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新四军抗战秘档全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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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苦涩”的抗日

陈毅对叶飞说:破坏了统一战线,我负责!部队被消灭,你负责!

“江抗”,一支“冒罪”抗日,隐姓埋名的队伍。

1.哪个地方空虚,就向哪里发展

1939年2月,刘少奇为成立中原局忙于豫皖交界的竹沟,毛泽东电示在重庆办事处主持工作的周恩来到了新四军军部——皖南泾县云岭。

不见经传的云岭翠崖环抱,山秀树绿,白云悠悠,小桥人家,青弋江、桃花潭点缀其中,叶挺以“云中美人雾中山”誉之。周恩来乘竹筏顺青弋江而下,一登上章家渡渡口,慨然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想同志情!”

当年李白送挚友汪伦的所在,周恩来与项英、军部领导、各支队司令、副司令一一握手。

炸响的鞭炮如惊蛰的春雷,在山峦间回荡。

国共合作之后,周恩来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此行以视察的名义来到云岭,一是传达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精神,研究华中新四军的发展;二是做项英、叶挺的团结工作。

负气离开云岭的叶挺与周恩来同行到来。从他那英武宽展的脑门,深邃清澈的目光,能感到阳光已经重新回到他的心里。周恩来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使一切人向他敞开心扉,倾吐灵魂深处的情结。美国着名记者西奥多说:“周恩来是我心目中的完人,在他面前我会失去自我而举止不知所措。他坦诚的仁爱之心,有吸引你与他交心的招数,他那据有地磁般魔力的人格,即使是对出身、国籍、政治信仰不同的诸色人种,都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几天来周恩来对新四军的工作做了详尽的调查和研究,云岭随处能见他那敏健的身影。他到规模不小的新四军医院慰问,到“抗大”式的学校──教导总队听课,检阅部队,参观图书馆……至于和各支队司令、副司令交谈,那是每天的中心工作。

周恩来和陈毅整整交谈了一天一夜。他俩结识在法国,此后,两人的情感与友谊随着革命的进程日益加深。1934年8月,周恩来与陈毅一同赴兴国前线指挥作战,陈毅腿部受了重伤。10月红军濒临绝境,匆忙长征,周恩来在万分紧急中悬念陈毅,赶到医院,命令将已经装上车的X光机开封,为陈毅检查伤口,取出弹片。走出医院,周恩来眼里滚动着泪花。

一别四载,这次皖南相见,别有一番滋味。周恩来察看了陈毅的伤口,陈毅察看了周恩来受伤的右手。两人由往事谈到抗日,谈到江南。

对项英,陈毅谈得很客观。这位大革命时期的党员,着名的工人领袖,在三年游击战中与陈毅有着生死与共的友情,陈毅情感直率爱憎分明,项英内向深沉心胸不那么宽展,两人争执起来可以从这个山头,一直吵到那个山头。然后,两人坐下来用一个铁皮桶煮草根填充肚皮。新四军组建后,项英过分强调统一战线,对三战区的种种干扰、掣肘,甚至险恶的用心抵制不力,致使转战在江南的陈毅大有雪上加霜之苦。但陈毅深知项英处境之难,同时,王明的长江局对项英的工作影响也是因素之一。所以,陈毅每次回军部,都是在项英的住室里搭块木板,两人头对头,同室而居。在那长夜深谈时,常常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你个老项!”“你这个陈仲弘!”一声比一声高。吵够了,再接着说。

这次在讨论、研究新四军发展方向的会议上,陈毅和项英又争执得很激烈。争吵代表着新四军高层领导的两种意见,故尔“柴”越加越多,“火”越烧越旺。会议进行到深夜,周恩来宣布休会。

回到宿舍,陈毅一躺到铺板上,便鼾声如雷。项英望着这个胸无芥蒂的陈仲弘,又气恼,又羡慕。

第二天,会议继续,争吵继续。

周恩来像一个观看“拔河”的观众,一言不发。

又是一天过去了,声势渐小,但“胜”“负”不让。

周恩来笑道:“这场争论使我再次认识了一个真理:共产党人是最不隐瞒自己观点的。好了,看你们意思,该我出场了。”

大家笑。

周恩来传达了中央六届六次全会有关“发展华中”的精神,分析了目前的形势和新四军的任务,他指出:根据敌人、我方、国际的情况,现阶段的中心任务是在敌占区。而处于敌占区的中国的东部为中心的中心,这个地区代表了中国走向近代化的最有力的地区。这里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地区,是交通便利、土地肥沃、经济发达、文化程度最高的地区。这就是新四军的环境。这个客观环境恰恰使得新四军的地位更加提高,落在新四军肩上的任务也就分量更重。

