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有两位迷信的将军,在某一天,他们无意中念了一声咒语后,便来到了一个罕至人烟的岛上。
这两位将军在某衙门的部门办了一辈子公事。他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也老在那里,因此,什么事都不懂得。除了“请接受卑职的崇高敬意,耿耿忠心”之类的话以外,任何话都不会讲。
后来这部门被撤消了,两位将军也离职回家了。他们退职之后,都住在彼得堡师爷街,各有各的房子。他们每人有自己的女厨师,都领养老金。忽然来到了荒岛,他们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共盖一条被子。当然,起初他们什么也不明白,便闲谈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大人,我今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位将军说,“我梦见我好像生活在荒岛上……”
说完这话,他立刻一跃而起,另一位将军随即站起。
“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什么地方呀?”两人都拉开嗓门,拚命地喊起来。
两人都很惊疑,以为是在梦中,可这一切又那么真切,又似现实,不由得不相信。
他们眼前一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另一面是一小片陆地,陆地那边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两位将军在离职以后,第一次哭了。
他们又互相看看,发觉都穿着睡衣,脖子上还挂着勋章。
“现在能喝点咖啡那该多好啊!”一位将军说道,但是一想起他们碰上这个闻所未闻的怪事儿,又第二次哭了。
“咱们到底怎么办呢?”他含着眼泪继续说,“要是现在写份呈文,会不会有用处?”
“我看这么办吧,大人,”另一拉将军答道,“您往东边走,我往西边走,天黑时,我们再往回走,在这儿我们又会见面的。也许能找到点什么吃的。”
于是两人开始找寻,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们想起有一次上司告诉他们:如果你要找东方,那么你面对北方,右面就是你找寻的方向。他们又去找寻北方,这样那样站了一阵,东西南北都试过了,但因为他们办了一辈子公事,所以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看这么办,大人,你往右边走,我往左边走,这样更好点。”一位将军说,他除去在衙门干过以外,还在科班军校当过书法教师,因此,比较聪明一点。
说做就做。一位将军往右边走去,看见地上长着树木,树上结满各种各样的果子。这位将军很想摘苹果,能摘到一个也好,可是苹果都高高地挂在树枝上,非得爬上去不可。他试着爬了几下,除了撕破睡衣,结果一无所得,将军又向河边走去,看见河里有很多鱼,数也数不过来。
“要是师爷街上有这么些鱼儿可就好啦!”将军这样想着,食欲甚至使得他的嘴角也动了动。
将军走进树林,那里松鸡叽叽地叫,黑山鸡咯咯地啼,兔子到处奔跑。
“我的老天爷!尽是能吃的!尽是能吃的!”将军说,他觉得他已经有点恶心了。
没有办法,只得空着双手向约定的地点走去。当他走到的时候,另一位将军早已等在那里了。
“您怎么样,大人,弄到点什么没有?”
“只找到一份旧的《莫斯科公报》,再没有别的了。”
这两个将军没有办法面对眼前的事情,无奈之下,又躺下了,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大人,谁会想到,人类的食物原来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一位将军说。
“是呀,”另一位将军回答,“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以为,早晨喝咖啡时端来的面包。天生就是那个样儿。”
“所以,比方说吧,谁要是想吃沙鸡,就得先去捉住它,把它宰了,拔掉毛,用火烤……可说归说,做归做,具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我更一无所知。”另一位将军说道。
彼此又沉默了,都在想方设法入睡,但饥饿却断然把睡梦赶走了。松鸡、火鸡、奶猪一个劲儿直在他们眼前闪,都那么肥肥的,烤得焦黄,还有黄瓜、酸菜以及其他凉菜。
“我饿得简直要吃掉靴子了。”一位将军说。
“戴过许久的手套也不错呀!”另一位将军回应道。
忽然两位将军互相打量一番:他们眼里闪着恶狠狠的火花,牙齿咯吱咯吱直响,胸膛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他们各自慢慢地向对方爬去,转眼之间都变得凶神恶煞似的,十分怕人,只见衣服撕得满天飞舞,不断响起吼叫和哼哼声。他们中的一位咬住了另一位脖子上挂的勋章,没命地吞了下去,另一位同时也咬住了对方,致使双方都出血不止,但也促使双方都觉醒过来。
“上帝保佑啊!”两人同声说道,“这样我们会彼此吃掉的呀。”
“我们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哪个混蛋给我们开的这个玩笑?”
