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局的一个副局长今天早晨死了,虽然已经退休了后事还得我们管。你们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常局长把马主任领进了自己的书房。那些龙肝凤胆他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不等他屁股落座局长就发问了:“怎么样?”他简练而准确地把田希春及其子女们的态度和要求陈述了一遍。局长笑了:
“赖上了!老桂的房子那么多,他活着的时候够住的,他死了以后少了一口反而不够住的了?到底他是我们局的老同志还是他的儿女们是我们局的退休的老干部?我们该照顾谁?难怪今年冬天死人特别多,原来谁的家死了人就可以狠狠地敲国家一笔大竹杠。这也算是社会主义的人身保险。”马骏不接茬儿,听着局长发牢骚发宏论作指示。
“马主任,你说桂祖荣到底是党的人还是田希春的人?”“共产党员当然首先是党的人。”“那就我们说了算,通知家属初五就举行遗体告别,然后送进火化炉烧。”口气又狠乂果断。
“他是党的人,也是田希春的丈夫。我们决定烧他一一能不能烧得了还是一回事,烧以前有道手续叫家属签字。即便硬把他烧了,也有一场官司好打,我们必输无疑,人家会告我们害死了老桂,心里有鬼强行焚尸灭迹,等等。到那时家属要什么条件我们都得答应。”“既然如此那就由家属负责。他们愿意什么时候烧就什么时候烧,与我们无关。我没有房子也没有钱。有也不能给,没有这个先例。他儿子的工作调动问题可以叫干部处派人联系一下试试。你跟党委书记讲了吗?”“还没来得及。”这是马骏的心计。不能光顾了忙乎死人弄坏了跟活人的关系。常局长心胸狭窄,格外注意名字座次的排列,喜欢计较谁先谁后。如果先向书记汇报后跟他讲,他嘴上不说心里会很不痛快。党委书记是局里的老领导,出名的欢喜佛,圆熟的快成精了。你什么事都不找他他才高兴哪。谁排前谁排后他能体谅下级的难处。
常局长把一张硬邦邦印着大号的等线体黑字的白纸板递给他:“工委杨书记的遗体告别仪式明天早晨九点在火化场举行,你代表我去露个面儿。我明天有点别的事。”“怎么才告别?他不是去年刚一上冻就死的吗?”局长又笑了:
“连桂祖荣这样的退休的副局级干部的家属都能赖,更何况是正局级书记的家属了!人家又是死在会场上,也算是因公殉职,能好对付得了吗?”是呀,杨书记是在讨论到底是以厂长为中心呢还是以党委书记为核心的会上慷慨激昂发言的时候脑出血。家属又给他吃错了药,把扩张血管的救心丹塞进去就送了他的命。精明的马主任仍是不解:
“既然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非要赶在大年初二火化呢?”“这就是家属成心找别扭了,让活着的头头们过不好年。大雪天,到火化场来回没有两个半小时+行。挑选这种日子给杨书记送行,你想想活着的人还会忘记他吗?家属们真是用心良苦,不知怎样折腾别人才解气解恨。”他不愿意被折腾就找我代劳!反正杨书记也死了,没有用了。
马骏感到在局长面前和在田希春面前一样做人都很难。
常局长对办现代丧事的麻烦一清二楚。为什么对桂祖荣后事的态度那么简单生硬呢?人一死所有恩怨都了结啦。何必还跟死鬼过不去!他把悼同的草稿留下请局长审定,向常家人再次拱手告辞。
走到门口又被局长喊住了:
“老马,你回去想想,老桂的丧事你们办公室能不能承包下来。
按规定死个干部给多少丧葬费,我加倍拨给你们。赔了你们自己想办法,省了你们办公室发奖。”“什么?让我们承包烧死人!”马主任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堂堂局长大人会出此蔫坏损的主意。家属大张口,办这种事只有赔没有賺。即使省下钱也不能发奖,花死鬼的钱不是缺阴德吗!传扬出去还叫人吗?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顶撺局长。