新四军的发展方向,有三个原则:哪个地方空虚,就向哪里发展;哪个地方危险,就向哪里发展;哪个地方只有日军和伪军,就向哪里发展。根据这三个原则,可以确定,新四军今后的发展战略是:向南巩固,向东作战,向北发展。作战方针仍是游击战。

周恩来说:“游击战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就以江南说吧,新四军几千人,牵制日军主力将近4万。如果全国有十几个、二十个这样的地区,就可以使日军疲于奔命。对三战区,在接受领导的同时,必须清醒地坚持‘独立自主’,一切从抗日出发,从发动群众共同抗日出发。”周恩来环视了在坐的新四军首长们,又说:“请诸位继续畅所欲言,发表你们的意见。”

会议气氛十分热烈。性格直率幽默的3支队司令员谭震林喷着烟雾说:“今天是不是春节啊?”

大家被他说愣了,分明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嘛。

谭震林嘿嘿地笑着:“我的鼻子出毛病了,今天才闻到春天的味道。”

大伙轰地笑起来。

会后,项英又是一夜不眠。对于“东进北上”的战略决策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见。从兵法角度说,哪里危险向哪里发展无疑是对的,但“向东向北”不止是危险。东面宁、沪、杭,是蒋、日、汪最敏感的地区,那里是蒋介石的大本营,中国大财团的集中地,进出口贸易占全国的3/5,斗争激烈、复杂,新四军朝这个地区寻求发展,必然引起国共冲突的加剧,日寇、汪伪也不容他们的卧榻之旁新四军坐大,这样一来,新四军将处于蒋、日、伪三方夹击之中,岂不是自取灭亡?向北发展,即意味着皖南、江南地盘的丧失,白白丢掉营造了一年的抗日支点,而江北一马平川,恰恰又不是发挥新四军游击抗日的地带。当然,如果向北发展能和华北的八路军连成一片,固然是一利,但项英内心有不便说出的更大、更宏伟的计划。那就是和中央背道而驰的,向南发展的宏图。

项英的内心是苦涩的,那是一种不被人理解的情愫。一般人从他的外表是不能了解他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对项英有速写一样的描述:

……我与项英仅仅相处了短短的时间,他在几个小时里,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生动的,比绝大多数认识了好多年的人给我印象更生动。他的外表不给人好感,实际上,看上去,他很像通商口岸的外国人心目中的‘典型苦力’;他身体结实,肌肉发达,身材短矮,从背后看去,他的头像圆屋顶那样突出;他的双手手指粗短,布满老茧,他的嘴唇和鼻子宽厚;他的牙齿突出,不整齐,不美观,而且缺少了一些牙齿;但他的笑容是中国劳动人民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如果从中国人的审美角度,项英个头中等,面相还是端庄的。他的笑的确富有感染力,但同时传导着一种不易接近的冷漠。这个“典型苦力”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极其自尊、自傲的心。在他41年的人生历程中,历任中央委员、政治局委员、共产国际监察委员会委员、中华苏维埃政府副主席、苏区中央局书记、中央东南局书记,他的地位决定了他的一生与中国革命史紧密相联。第三国际曾经给予他高度的评价,斯诺称他是“在革命实践中成为高级军政领导人的少数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之一”。在新四军里,项英有绝对的威望,他的严以律己,他的艰苦朴素,他的为人师表,都无可挑剔。他那沉默的威严使得部下多了服从少了创造和个人的意志,敢于和他直言相争的,也就是陈毅,有时再加上个谭震林。叶挺不属于同一范畴,在项英看来,他和叶挺的关系多少有些统一战线的味道。这也是项英的苦涩之一,他并不想这样。但历史就这样安排了。历史是无情的,项英时时想推动它,却时时被它推动。处在中国革命向何处走的紧急关头,常常无法左右方向盘,是痛苦的,认为自己正确而去服从错误,是更大的痛苦……

早上,陈毅睁开眼见项英在抽烟,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老项,你起得很早嘛。”

项英没有作声。说心里话,他很羡慕陈毅的潇洒坦荡,但他做不到。

“杀他一盘如何?”陈毅也不看项英的脸色,自顾自地说着。

项英披上大衣走出门去。

江南春早,一进农历正月天气便温柔多了。项英还是紧了紧大衣。起雾了,稠腻腻的,像粥,像糨糊,伸手一抓,手上竟有感觉。五步以外,什么也看不见。项英信步走着,缠缠绕绕的大雾被他晃动的身子搅碎,又很快在他身后聚拢。