“大人,咱们应该聊点什么开开心,不然咱们会弄出人命案子的。” 一位将军说。
“您先说吧,我听着。”另一位将军答道。
“您有什么高见,比方说,为什么太阳先升起,然后再落下,而不是相反?”
“您这人真奇怪,大人,您不也是先起床,到部里去,在那儿抄抄写写,登记注册,然后再躺下睡觉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安排:先躺下睡觉,做各种各样的梦,然后再起床呢?”
“唔……是呀……不过,说实话,我在部里办公总是这样想:
现在是早晨,过一会儿是中午,再过一会儿吃晚饭,随后就该睡觉了。”
但是,一提到晚饭,两人又变得无精打采。谈话刚刚开始,便告中断。
“我听一位大夫说过,人依靠自己身上一种液体可以长命百岁。”一位将军又开头了。
“那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老爷。自己身上的液体据说能制造另一些液体,同时这些液体又制造液体,如此周而复始,液体永远不断……”
“那又如何呢?于事无补。”
“那就得吃点什么了……”
“怎么又谈到吃呢?”
一句话,无论两位将军谈什么,总免不了要想起吃的。这又把他们的辘辘饥肠刺激了一番。两人决定停止谈话。一想起那份拾来的《莫斯科公报》,便贪婪地读起来。
“昨日,”一位将军用激动不已的声音念道,“在我国大都市举行盛大宴会,赴宴宾客近百人,名酒佳肴丰盛无比,珍贵绝世。前来赴宴的宾客,均携有各地山珍海味,以作礼品。
有‘谢克斯纳河的金色鲟鱼,有高加索林中的野鸡,以及在我国北方二月极为罕见的草莓……”
“求求你,别再念了,大人,我都受不了了,换换别的新闻吧!”
另一位将军气急败坏地嚷道,把他同僚手上的报纸夺过来,念了如下一条新闻:
“图拉讯:昨日,因乌帕河中捕得大鳝鱼一条(甚至当地老农民也不记得是否有过此种事件,何况此鳝鱼后被认出原是警察所长勃某),此间俱乐部特为设宴庆贺。受庆贺之鳝鱼被置于大木盘中,覆以黄瓜,鱼嘴上夹青菜叶一片。当日主持其事之帕博士照料极为殷勤周到,全体嘉宾均尝一块。佐料花色繁多,甚至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对不起,大人,您选择读的东西好像也不怎么细心。”头一位将军打断他的话,同时也把报纸夺了过去,念道:
“维亚特卡讯:此间有一老居民发明一种烧鱼汤之方法,很是别致,取来活鲶鱼之后,先将其痛打一顿;因疼痛之故,鲶鱼肝脏分泌量大增……”
两位将军变得心烦意乱,他们所想所见无不与食物有关,这更加强了他们的食欲,驱之不散。
忽然,那位当过书法教师的将军灵机一动,恍然大悟……“这么办好不好,”那人喜出望外地嚷道:“咱们去找个庄稼汉!”
“找个……,找个什么庄稼汉?”
“喏,普通的庄稼汉,……平常那样的庄稼汉!他会给咱们端面包,抓松鸡,捉鱼!”
“唔……找个庄稼汉……可是,此时此刻上哪去找庄稼汉,上哪儿去找呢?”
“怎么没有庄稼汉,只要找,处处都是庄稼汉!大概他躲在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两位将军在这个主意的鼓动下,即刻起身,到处去找那个能救他们命的庄稼汉。
他们在岛上找了很长时间,结果一事无成,但到最后,忽然传来谷糠面包和酸羊皮的刺鼻味儿,于是跟踪追去,有位彪形庄稼大汉,正躺在一棵树下睡觉,肚皮朝天,手枕在头下,肆无忌惮地在那儿偷闲躲懒。两位将军大为震怒。
“你倒睡得舒服,懒骨头!”他们一齐扑过去,“两位将军老爷两天两夜没有一点儿东西下肚,都快给饿死了,你倒满不在乎,连耳朵也不动一动!赶快给我干活去!”
