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结束了,接下来的便是“口试”。两家人围在一起,中间的桌上摆满了水果和点心,“考场”的气氛显得格外宽松。
“安民这孩子只要是一回家,就雅静长雅静短地给我们说个没完,既然孩子们有这个情分,我们做家长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听了关安民爸爸的一番表白,宋雅静心里踏实了许多。她相信这个不善言辞的老人说的是真话,也相信关安民在他父母面前不止一次地下过毛毛雨。
“孩子,到家了,别客气。”安民的母亲把一个剥好的桔子送到雅静的手里。宋雅静注视着眼前的两位老人。安民的父亲,身材瘦小,精神矍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满头乌发,黑亮黑亮的。60多岁的人了,怎么连一根白发也不生?他说一口河南话,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岁月的风尘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过于苍老的脸和满头黑发不相协调。安民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轻微有点鸵背,给人的印象是干净、利落、善良。安民的眉眼像他妈,嘴巴和脸形像他爸。像一件被人挑选的商品,宋雅静静静地坐着,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偷偷地对“评委”们做出评价。接下来是对等“谈判”的局势。老人们一起到另外一间屋里说话,这里只留下安民和雅静。
“这乡下比不上你们城里,冬天没暖气,你是不是感到有点冷?”安民关切地问。
“一点也不觉得冷,紧张得身上直冒汗。”“真的?瞧你这出息,干吗紧张到这个份上?来,吃个水果压压惊。”关安民边说边削了一个鸭梨递过来。
“我一个人吃不掉,咱俩分着吃。”“这梨可是不能分着吃啊!”宋雅静会意地笑笑,接过来咬了一口,那梨真甜,一直甜到心窝。吃过午饭,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安民执意挽留,雅静坚持要走。雅静有自己的考虑:住的时间长了,给安民的家人添麻烦更多,再者,自己大小便失禁,头一次来尿湿了床,岂不是天大的丑闻!雅静告辞要走,安民的妈妈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包对宋雅静说:“孩子,你头一回来我们家,这叫见面礼,俺乡下时兴这个,你就收下吧。”是收还是不收?收了,的确是太世俗,太让人难为情;不收,是对传统习俗的叛逆,是对爱的拒绝。还是入乡随俗吧,宋雅静接受了这份珍贵的馈赠。离开安民家,宋雅静突然感到很累,为了扮演好自己这个角色,一整天她都在紧张的心理状态下度过的。走下这“舞台”,她自我感觉自己的演出是成功的,得到的回报也是热情的。该放松放松自己了,她想躺在公共汽车的座椅上睡一觉,可怎么也睡不着,她心里太激动。二十正月十二那天,安民来了。
“雅静,我这次是来与你辞行的。原打算把你送回北京再返部队,昨天突然接到部队的电报让我提前归队,很抱歉,不能送你回北京了。”关安民略表谦意地说。
“安民,你爸和你妈怎么说?”宋雅静似乎并不在意安民是否能去送行,她真正关心的、让她心神不安的是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他们都挺喜欢你,盼你快点康复。”安民笑着回答说。
“就这么两句话,还有呢?”“真的没有了。”安民极认真地回答。对这个看似“优等”的评价宋雅静心存疑虑。这是安民加工提炼的,还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提炼的也好,杜撰的也罢,既然他不愿意和盘托出,又何苦来个寻根问底?他们口口声声地喜欢我,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喜欢康复了的我?康复,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渺茫,如果真的不能康复呢?安民你能等到地老天荒?宋雅静并非是一个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过去她曾有过美妙的幻想,可痛苦的现实击碎了她的梦。身边的好心人不止一次地劝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相互搀扶着走完人生这段并不完美的路。她既不甘心,又不情愿。她认为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她不愿意凑凑合合地活着,她不愿意把命运交给别人,她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她在追求生命的完美。残疾人为什么不能我一个正常人!起初,人们都以为这是她心理变态后说的疯话,都劝她要从实际出发,自从关安民向她身边走来,她越发感到这个目标并非高不可攀,它有可能成为现实。从可能到现实,这注定是一次无比艰难的攀登。失败,她想到过,也想到过失败后的痛苦。痛苦永远属于失败者,她常常这样劝慰自己。
“安民,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天,你真的会从我身边走开吗?”“雅静,瞧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真的是接到了部队的电报,难道你不相信我?”“我相信你,可有点不相信我自己。”“既然你相信我,就记住我对爱的承诺: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宋雅静望着那双诚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她想感受这个真实的承诺。拥抱一下这个属于自己的幸福。二十一思恋是一种幸福的期待。雅静回北京不久,安民来信了。那封信是她在办公室里接到的,也许是她怕情绪激动而影响工作,也许是她怕被别人洞穿了心灵的秘密,她把信悄悄地装进了衣袋。她想把信带回宿舍,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感受爱的甜蜜。
“……雅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一切,这个世界太复杂,很多事情不能尽随人愿,我本不想再伤害你,因为你肉体和心灵的创伤太重太重,可我又不能欺骗你,欺骗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上次分别时,你一再追问我父母亲是什么意见,看得出你不相信我的转达,我是怕你太伤感。我有时觉得迷失了自已。我究竞屑于谁?覊于爱情,厲于父母?厲于舆论?属于自己?我的心太累,我无力和我面前的阻力抗争。请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最后我还要坦诚地说一句:我们毕竟是真诚地相爱过,我们的爱在它的转折点应该得到升华,我真诚地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妹妹,你能视我为哥哥吗?”