“谁?”叶挺的声音。

此刻,项英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和叶挺的关系,周恩来一到云岭就跟项英谈,算来也有五六次了。平心而论,作为新四军军长的人选,叶挺是很合适的。他和三战区的顾祝同是老同学、老同事,凡是一些棘手的事,都是叶挺出面和顾祝同打交道。叶挺治军严是出名的,皖南新四军经过8个月的整训,早是“另一番风光”。但是叶挺身上有许多项英感到不舒服的东西,那些东西是国民党的,与共产党是格格不入。呢料军服笔挺,长筒皮靴锃亮,脖子上吊着个照相机,手里拎着个文明棍,身后跟着条大黄狗……项英无法接受。项英努力想和这个“脱党”的北伐将领拉近距离,努力均无效。周恩来的批评是尖锐的,这些天的不眠之夜里他也反复自省,但困扰项英的东西太多,他准备过几天冷静下来和叶挺交交心。哪知世上总是“冤家路窄”,偏偏现在又遇上他。

“叶军长,是我。”

“哦,项副军长。”叶挺已经走了过来。“我去查了几个岗哨。啊,这雾下得真大啊……”

大黄狗兴奋地在叶挺、项英之间蹿动着,一会儿跃身舔舔叶挺的手,一会儿趴下闻闻项英的裤管,表示着它的亲热。

叶挺在新四军成立之初,应毛泽东之召,去了延安。在欢迎会上,他说:“同志们欢迎我,实在不敢当。革命好比爬山,我有一段爬到半山腰又折回去了,现在又跟上来,今后我要走党指引的路,在党和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坚持抗战到底。”毛泽东为叶挺的话鼓掌。会后,毛泽东征求叶挺的意见,是不是加入共产党。蒋介石也一再希望叶挺加入国民党。这使叶挺内心很痛苦。他感受到的不是信任,而是信任以外不便说出的东西。敏感又刚直的他,一再矫正自己的感觉,但无效。他真诚地对毛泽东说:“还是让我先接受党的考验,然后根据我的表现再看能不能入党吧。”毛泽东欣然同意。他没料到非党身份竟给他的工作带来这么多的困难。项英虽是副军长,但他是共产党在新四军的最高领导。中央的电报、文件首先是由项英过目,而项英却不是把所有电报、文件都给他看的。项英召开的会议也不是他都能参加的。这也怪不得项英,党内的文件,党内的会议,他这个党外人士本无权阅览和参加,但对于一军之长,他又实在感到有一种欲说不能,欲罢难休的苦衷和被“隔离”感。他的教养梳理着内心的郁结,然而压抑个性是对灵魂的摧残,压抑到极致便是“井喷”一样的爆发。这便有了“四次辞呈”的出走。叶挺虽对项英重帷深锁的内心无从窥测,但项英对党的忠贞以及忘我的工作精神,又是叶挺深为敬佩的。叶挺是个真正的军人,胸无城府,秉正刚阿,与他有着同窗之谊的顾祝同曾称他“正直之姿,刚毅之色,琴心剑胆,慧眼柔肠”,叶挺可以一气之下离开云岭,一经周恩来开导,也毫不扭捏作态地回来。此时,他不了解项副军长的心境,口吻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

项英说:“叶军长,如果你没别的事,我们一起走走吧。”

语气十分柔和。

“没有,我没有事。”叶挺连忙回答。

在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上,人,大概是最复杂的矛盾体。

2.史沫特莱喊:“哦,我简直爱上你们了!”

云岭的陈家大祠堂已经被人们习惯地称为新四军军部大礼堂,常常举行欢迎国际友人、记者、作家和从大城市来的慰问团等盛大。

1939年3月12日,这里为欢送周恩来举行文艺演出。

礼堂气氛热烈,装饰一新。两边墙壁上陈列着一幅幅大型彩色布画,鲜活的战斗画面,犀利的表现手法,使新四军浴血抗敌的悲壮跃然布上。演出之前周恩来入神地看着,在每一幅画前都忘情驻步。布画是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绘画组的发明,这种便于携带,便于展出的大幅布画流动在战场、乡村、城镇,随时随地都可以鼓舞士气,宣传群众,使文化成为战争的助动力。周恩来在一组线条洗练,构思新颖的漫画前极有兴趣地说:“深入浅出,明了易懂,而且又很吸引人。谁画的?”