那庄稼汉被拉了起来,看见两位将军凶神似的,他本想撒腿跑开,可他们一个劲儿抓住他,死也不放。
于是他在他们面前干起活来。
他先是爬上树去,给将军摘了十来个熟透的苹果。自己留一个酸的;然后到地里刨了一阵子,刨出些马铃薯;随后又取了两截木头,摩擦出火来;之后他又用自己的头发做了个套儿,拿它捉了一只松鸡;最后,他点燃一堆柴火,烤出许许多多食品,以致叫两位将军也不得不考虑,是否分一点给这个庄稼汉了。
将军越吃越高兴,他们忘乎所以了,而且忘记了昨天他们的情形,自行得意起来。
“请问将军大人,你们满意吗?”懒骨头庄稼汉问。
“很满意,亲爱的朋友,我们看见你很努力了。”将军答道。
“现在可以让我歇会儿了吧?”
“歇歇吧,好朋友,不过你还得先搓根绳子。”
庄稼汉立刻找了些亚麻,拿到水里泡软,捣一阵,揉一会儿,到天黑,绳子便搓成了。将军用这根绳子把庄稼汉绑在一棵树上,以免逃跑,而自己便躺下来睡了。
一天一天就这样毫无变更地过去了,这位庄稼汉想出许多巧主意,居然在手掌心里烧出菜汤来。我们的将军变得快快活活、肥肥胖胖,看上去生活滋润多了。他们开始谈起来了,说生活在这里管吃管住,这么一来,他们在彼得堡的养老金便一笔一笔地存下来了。
“您有何高见,大人,巴比伦的通天塔是真有其事呢,还只是一个寓言?”一位将军吃过早餐之后对另一位将军说。
“大人,我以为真有其事,不然如何解释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语言呢?”
“这样说来,洪水也是确实存在的?”
“洪水也是存在的,否则如何解释有洪水之前的野兽存在呢?
《莫斯科公报》讲……咱们的《莫斯科公报》呢?”
他们找来那份报纸,坐在树荫下面,从头至尾读着,莫斯科怎么吃东西、图拉怎么吃东西、平兹怎么吃东西、梁赞怎么吃东西,一点都没关系,反正不会恶心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子很平淡,两位将军寂寞之下想到了家想到了家中的女厨师。
“大人,不知师爷街现在怎么样了?”一位将军问另一位将军。
“别提啦,大人!我这颗心也烦着呢!”另一位将军答道。
“这里好倒是好,没说的!不过,您可知道,公羊离开了母羊总是有点儿不舒服!再说那身官服也真可惜啊!”
“的确可惜!尤其是四等文官的官服,只消瞧瞧那绣的金边儿,脑袋就会发晕!”
于是他们开始强迫庄稼汉,要他设法送他们到师爷街去。真奇怪!原来这庄稼汉也知道师爷街,他在那儿呆过,喝过蜜糖似的酒,不过都顺着胡子流走了,没有喝下肚去。
“我们正是打师爷街来的将军!”两位将军得意洋洋地说。
“大概你们曾经瞧见,有个人在房子外头,站在绳子吊着的木箱里,用彩漆刷墙壁,或者像苍蝇似的,在房顶上爬来爬去,那人就是我!”庄稼汉回答说。
于是庄稼汉思索起来,仿佛他要让他的将军老爷高兴高兴,因为他们很赏识他这个懒骨头,也不讨厌他那庄稼汉的劳动。他造了一艘海船,不,不是海船,只是一只可以飘洋过海,一直能划到师爷街的独木舟。
“能行吗?我们可不会浮水,你可得小心侍候。”将军看见小船儿在波浪上摇来晃去,说道。
“请放心,将军老爷,我不是头一次划船。”庄稼汉答道,接着就准备出发了。
庄稼汉找来一些柔软的天鹅毛,铺在船底,铺好以后,就让将军在船底坐下,画了个十字,便开起船来。将军在途中因为暴风和各种各样的风不知经受了多少恐怖,骂了庄稼汉多少声寄生虫,这一层,笔墨写不尽,故事说不完。而庄稼汉依旧划着,划着,依旧拿鲱鱼给将军吃。
终于涅瓦河出现了,叶长杰琳娜大运沟出现了,师爷街也出现了!女厨师看见她们的将军肚皮浑圆、脸色红润、神情欢快不由得很是高兴。将军喝了咖啡,吃过带蜜的奶油面包,穿上官服,立刻去到金库。他们在那里算了多少银钱,这也是故事说不尽,笔墨写不完的!
为了感谢庄稼汉,这两位将军特意请他喝了一杯伏特加,好像还给了一些赏钱,大概有五戈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