刚刚还被幸福包裹着的宋雅静陡然间落入痛苦的冰谷。她的心好痛好痛,她责怪自己太傻太傻。什么“他们都喜欢你,盼你快点康复”,什么“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承诺,统统是骗人的鬼话!关安民啊关安民,你为什么要欺鳊和占有我的感情这么久?你为什么又伪装得那么像?你明明知道我们会有这样的结果,又为什么让我无端地受这份爱情的熬煎?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我们的关系是以恋人开始的,却要以兄妹关系去结束,一个痛苦的结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我会遭受这么多的不幸,我真的是为了苦难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她的心里世界开始下雪,寂寞、冰冷、压抑、恐慌。是友善地说声“拜拜”了结,还是将心中的岩架般的感情喷射出来取得心里的平衡?她在痛苦地思索:如果我能和初恋的人保持友谊的话,是因为那时我还年轻,不懂爱情,虽然得到的是伤害,但我的心是一颗没有成熟的心,没有倾注满腔激情的心,所以失去它时我的心理能承受。可是我对关安民倾注的却是成熟了的思想和感情,我的心里除了爱就是恨,根本就容不下什么友谊和兄妹关系。
尽管我时常想起他对我的好处,尽管我心里依然在爱着他,尽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尽管,尽管……可那留不住的爱最终只能化作一个字:恨!宋雅静毕竟是从痛中走来的女孩,她很痛苦,心在流血,可她并不流泪。她在给安民的回信中十分理智地写道:“我生活得很快乐,工作很出色,身体也不错,我被欢乐和幸福包围着。谢谢你过去曾经给我的爱,我对你没有丝毫的抱怨,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感潋。如果我的生活里不是有了你,也许我至今还是一个孤独冷漠的人,既不能给别人带来愉快,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还是把那些照片退还给我吧,就当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信寄走了,宋雅静独自黯然抻伤。她知道这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鸿雁,它再也不会回飞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一个美丽童话般的开始,一个苦不堪言的结束,它来得那么快捷,来得那么让人出乎意料。二+二命运的急骤变化常常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这次打击对宋雅静来说的确是太大了,她心里装着苦,脸上失去了笑,整天拼命地工作,拼命地锻炼。
“雅静,你是不是失恋了?”知心的小姐妹们从她脸上读出了她内心的隐秘。宋雅静对她们并不隐瞒,因为在她的意识里,这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她始终认为自己经历了一场真正的爱情,尽管它那么短暂,以失败而告终,但她毕竟是品味到了真爱的甜密里0失恋是痛苦的,爱与恨交织的感情是难以表达的。那些日子,宋雅静失眠了。面对漫漫的长夜,她多么想尽快入眠,到睡梦中去寻找那个失落的精神乐园,可她做不到,已经过去的一切,还有那个关安民的影子,总是像海浪一般一浪一浪向她面前涌来,撞击着她的心灵。理智回归的时候,她也常想关安民曾经给她带来的好处,也替关安民想到他的难处。理智丧失的时候,她的确又在恨他,恨得切齿切肤。人们常说,爱有多深,恨有多长。这种爱与恨的替换似乎成了爱的王国的法则。宋雅静的确是太爱他了,把他视为自己的生命,把他看作是自己心中的太阳。如今这生命枯萎了,太阳陨落了,剩下的只有冰凉的世界和黯然无光的日子。走开吧,漫长的夜,漫长的思绪。|驛一现实世界,内心世界,梦幻世界,宋雅静每天生活在这种“三维世界”中。她的现实世界是痛苦的,可她不愿意将心灵的痛苦示人,每天强装笑颜地去工作,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没有痛苦的假我;她的内心世界是一个真实的自我,心如刀剜,泪水涟涟;她的梦幻世界被甜蜜和幸福包围着,没有优伤,没有哀愁。
“小宋,听说你最近和安民闹了别扭?”院长关切地问。这事院长咋会知道?我没有因此而影响工作啊?宋雅静心神不定地抬眼望了望院长,他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可也看不出责备的神态。在院长身边工作快两年了,她总算是摸到了一点这位院长的脾气。他平常温和的像一盆水,可发起火来却是电闪雷鸣。他发火的时候不多,宋雅静却鬼使神差地撞上了一回。一天夜里,军区某首长的秘书打来电话,说首长身体不适,点名要院长前去作气功治疗。那天正赶上院长的孩子生病,他回了城里的家。电话是宋雅静接的,她告诉对方院长当天不值班,回城里去了。对方用行政命令的口吻说,打电话到他们家,让他立即赶到医院.宋雅静应付说,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宋雅静此举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她想让皖长好好休息。第二天一上班,院长满脸怒气地来到办公室。