“干部都归干部处管,您还是叫他们承包吧。我们协助,一分钱好处不要。”供々犮杜马主任紧赶慢赶总算在吃晚饭以前赶回了自己父母的家。父母在等他,老婆孩子在等他。他带给家人的是这一天丰富多彩的经历,这是他惟一的收获。跟家人追述这一切的时候可跟向局长、书记汇报不一样,又详细又生动。他讲得有滋味儿家人听得有滋味儿。这是一家人交融感情增进亲密的最好方式。谈论死人的不幸、奸诈和愚蠢是自己精神生活的一种调剂,比看那庸俗无聊的电视节目强多了。这种谈论中的惟一正面主角就是他自己。有智慧,有人情味,有正义感,有办法。对上对下对世间一切事情没有他应付不了的。吃饭的时候谈帮助下饭,在陪着老婆孩子回自己家的路上谈解闷儿,躺在被窝黾谈几句帮助催眠或者相反的刺激性欲。借别人的故事完成自己的宣泄自然要加进去许多自己的猜测和想像……他再次去找田希春。门虚掩着却不见一个人。田希春在里屋说:“你不许进来,我没有穿衣服。”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像田希春不穿衣服的样子,有一种男性的激烈的痛楚从生命的根部漫溢出来,很快扩展到全身,烧灼着他的腰,他的小腹。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慌忙把打印好的经局党委通过的悼词、治丧小组名单、丧事日程安排从门缝里塞进去。田希春把他这几天的心血揉成一个纸团又抛了出来:“我不需要这些没有用的破玩意儿!”如果我现在闯进去又能怎么样?
他游移着,挣扎着……
“马主任!”他一激灵坐起来。懵头转向一时真闹不淸是在自己的床上还是在田希春的家里。
“马主任!”是值早班的司机在叫。
“来了。”他穿好衣服,匆匆洗了脸,三下五除二吞下一杯热水—块蛋糕。坐进汽车还有些不情愿,“这才七点四十,跟死人告别那么积极干什么?”“您看,这路多难走!您不是全局里时间观念最强的吗?参加追悼会迟到了不合适。”司机仍旧喜欢多说少道,大概是昨天打麻将贏钱了。马主任可―肚子不痛快,这完全是替局长受洋罪。他闭上眼睛,继续回味那奇怪的梦一一这一夜就跟田希春、桂祖荣纠缠不清。没想到自己对桂头的丧事还真的动心思了……马年够损的老天也够坏的,初一下大雪不降温反而升温,初二是雨加雪。马路上有雪有水有冰有泥,前面的汽车轱辘卷起一阵阵黑色泥雾向四方喷射。通向火化场的路上汽车格外多,像赶洋庙会。离火化场还有半里多地他们的汽车就不得不停下来。前面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火化场变成了汽车博览会。一辆跟着一辆的灵车响着刺耳的笛声强迫活着的人们给它让路。这里够热闹的。活人过年,死鬼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也急着赶往一个什么地方去参加集会。雨加雪也不能冲掉空气中浓重弥漫着的令人恶心的烧骨化肉的腥味。乌云布陈,如挽帐低垂,更加剧了沉重的哀怨气氛。马骏打着伞,踩着没脚面的雪水,在汽车的缝隙里穿行到火化场的院子里。这里变成群众集体的广场,一个单位挤成一堆其实是以某个死人为核心聚集着一群活人。这一群出来那一群进去。有的握手,寒暄,说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有的则哭得死去活来,撒大泼眼看要挺过去(也许是必不可少的一种仪式和表演),旁边早就等着几个小伙子把悲号者抬起来放进汽车。每火化一个总要有一两个这种不要命的痛哭者。这才有气氛,显得死者多么重要,多么有人疼有人爱,她(或他)的死去给亲人以多大的打击。轮到烧桂祖荣的时候他家的什么人来充当这个痛哭者呢?男人不行,最好是女人。但田希春演不像。她挤不出这么多鼻涕和眼泪。也未必肯在地上打滚儿披头散发损坏自己的形象。这里容易碰到熟人,在市里不常碰面的朋友在这里都撞上了。火化场实在也是活人拜年的好地方。他羡慕这些朋友,人家毕竟熬到火化的这一天了。他什么时候也把桂祖荣送到这里来呢?