一个二十多岁,头发金红,鼻子高翘,眼睛黑里发蓝的女兵站在周恩来面前:“我,孙从尔。”这个绰号“洋鬼子”的孙从尔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回国后到皖南写生,途经云岭见到新四军被吸引了,就地穿上军装成了女兵。服务团团长朱克靖介绍了孙从尔,接着说:“我们这里名人很多,翁毅、卢芒、尖峰,有的是着名画家,有的是教师、教授……”朱克靖还没说完,演出开始了。

原来准备上演反映西安事变的多幕剧《圣诞节之夜》,但是临近演出,顾忌到这一出“捉放曹”与统一战线有悖,便改为一些短小精悍的节目。

周恩来16岁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就活跃于南开剧社,他出演的话剧《一元钱》曾倾倒天津观众。这位具有全方位才华的高层领导现在被新四军服务团的演出倾倒。独幕剧《一家人》、《红鼻子参军》,诙谐热烈,周恩来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一计》表现的是身陷囹圄的父子,在日寇的淫威下儿子发生动摇,父亲亲手毒死自己儿子的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演员李增援是戏剧专科毕业,当剧情发展到高潮,父亲毒杀儿子的时候,他那悲痛与仇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从双目射出,震撼全场,周恩来流下泪水。

1939年是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的鼎盛时期,人员从1938年的200人发展到400多人。延安的演剧队、新四军的战地服务团成了进步青年和文艺界有识之士的向往。来自国内外的留学生、大学生、专科生、华侨一批又一批,汇集了海内外人才。他们既能演陈白尘的多幕剧《魔窟》、曹禺的《日出》,也可以自编自导。自编自导的节目、剧目既可在正规的舞台演出,也可在街头、村口演出。同时,他们每个人又都是队员。上台演出,下台坐在群众的床头说抗日,谈救国。新四军服务团影响很大,部队穿便衣活动晚上求宿,老乡吃不准他们的身份,就请唱支歌,老乡们认为会唱歌的就是新四军。

一年多来,新四军的成分迅速地发生变化。从山上下来的游击队员在频繁的战斗中牺牲了十之七八,代之而来的江南、皖南、皖中的青年,很多都有些文化。尤其是来自上海、苏州、无锡、镇江、南京的新成分,文化水平在高小以上的更多。华中的版图上,新四军以夺目的亮色向外辐射,感受这种辐射最强的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这个世界级的大都市荟萃着中国的精英,中国的命运和新四军的出现使他们做出了最严峻的抉择,薛暮桥、沈霁春、沈其震、崔义田、邹韬奋、范长江、阿英、贺禄汀、王阑西、孙冶方、彭康……先后来到新四军。这些享誉中外的经济学家、生理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医学博士、作家、音乐家……如同种子植入沃土,生根、发芽、繁殖……新四军在这种科学文化经济的强劲催化下,萌动着,爆发着近代化军队的生机。1938年底美国着名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来到新四军,为中国有这样素质的军队惊愕,兴奋地喊:“哦,我简直爱上你们了!”

掌声不同一般的热烈,周恩来感到战士们最喜爱的剧目或者最喜爱的演员要出场了。

不错。张茜、杨瑞年、周纫蕙是服务团的三个红角,小歌剧《送郎上前线》是服务团的保留剧目。这三个人,这个戏,演遍皖南、江南,不但战士,就是村子里的小伙子、大姑娘,也常把它的曲调哼在嘴上。

张茜扮演的小媳妇俊俏活泼,那双含笑顾盼流波的眼睛,满台一扫,就把观众征服了,所有的眼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张茜主演过三出大戏:《阿Q正传》的吴妈;夏衍《一年间》的新娘子;陈白尘《魔窟》中的小白菜。动真情是张茜演戏的一个特点,所以每一个角色都给观众留下挥之不去的记忆。现在她着一身江南少妇的浅蓝色印花衣裤,一面纺线一面动员丈夫去参军打鬼子,时嗔时喜,情真意切。周纫蕙扮演的丈夫内心矛盾,摇着手里的小烟袋,思想斗争激烈。杨瑞年扮演的小姑子机灵调皮插科打诨,一台戏戏中有戏,演出一次轰动一次。尤其是“送郎”一段,又是“送别”,又是“惜别”,张茜真把一个农村少妇演活了。仅一把胡琴的伴奏,张茜的歌喉也是迷人的,曲子的确也动听。她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外又想拉丈夫的手又害羞,唱道:

“送呀才郎,送到那大门外,一出门就看见张灯又结彩。我有心挽手把才郎问,军号响,总司令来,说不得那知心话咦儿呀儿哟……”

掌声把礼堂的顶盖要掀掉了。

观众里有一个反常的人,他虎愣着眼,身子像被台上的人牵着向前倾斜,忘了鼓掌,忘了其他的存在,失神地盯着台上那个柔肠百结的小媳妇……

他是陈毅。

坐在陈毅身旁的周恩来有了某种觉察,微微侧过身看了他一眼。陈毅仍没从他的世界走出,浑然不觉。周恩来笑着用肘弯碰了碰他,陈毅怔怔地扭过头。触到周恩来意味深长的目光,陈毅顿时苏醒了,连忙鼓掌,掩饰自己的失态。但是,这时掌声已经息落,他的孤掌招至了更大的窘迫。

周恩来无声地笑着。

陈毅沉不住气了,悄声道:“你笑啥子嘛!”

周恩来打趣道:“怎么?看戏不许笑?”

“你笑得不对头嘛!”陈毅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

“哦?你说该怎么笑啊?”

陈毅“噎”住了,扭过头去。

台上台下两场好戏,周恩来看得津津有味。当掌声又一次爆响的时候,周恩来凑在陈毅耳边问:

“有追逐的目标了吗?”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哦,你是‘不爱美人爱江山’的,好!”

这里有一段故事。结束三年游击生活来到皖南,部队的一些高层领导有的开始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领导也是七情六欲样样俱全的人,将近四十岁了,即使从人道出发也是无可非议。但项英的顾忌也不无道理:刚下山就考虑个人问题,分散抗战精力。他批评这种做法,说这种人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帽子太大了。脾气火爆的谭震林不服,“告”到中央。周恩来现在把项英的话反过来用到陈毅身上了。

陈毅“嗬嗬”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凑到周恩来耳边:

“我是美人江山全都爱。但是眼下都还需努力。”

陈毅说的是实话,此时台上的张茜还不知有位“首长”对她已如痴如迷……

3.对付顽固派的办法是“斩而不奏”

叶飞纵马飞驰,金黄的菜花,翠绿的新竹,无暇欣赏。

叶飞和他的6团是陈毅“死乞白赖”要到茅山地区的。这个25岁的菲律宾华侨,15岁即任厦门团市委书记,20岁任闽东独立师政委,21岁任闽东军政委员会主席,此时已身经百战。陈毅从皖南回到茅山便着手“向东作战”部署,这个大动作,他选中了叶飞和他的6团。

那天陈毅给叶飞和副团长吴焜交代任务说:“你们这次到东路去,一要发展队伍,二要搞到武器武装自己,三要筹集款子。一句话,人、枪、款。有人说这是机会主义,说得不对!有了这些才好抗战嘛!全民抗战,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嘛。另外,这次出动不能打新四军的旗号。人家给我们就画了这么大个圈圈,‘越界’是有罪名的。我看就用梅光迪、何克希部队的名字──江南抗日义勇军,你们看怎么样?”

抗日还有罪,叶飞有种说不出的苦涩。不仅如此,叶飞和吴焜还改了名字。6团因为在冷欣那里有备案,突然消失必然会被觉察,陈毅又组建了个新6团补缺,段焕竞被任命为团长。

叶飞接受任务后,一面派人到东路侦察,一面装备部队、训练部队。一切准备停当,马上就要率部出发,突然接到陈毅的紧急通知:速来水西村!

1支队自东湾、延陵战斗之后,又连续取得上下会、下蜀、白兔、北山、宝埝、南塘等战斗的胜利,在茅山站定了脚跟。司令部在茅山不远的水西村驻了下来,相对稳定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洋马四蹄翻花,腾起一路风尘,水西村很快到了。

叶飞一拉开陈毅的门,滚滚的浓烟从狭小的门框里挤出来。陈毅指指竹凳,仍大口抽着烟。他的脚下散落着一片烟头。

沉默,沉默。

爽快的陈毅,这样的情况很少见。

沉稳的叶飞忍不住了:“陈司令员,让我来是什么事?”