“立即通知全院人员到会议室开会。”他给宋雅静下了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全院人员到齐了,望着院长那一反常态的铁青色的面孔,会议室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昨天晚上是谁值班?为什么不接诊?”“院长,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宋雅静首先作了检讨,然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你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对待病人!我早就规定过,夜里有病人求治,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几点,都必须接诊。医生的职责就是为病人解除痛苦,我们怎么能连起码的医德都不讲?”那一次,宋雅静的确是吓傻了,她从来没见过院长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看来自己的确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从那以后,她对这个院长更加敬畏三分。
“谈对象吗,哪能谈一个成一个,对此不能不认真,又不可太认真,谈成了是缘分,不成功继续谈。其实世上的好小伙子有的是,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原来院长是来做思想工作的。
“宋雅静同学,你应该从苦恼中解脱出来,对这种忘情负义的人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有了一个好身体就有了一切。”一位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前来探望,留下这样的劝言。
“雅静,过去属于死神,未来才属于自己。一切重新开始吧,幸福的黄手帕在风中向你微笑。”一位当年的同学写信来鼓励她。宋雅静打心眼里感激这些真诚关心和帮助自己的好人,可她做不到。世上真的有和关安民一样的两个人吗?模样、性格、心灵完全的一模一样,理智告诉她,完全没有这种可能。一切真的能从头开始吗?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昨天和今天的记忆是任何一把刀也无法切断的。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吗?痛苦是一种心理的感应,只要记忆还存在,这颗伤痛的心就不会得到安抚。白天,她拼命地工作;晚上,她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哭泣;她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她会莫名其妙地赌气。失恋的痛苦给她的感情世界蒙上了一层阴翳。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灰色的心境,灰色的情绪,灰色的天空。从一位朋友手里借来一本书,她每天拼命地读,藉以打发那接踵而来的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时日。那本书名叫《非凡的埃玛》,女主人公埃玛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佣。可怜的埃玛被主人家的少爷欺骗和玩弄后抛弃了。带着屈辱、愤懑和无奈的埃玛出走后,经历了人世间种种生活的磨难,最终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女强人。二7#有人说:有的人是为思想而读书这种人少;有的人是为著书而读书这种人不多;有的人为谈吐而读书一一这种人占大多数。宋雅静在为什么而读书?是为思想还是为著作?肯定地说不是为了谈吐,因为她已经变得不爱说话了。确切地说,她是为了打发时间。那本书她一连读了三遍,她同情埃玛的不幸遭遇,她更钦佩这位非凡的女人自强不息的精神。
她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人不能仅仅为了狭隘的儿女私情而活着,人活着,要有理想,要有信念,要有追求。依附别人而追求的幸福,那幸福常常会变为一个虚幻的影子,只有靠自己的奋斗争取来的幸福才永远地属于自己。二十四神经病,为什么要冲人家发火!和小丁闹崩后,她常常这样自责。小丁是这里的学员,和她同住一室,负责照顾她的生活。小丁是位南方姑娘,不但人长得秀气,而且待人诚恳热情。小丁酷爱整洁,整天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年多了,小丁任劳任怨,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心情不好,总是没缘由地冲小丁发火。起初,善解人意的小丁姑娘原谅她、理解她、宽慰她。她愈演愈烈,小丁姑娘实在无法忍受了,悄悄地离她而去。她的确是知道自己错了,也能对着自己作严厉的自我批评,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向小丁姑娘当面认错,这就是她的秉性。小丁姑娘走了,带走了欢乐,留下了寂寞。她心里明白,这是对始作俑者的一种惩罚。过惯了依附人的日子,一但离开了身边的拐棍,生活中多了诸多的不便。她不怨任何人,可她不能不求人。她生活不能自理,必须要人照顾。谁来照顾自己呢?爸爸、妈妈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为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操碎了心,不能再有劳他们了!妹妹,也只有妹妹了,可她初中还没有毕业啊!耽误了她的学业,贻误了她的前程,这份不了情该如何报答?别无他法,只有向家人求助了。没几天,妹妹来了,弟弟也来了。弟弟的到来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军文,你怎么来了?”宋雅静惊奇地问。
“我来天津出差,排长让我绕道来北京看看你。”弟弟军文回答说。
“是关安民让你来看我?”宋雅静越发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