并不连贯的陡然而起很快就落下的古老而陈旧的哭号声中托出无数张麻木、冷缩的脸。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打扮都有,既有节日的鲜艳,又有办丧的灰暗。披麻戴孝的不多,因此格外突出,走到哪里都有人给让路。马主任忽然看见一个穿白孝袍的人举着一面白旗,这是火化集会上惟一的一面旗帜,它代替了过去的幡儿。他挤过去近瞧旗上的字:
“西方接平安”好词儿!轮到桂祖荣火化的时候他也叫人打面旗,上写:“阳界送顺利”已经十点了杨书记的灵车还没有来。不知家属又出了什么花样儿?倒霉的还是准时来跟杨头告别的人。大老远好不容易赶来了,没有见杨头最后一面没有把他送上西天就回去不合适,自己的事也耽误了,该办的事也没办。就这样傻等下去吗?活人等死人阴阳不通信息,没有把握没有希望。等着火化也跟排队买东西一样,轮到他的个儿了他不烧.要到最后边重新排起。死人等得及,反正去西天的路长着哪。大年初二的活人们在雨加雪中可等不起!对死者的尊重和客气渐渐被抱怨所代替:“他活着的时候就爱摆架子开会迟到,死了还照样迟到。阎王爷会给他点颜色看的。”即便别人能不告而别,马主任也不能。常局长问起来他无法解释。以他的精明又绝不会让自己白吃苦而一无所获的。他通过边门走到火化场的里面。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火炉暖融融,满地的花生壳、糖纸、瓜子皮。青年火化工们连说带笑连唱带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背面一条长长的通道连着一排火化炉一一这里是人类最后的归宿。前面两个门开着,跟礼堂相通。火化工们的活动场所等于是礼堂的后台,人类在前面表演完最后一个节目一一追悼会或遗体告别什么的,通过这两扇门被送进了炉膛。
礼堂里人多反而安静,只有阵阵哀乐伴着家属的哭声。一位胸戴白花的女人闯进后台小声指责火化工:
“哎,你们像话嘛?人家在前边哭,你们扯着脖子笑……”火化1:们根本不搭理她,照吃照说照笑。
“你们还有没有点同情心?”一个女火化工斜她一眼答了茬儿:
“你哭去,谁拦住你了?你哭几声就走了,我们要有同情心从早哭到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哭受得了吗?”其他火化工也七嘴八舌上了阵。笑料送上门了还能错过这开心的机会?笑骂声比刚才还高:
“再说谁知你是真哭假哭、哭死的还是哭活的、哭自己还是哭别人?这一套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们,我们天天看这个,看够了。”“你爹死了还有心思跑到后边来打架,就证明你在前面哭也是干号没有泪。”“你爹才死了呢!”那女人遭此侮辱脸都气黄了。
“要不就是你丈夫死了。反正你们家死人了你才跑到这儿来闹。”“你们神气什么,不就是个臭火化工吗!”“你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活着的死人吗?轮到烧你的时候我一定往你身上多钩几钩子!”火化工们齐心合力地发出一阵恶意的嘲笑。
那女人跑走了,想摔门都无门可摔。她大概不再缺少痛哭的需要的情绪和眼泪了,大哭是一种很好的发泄方式。
火化工们开始用敌意的目光打量马主任。他有点慌,赶紧解“诸位师傅,我家里没死人,别误会。我差不多跟你们是同行,在单位专门负责处理死人的事。我想请教一件事,如果死者家属不同意,单位把人送来你们给不给烧?”“老兄,你别是杀了人想走我们的后门销尸灭迹吧?”他只好拿出自己的名片。
