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里有规定,每期一个月,每个收审犯人最多只能关押两期,我已经超过九天了,你们打箅怎么办?”“哎呀,看守没有告诉你呀?”警察跟我装傻,“昨天检察院来电话,鉴于你的案情特殊,一时处理不了,还得再延长一段时间。”虽然这个答复并不是太出乎意料,毕竟是警察正式传达了他们上级的决定,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沉重打击。我感到心里的怨恨像火焰一样急于要向外喷射。
“收审站是执法部门,连你们自己定的制度都这么一钱不值,说变就变,还有我们这些草民说理的地方吗?”值班警察是个笑面虎,乐呵呵地说:
“老陈,你身体不好,千万别着急。我们是磨房的驴一一听吆喝!我恨不得把你们都放了,还賺清静呢。”是啊,跟他说气话有什么用?他听头儿的,头儿又听谁的呢?那就难说了。任何法律都是由人制定、由人执行的,可什么是人呢?
既然人和社会创造了监狱,看来我是无法摆脱它了!我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消火,有个神经官能症管着我,我不想让它把我带进疯狂的境界。我不愿马上回到号子里去,就拐进了楼上的厕所。厕所的后窗‘户对着一片菜地,穿过菜地有片高低不等的房屋,别看那建筑不整齐,却是自由的世界。我抓着窗户上的铁棍,贪婪地看着收审站以外的天地,呼吸着带有臊腥味的新鲜空气。
一个完整的越狱计划在我脑子里诞生了……
看守对去加工厂干活回来的人检查得比较松,有时我在旁边再打点掩护,他们已经为我带回一根钢锯条。万事齐备,只等东风了。
当我在墙上画完第十五个“正”字的时候,机会来了。傍晚突然变天,一阵飞沙走石过后下起雨来,风声雨声会把钢锯锯铁棍的声音完全吞没,何况看守等到犯人们睡着以后自己也就去睡大觉了。他们只提防单人越狱,所有防范措施都是针对一两个人的。而我要发动的是一场集体越狱,正好利用了看守思想上的麻痹。大雨会把我们的脚印及一切痕迹冲个净光,逃出去的人多,警察追捕的目标就分散,我们漏网的可能性就增大了。
我私下里已经串联好了八个案情比较重的人,他们都起誓愿意跟我一块往外逃。锯门锁、锯厕所的铁窗以及扶我翻越墙头都是不成问题的,我经过反复考虑,认为这个计划是万无一失。我出去的0的是为了告状,要把自己的冤屈公之于众。即使失败了,顶多就是被判刑,那就可以请律师,我自己也有了发言权,在法庭上把一切都讲出来.包括这次策划集体越狱的动机,一切都是被逼无奈!越狱的人越多,对社会的震动越大,如果造成一个大的政治事件,引起市串.或中央大头头的重视,我伸冤也许就有望了……我思考着怎样对全号的犯人讲,拉出去的人越多越好。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大家考虑,让他们自觉自愿地做出决定。关键在我怎么说,要真诚实在,不能讲大道理,大道理他们听不懂。我是领头的,一切罪过都在我头卜」他们真是不跑白不跑,万一被抓回来都没有多少责任。光这样说他们不会相信,我不是傻子,为什么放着收审站的“大红人”不当,偏要去那个倒霉蛋儿呢?我需要他们,没有他们我就跑不出去……我忽然觉得自己跟眼前这群犯人毫无二致。我身上也存在着许多跟他们一样的欲念,甚至比他们更坏。但我不再为此感到屈辱和震惊。
哑巴眉飞色舞地守在自己的窟窿旁边,他把自己的腰带从窟窿里送下去,他拉着上头,张雅美抓住下头。他拉拉,她抖抖,借此传递感情的脉冲,聊解一下爱的饥渴。不知为什么,张雅美老说要放,老也不放。看来关在收审站的人没有一个命好的。还有几个雄性荷尔蒙积存过剩的家伙,也挤在哑巴旁边,跟楼下的女犯人说笑打趣,他们能叫得出好几个女犯人的名字。这个“哑巴洞”,真成了男女犯人生理上的导泄孔。可怜的文明人。
还有一伙犯人围着刘义,让他给看相算命。刘义摇头晃脑,满口之乎者也,俨然一个小神仙。两个犯人刚被他看过相,连说:“真准,真准!”主动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刘义。围观的人也啧啧称奇,再三向他追问其中的奥秘。
他越发卖弄玄虚:“告诉你们也听不懂,看相要研究人的宫格、纹路、脸型、骨骼、皮肤、肌肉等等,光是一张脸上就分成二十宫、十三部……算啦,先给你们讲最简单的吧——鼻子位于脸面的中央,是人身体的代表。颧骨则表明年纪的大小、阅历的深浅。眉目清秀,脸面方正,当然是好相。如果鼻眼之间有物横扫颧骨而达奸门,定是乱搞男女关系无疑!”犯人们果然被他唬住了,牢房里是很讲究迷信的。大概越是被命运抛弃的人,越相信命运。我原来也是不信这一套江湖骗术的,忽然心血来潮,也想叫刘义给算上一卦,看看今天夜里的运气如何?