陈毅把烟屁股一扔,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电报递给叶飞。

项英的电报,命令6团停止东进行动。原因两条:一是东进超出了国民党划定的“地盘”,会破坏统一战线;二是东路地区交通发达,日军兵力强大,据点林立,部队到那里会被敌人消灭。

叶飞一下子愣了。接到通知后他做了种种猜测,却没想到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抬头看陈毅,被浓烟漫雾缠裹的司令员无言地踱步。叶飞一身热汗顿消,没说话,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也抽起来。

陈毅的沉重不仅仅来自这封电报。周恩来离开皖南不久,蒋介石即派白崇禧、陈诚到三战区,与顾祝同研究控制新四军的对策。很快,种种限制1、2支队活动的命令从冷欣那里发出。东路的情况也紧张起来。军统特务戴笠的部队──忠义救国军,更加猖狂,连连挑起事端与“江抗”(江南抗日义勇军)摩擦。陈毅派到“江抗”去的参谋长胡发坚,不久前也牺牲了。陈毅之所以把自己的一个参谋长派往东路,足见他东进的决心,这个决心是在陈毅一到江南便下定了的。但是东进的危险和阻力越来越大,原定计划明天就出发,又来了这么一个电报。山一样的沉重压在陈毅心上……

屋子里极静,只听鞋底摩擦地面的嚓嚓声。节奏由慢转快,由快转疾,蓦地停住了。

“怎么样?!”陈毅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叶飞。

叶飞茫然地望着陈毅,他不知司令员这“怎么样”确切问的是什么。

陈毅见叶飞不语,又“呼”地站起,点燃一支烟。

舒眉静目的叶飞此刻双眉虬结,一对清澈见底的眼睛蒙上了雾霾。

陈毅狠狠地抽了几口,又转向叶飞,对着他看了几秒钟,说:“叶飞,到东路去你们会被消灭吗?”

“你问这个啊。不会,不但不会消灭,还会发展!”

陈毅双目逼人:“哦,你有把握?”

“有把握。不只我一个人有把握,全团的营连干部讨论过,都认为有把握。我敢立军令状!”

陈毅一挥手:“好!那你们走,照计划行动。”

叶飞腾地站起。刚挪动脚步,马上又站住了:“那,军部和三战区……”

“你们走你们的,不要管。这不是你们的事。”陈毅面色严峻。“破坏了统一战线,我负责!”指指叶飞,“部队被消灭,你负责!”

叶飞走了。

屋子里又是肃杀般的寂静。

陈毅突然感到巨大的疲惫向他袭来,像洪水一样,从脚下漫上头顶。他把自己“摔”在床上。

吴肃走了进来。这位长着一个大号鼻子的作战参谋现在已是作战科长,干的还是参谋的事,这个科只有他一个人,整个司令部也就是十几个人。副司令罗炳辉4月份已调走,参谋长张正坤也调回军部,政治部主任刘炎带病坚持工作,几乎也是个光杆主任。陈毅还要往新6团调人,兵从“四抗会”、“冬防队”抽出来一部分,还不够。更困难的是干部,段焕竞一个光杆当然不行。可是调谁呢?从哪里调呢?吴肃“拨拉来拨拉去”,摇着笔杆写不出名字。这个曾经在广州衙门做过“书记官”的吴肃,不但字写得漂亮,办事也周密、沉稳,常常独当一面甚至两面。和纪振纲的许多事,都是他代陈毅出面交涉的。尤其是1938年冬,纪振纲先是被国民党108师包围,后又被日军抓起囚禁,陈毅一面设计营救,一面派吴肃秘密和纪振纲联系。直到纪振纲被保回家养病,又是吴肃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把陈毅动员纪振纲离开茅山的亲笔信交给他手中。纪振纲至此对共产党新四军的认识算是至深至透了。他告诉吴肃,茅麓公司的武器都分散到山里了,可以让新四军全部拿去。公司的自卫队也交给新四军处理。纪振纲秘密躲入上海,他的自卫队和几十挺乌亮的机枪都由吴肃接到新四军。

吴肃把新6团“拨拉”得刚有个结果,项英的电报到了。他以为“东路作战计划”取消,不再为新6团犯愁,拿着誊写好的《新四军军歌》给陈毅送来。

“新6团的人员配备得如何了?”

吴肃见陈毅微闭双眼躺在床上,正要退出。听到这么一问,吃惊地反问:“东路计划没取消?!”

“为啥子取消?”

“那……军部的命令怎么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陈毅苦笑。“我们对付顽固派用的是‘斩而不奏’,现在看来,对皖南也需要用上‘先斩后奏’喽。”

吴肃无言地望着他尊敬的司令。

“新6团有眉目没有?”