“嚯,还是个主任哪。叫我们头跟你说吧。”年轻的火化工对谈正事不感兴趣,怪里怪气地唱起了一首怪吃饺子吃面条都是吃饭,死男的死女的都是死人.‘―个二十多岁的女工对他说:
“家属不同意是不能火化的。公安局送来许多被害死的车撞死的水淹死的无名尸体,找不到亲属都不能火化。”“这就麻烦了,家属争这个要那个条件太高,在位的头头又不想给解决,把我夹在中间。”“咳,多余!所有爱折腾的人争名夺利搞不团结的人,到我们这儿来看一看就明白了。不论是谁有多大本事死后全一个样儿。往铁箱子里一推,小铁门一关,烧完后捡几块骨头抓一把骨灰,往塑料袋一装就完事简单极了。一律平等。”马骏心中一悸,突然感到了人生的短促和严酷。活着真没有什么可闹腾的,到头来真正的惟一的胜利者是阎王爷!“你们这工作还不错。我原以为干你们这一行会很忧郁很不痛快,没想到你们都挺乐呵。”“谁心里是什么滋味谁知道,不乐呵还能去死吗?我们见的死人太多了,怎么死的都有。死个人太容易了,就像吹灭一根火柴。因此大家心里老不安稳,老担心自己家里出事,小孩儿掉进冰窟窿被淹死了,滑倒被汽车轧死了,老人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反正不想好事儿。脑子一动就是死,就跟死人有关。只好说说笑笑打打逗逗,让自己少想事少动脑子……”“班长,”一个男火化工拿着一张纸从前台走到后面嚷嚷着,“市工委一个叫杨……什么玩意儿,这个字不认识,想夹个儿,怎么办?”“叫杨昶。是工委书记。”马主任一激灵接了嘴。
“该他九点烧他没来,现在要夹个儿。当头的活着不排队死了还搞特权。”“咳,这又不是买东西领奖金,他愿意夹个儿就叫他夹吧。”班长一发话马骏赶紧离开后台进了前场。
前台一帮人正手忙脚乱地换花圈、改横标一“追悼XXX同志大会”。“追悼”和“同志大会”是永远不换的,好像已使用了好几辈子,墨迹剥落,笔画已缺胳膊短腿。只有“XXX”处不断用新死的人的名字盖住上一个死人的名字。萝卜快了不洗泥,严肃悲痛的追悼会这样一图省事就显得滑稽可笑了。“XXX”处像贴了千层裔药一样突出老髙,白粉莲纸很薄,上边的字盖不住下面的字。前面的死者叫“王玉红”,一个慌里慌张的人站在高凳上举着两张写着“杨昶”的白纸,把“杨”字盖在“王”字的上面,“相”字不知该贴在哪里。贴在“玉”字处“杨昶”变成了“杨昶红”。贴在“红”字处,又变成了“杨玉昶”。
大喇叭里又传出火化工的吆喝声:
“杨……这是杨什么的家属,快点快点!老几位老几位,手脚利索点。今天我们活多,后边还有好几十个哪!”马主任不知该往哪儿站。前面矮矮的铁栏杆上挂着两个牌牌,左边的牌牌上写着“首长”,右边的牌牌上写着“来宾”。来宾不是首长,首长不是来宾。不能站错了位置。可自己算首长呢?还是算来宾?这要看以什么为标准。他是正处级干部,在科长面前算首长,在局长面前他是下级。刚才听了火化班长一番开导,火化炉内全一样。没进火化炉以前可还得论资排辈。
他知趣地站到来宾席上。
杨书记躺在小推车上被塞进了台中央那个小小的充满了污染的玻璃罩内。哀乐又响起来了,马主任沮丧地下了决心:
“我死前一定要留下遗嘱,从医院的病床上直接送进火化炉,绝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钻那个肮脏的玻璃匣,死了以后还招人嘲笑,招人非议,招人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