相亲相爱,那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呀!母亲在无法入眠的夜晚再一次想起了她梦中的枫。对母亲来说,无法得到的,才是最美好的。

母亲除了看《红楼梦》,还看别的书,古今中外的名著,以及其他的书,拿到什么就看什么。母亲爱好看书,父亲一直不以为然。

母亲还无法忍受父亲的吃相。父亲每次吃饭,食欲都极好,吃饭时,父亲异常地专注,大碗盛饭,大块吃肉自不必说。父亲吃饭时,总是要节奏有力地巴唧嘴,父亲巴唧嘴的声音一点也不亚于快板打起来的声音。父亲在吞咽食物时,也总是咕噜有声,喉头上下那么一滑动,一口食物就咽下去了。每次吃饭时,母亲总不忍心看父亲这种饿死鬼的样子,她每次都在碗里夹一些菜,躲到别处去吃饭,父亲一直没弄明白,母亲在吃饭时为什么总是躲着他。有几次,孩子们也想躲开他,他及时发现了,用仍在咀嚼食物的嘴大喝一声:站住!

孩子们就站住了,他们也常常被父亲的吃相惊呆了,而忘记了自己吃饭,呆呆地望着父亲。父亲发现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叱一声:看啥看?你们的老子也不认识了?!孩子们马上埋下头,真真假假地吃,等父亲一离饭桌,他们终于忍不住,“哄”地一声笑了,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地说:饿死鬼,饿死鬼!

孩子们的话是母亲冲他们说的,母亲说:瞧你们的爸爸,那饿死鬼的样!孩子们记住了,他们小声说“饿死鬼”时,心里面充满了快感。

许多年之后,大起来的孩子们,斥责父亲的吃相时,父亲听了,久久没有言语,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许久父亲才说:你们没挨过饿,知道个屁!父亲说到这,便再也不说话了,他的目光,透过窗子望着极远处的天边,这时,他又回想起了吃百家饭时的童年,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呀!在这家吃了上顿,还不知何时在另外一家吃到下顿呢,父亲一想起童年,心酸无比。

三个孩子中,父亲最喜欢的还要数晶,晶虽说是女孩子,但胆子比林和海都大。星期天,父亲没有什么大事,总要带上三个孩子去打靶,他一个星期不听枪声,浑身上下就不舒服;每次打靶,林和海都躲得远远的,还用双手捂住耳朵;唯有晶不捂耳朵,她随在父亲身后,睁圆了眼睛,看着父亲手里的枪,一张小脸激动得通红。父亲先是让林来打,林不敢,在父亲的强迫下,他双手握住了枪,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响,他把枪扔了转身就跑,父亲大骂:没用的东西!

海更是胆小如鼠,他还没摸到枪,就尿了裤子,气得父亲一脚把他踢出老远。轮到晶时,她不慌不忙,拿起来就射,她一边射击一边呀呀地喊着什么。

从此以后,父亲再去打靶,便只带晶一个人了,晶的枪法在父亲的调教下,差不多每次都能射在靶子上。父亲对林和海失望的同时,对晶燃起了希望之火。

一转眼,父亲就五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