“摸来摸去,只有王丰庆、吴甲寅了。”

“哦,”陈毅一骨碌坐起。“调吴甲寅就是把特务营调去,我想想啊。”陈毅转了几个圈儿,“好!就调吴甲寅。把特务营编为1营。还能再……”

“还有就是许维新和他的独立营了。”

陈毅笑起来:“打新丰车站的时候,段焕竞还嚷嚷许维新是块烂肉呢,现在我还真舍不得给他呢!”

吴肃说:“特务营、独立营都编进新6团,司令部就没有一个直属部队了……”

“好了,就编进去吧。定为新6团的2营。格老子,这回我当光杆司令,他段焕竞可阔气喽!”陈毅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面色渐渐肃然。“吴肃,你给项副军长发个电报,就说……”陈毅又猛抽几口烟。“就说电报收到,但东进部队已经提前出发,追之不及。”

吴肃说了声“是”,就往外走。

“你手上是啥子啊?”

吴肃忙把誊写的《新四军军歌》递给陈毅,笑道:“糊涂了。”

新四军成立一年多了,还没有军歌。陈毅谈了自己的想法,叶挺、项英都希望他写一个。此时,陈毅又看了昨天写的歌词,从新四军的组建,一年来的艰难征程,到眼下种种的困境,内心的波澜起伏奔涌,壮怀激烈。他提起笔,又作修改:

……

千百次抗争,

风雪饥寒;

千万里转战,穷山野营。

……

为了社会幸福,

为了民族生存,

一贯坚持我们的斗争!

……

前进,前进!

我们是铁的新四军!前进,前进!

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

夜已经很深了。

陈毅欲罢不能,又修改了第二段。

刚进五月,天并不热,陈毅出汗了。伸手在衣袋摸手绢,却带出了项英的电报。和电报一起落在地上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兵短发齐耳,瓜子脸,一对明眸顾盼流波,粼粼瑟瑟,似嗔似喜,含情脉脉。

4.天红了,地红了,眼睛红了

1939年5月的一个夜晚,长江北岸的三江营港口伫立着几条汉子。强劲的江风推拥着江潮,冲击着江岸,发出呐喊般的轰鸣,飞溅的江水腾起近丈高的浪花,摔打在他们身上、脸上。

这几个人中,有个身材高大、魁伟的汉子,叫惠浴宇。

去年深秋,他从延安到了江南,陈毅招待了他一顿“红薯宴”。一听他的口音,陈毅高兴地笑了:“啊,苏北人。好!”惠浴宇不知道“好”什么,跟着傻笑。抗战前他被国民党囚禁了几年,1937年到了延安,学习了一段时间,分配到新四军工作,干什么,他正等着陈毅发话。陈毅说:“就派你过江去,和韩德勤打个交道!”惠浴宇以为陈毅说笑话,应声道:“好,我就送去给韩德勤抓。”陈毅严肃了:“不是他抓你,也不用你抓他,他这个顽固派不抗日,我们就在他的地盘上抗日。”惠浴宇一听,心里“毛”了。那个鲁苏战区副司令韩德勤拥兵10万,他单枪独马,不是去送死吗?!陈毅哈哈大笑,笑得惠浴宇更不摸天地。那天陈毅和他一直从早上谈到日头偏西,甚至连如何在苏北踢开第一脚,陈毅都交代了。

惠浴宇不负厚望,几个月来他利用自己风情熟、关系多的长处,首先和泰州中心县委接上头,开办了一个长江军政学校,影响很大。扬州、泰州、高邮、宝应、兴化、东台成批成批的青年报名入校,聚集了一大批爱国青年。此后,他又通过种种渠道和颜秀五搭上了关系。

这个颜秀五是泰州苏皖鲁游击总指挥李明扬、李长江的下属,二纵队司令,“二李”的心腹之将。颜秀五20世纪30年代初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有过联系,后在江湖上闯荡,他早年结伙贩盐与官府税警势不两立时,惠浴宇正在苏北领头闹革命,名声很大,颜秀五一度还想投奔惠浴宇。因此一见到惠浴宇,颜秀五表现出极大的敬慕与热情,当即以师友相待,至诚至尊。惠浴宇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颜秀五对新四军江南抗日的战绩已是如雷贯耳,因此对惠浴宇更加敬重。苏北敌伪、韩德勤、“二李”的情况,颜秀五谈了不少。“二李”与韩德勤的矛盾,惠浴宇也摸了不离十。这些情况对新四军“北上”,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陈毅连夜渡过大江到江北,正是要了解苏北的情况,研究“北上”的决策。