谁料我刚一凑过去,刘义“腾”地站起来,神色变得严肃了:
“号长,你气色不对,莫非有坏消息告诉我?”我笑了:“恰恰相反,我正有好消息要告诉大伙。想请你给我看看相,该讲不该讲。”他拿起我的左手,草草看了一下,就对围着他的犯人们说:
“你们去到哑巴那儿找乐儿去,我跟号长谈大事。”他拉我坐在我那块靠墙的铺位上。重新拿起我的手仔细端详,口中念念有词:
“掌纹在根基,你的根基纹自坎宫不断直上,这是平地起雷,内手发家。闯过四十五岁,会交好运,更不会缺钱花。你掌心的气色也不错,掌中有血,衣禄自得。从你的手相看,目前宜静不宜动,不久会有喜事。”由于他胆小谨慎,越狱的事我没有拉他。他果然用看手相的方式劝我放弃这次冒险,是谁告诉他的呢?我跟那八个人曾约法三章,谁事先透露了风声,大家就把罪过全往他一个人身上推!我虽然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还是想逗逗他:
“刘神仙,你别光说好听的,难道你看不出天賜一副操心的命。我就是为冒险和不幸而生的。”“从手相上看你的夫人很漂亮,也很能干,在于事业上不比你差。你十儿岁的时候看中一个人,这个人的线至今还跟在你的婚姻线旁边……”我心里一动,刘义影射的那些事情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讲过。
“你小时候不错,家里很富,二十岁得了一场大病,开始多灾多难,灾难要跟你二十多年,中年以后又不错。”我也有点被他唬住了,勾起心中的感慨:
“人一生真正能干事业的就是三十来年,应该好好过。你看一一人生一世的‘世’字不就‘卅’拐弯嘛!在这段最好的时间里我恰恰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事业。”刘义很会开导人:
“天理公道,不会老是一面倒。要相信风水会轮回流转的。”“我不能老是被动地听凭厄运的安排!”“从手相上看你的厄运快完了。”“你知道我的计划了?”“什么计划?”他也是好演员。
我不迷信,可我的决心动摇了。
“老刘,你说实话,你是真会看手相,还是拿我开心。”“陈号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相是个二把刀。但我看出多少说多少,看不出来的不说。”“我真的能释放?”“我要唬你比我死在监狱里!”刘义认真了。
我感激他,我很愿意相信他的话。
作为一个蚂蚁——真是值得骄傲!我们排成五十里长的方阵,像黑色的风暴一样席卷大地,扫荡一切!我们开进大森林,顷刻间森林变成一片光秃秃、白花花的木桩。人类种的庄稼,更是小菜一碟。至于大象、老虎、狮子、野牛这些庞然大物,傲慢地瞪着我们,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等到它们落人无边无际的蚁群之中,立刻惊恐万状,再想逃跑已经晚了。一般只需四五分钟,它们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留,除去一两个我们掉队的弟兄,没有其他活物,白茫茫大地真下净。
我们遇村吃村,过镇吃镇,所向披靡。吓得现代文明人类望风而逃,有些傻瓜逃得慢了便落人我们的口中,人肉香甜可口,可比象肉好吃多了。他们发明的那些新式武器,不论是核武器还是常规武器,全派不上用场!由于我们最小,所以最自由一一无孔不人,有个缝隙就可以钻进去,髙墙深院可以爬进去,拖根树枝当船可以渡过大江大河。由于我们最小,所以最有力量——谁也瞧不起我们,谁也不注意我们,所以我们最强大。能够征服一切,世界是属于我们蚂蚁的!-——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蚂蚁。
四天以后,刘义替我推算的好运降临了。
雷彪带着一个生脸的聱察,叫看守打开了号子门。他进门就喊:“陈公琦!”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雷彪是不会为释放我而来的,他的两眼正向我喷射毒焰:“你被捕了,这是逮捕证。”我接过逮捕证只扫了一眼就把它递还铪雷彪,上面写的什么一概没看见。心里只重复着一句话:
“要沉住气,不能犯病,不能犯病!”我弯腰去收拾自己的铺盖,借以稳定情绪,控制一下正摇撼在心底的风暴。
哑巴“哇哇”叫着扑过来,他推开我,自己替我整理东西。东西很简单,洗漱用离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儿件衣服打进被子一哑巴一丝不苟,将铺盖卷捆得整齐而又结实。
我默默地看着,心里忽然又留恋起这间十三号牢房来广,舍不得离开哑巴、刘义这样一些犯人。他们用不同的目光看着我,有的呆痴,有的震惊,有的懊恼。那几个跟我约好要越狱的人则无限悔恨,怒气冲冲!我对不起他们,我不是真正的男子汉,不配当个真正的犯人……当我在雷彪催促下向牢门口走去的时候,刘义突然拉住我的衣服:“号长,那天我给你看手相说的是真话,我要成心骗你是王八蛋!”这个脾气随和、喜欢转文的老头儿,急得用粗话咒骂自己来表白心迹。我感激地回头看看他:
“老刘,你看得很准。坏事不一定带来坏运,坏事坏过了头就会走向反面。”此时此刻,我自己需要鼓励,也需要说几句大话给雷彪听。直到我走出号子,老刘还在解释:“老陈,你的太阳纹确实很好,预兆有好运和财富,你要相信我……”雷彪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去看他那鄙夷的神色,只是替老刘难受,人有旦夕祸福,他算得了人命,可算不了天命,更不能给社会看相。我的运气不好害得他相术失灵,令人心里不安。
哑巴在我身后摇动牢门,发出“哇哇”的叫声……
1986年5月6日急就于芥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