和惠浴宇一同迎接陈毅的是管文蔚挺进纵队的几个支队领导人梅嘉生、韦永义、刘文学。他们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任江水在身上、脸上扑打,却齐刷刷都脸对着江面。不是为自身的安全,三江营已是挺进纵队切实控制的港口。他们悬心的是陈司令。

长江,这条与大地一起沦陷的大江,再不见星星渔火,点点白帆。

中华民族一直以刚烈野旷的黄河为父亲,以明丽柔畅的长江为母亲,父亲有他宽阔的肩胛、凌厉的丰神,母亲有她柔怀般的温馨、神仙般的风韵。中国人对黄河、长江的崇拜自三黄五帝到如今,那乾阳的刚健和坤德的风柔是黄河、长江秉于儿女的人格财富。日月交错,朝代更替,大浪淘沙,奔腾不息,陶冶着华夏子孙……

如今,黄河被拦腰炸溃,黄水如血迸一泻千里;长江沦陷,两岸岗楼林立,哨卡密布,巡逻艇的马达轰鸣,探照灯的强光横横竖竖如道道白练把江身缠绑。瑟瑟江水,滔滔白浪,借着夜风挣扎、翻滚,翻滚、挣扎……

陈毅立于船头,一任江风江水摔打。

小船,大江,劲风,激浪。

这是陈毅第一次横渡长江。

陈毅是军人,是诗人。军人的责任,诗人的情感拧在一起,如鞭笞灼痛了他的灵魂。

管文蔚几次想劝陈毅避于舱内,听到陈毅粗闷的喘气如钝锉和坚石的摩擦,发出一种金属的声音,他沉默了。

巡逻艇的马达由远而近,声响越来越大,这是第二次遭遇了。

“往右划!”管文蔚命令船手。

船手在犹豫。

“靠到江心洲!”这是个危险的决定。江心洲有国民党的驻军,他们对新四军过江是同样的严加防范。但是,只能冒险,别无选择。

船头急急地拨转了方向。

借了风力,滔声,又闯过了一道生死线。

小船被江水托举着,忽而涛巅,忽而浪底。铅黑的江水下面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生命,闪烁的光斑如同它的眼睛闭闭睁睁。

陈毅被巡逻艇、探照灯激得怒不可言,又被这痛苦的江水感染得欲说无话。江风挟裹着江水的腥苦,狠命摇拽陈毅的衣衫,那身破旧的灰军服飘摆得旗帜一般,“哗哗”作响。陈毅重重地吐了口气,吟出了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

几经风险,几经危难,小船终于靠上江北的岸边。

陈毅望了一眼滔滔的江水,回身踏上苏北的大地。

江水咆哮着,呐喊着,为陈毅壮行。

陈毅的眼睛湿润了……

此时,苏州郊外的星光下,走着一男一女。男的叫周达明,女的叫李贯玉。周达明是“江抗”总部参谋;李贯玉是“江抗”朝鲜族战士。他们“兄妹”相称,一个商人打扮,一个学生装束。初夏的夜晚,安谧中萌生着骚动。他们跨水过桥向郊外重镇──浒墅关走去。

这是叶飞的又一个动作。

6团东进,在无锡西北的戴溪桥与梅光迪、何克希汇合,成立了“江抗”总指挥部,叶飞、吴焜为副总指挥,6团为“江抗”二路,下设两个支队。

“江抗”2路,这支“冒罪”抗日、隐姓埋名的队伍,在东路半月不到,打了4仗。有“中国夏伯阳”之称的吴焜,吹着冲锋号指挥部队。战士说:吴副团长的号一吹,除了敌人的脑袋,什么也看不见。敌人的子弹都被他吹飞了,只听见他的呐喊:“天红了,地红了,眼睛红了,杀啊!”

那天,刚进江阴,部队长途行军正在休息,吴焜查岗,突然看到田地里的稻草堆在移动。“胆大包天,心细如发”的吴焜,立即报告叶飞。一场日军苦心学来的偷袭战,以百余尸体画上了句号。

这就是苏、锡、常百姓奔走相传的“血战黄土塘”故事。

叶飞要让这里的百姓听到更多这样的故事,并且让他们也走进故事里来。他和吴焜设计了更富刺激的故事──偷袭浒墅关车站。

周明达、李贯玉是首先出场的人物。他们潜入浒墅关镇,为偷袭摸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