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死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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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谁还能记得十来岁时的事?幸福的孩儿是记不得的,只有从苦水中泡大的孩子才能记住那些刺骨铭心的往事。那年,这位同学的家里一连几个重要成员惨遭不幸,十来岁的他,从此像大人似的开始与有病的父亲一起支撑那个支离破碎的家。他跟在成年人身后,同他们一样的犁田耕作、一样的插秧播种、到十几里外的地方砍柴担水。在这种境况下念书似乎已不成可能,然而小小年纪的他一次攻坚信:再苦、再累,书一定要读下去。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离家几十里外的县重点中学。可刚一个学期,家庭的贫苦又使他面临辍学的危险。正在心急如焚中的他听蜕学校旁边有个猪场想找个晚上能守夜的人值班,于是他赶忙找去接下了这活。他什么条件都没提,只对人家说能给个地方睡就行。仅这一句话的应诺,他就在猪场的草堆上整整睡r三年——这正是他上大学之前的三年高中学习时期。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在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父子俩好一阵欢欣。可紧接着便是更多的苦恼,父亲为了给儿子凑学费,一次叉一次地出外借钱,但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空手而归。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这位同学的学费却仍无着落。无奈的他不得不痛苦地放弃好不容易争得的上大学的机会,含着抹不于的眼泪,揣着从朋友那儿借来的一点钱,告别父亲,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打工生涯。他先是到了广州,在那儿呆了一个多月,可以说一无所获。他又到了武汉,在码头、火车站干起了最苦最累的搬运工。之后又浪迹至郑州、成都。在“天府之国”的首府,身上只有5元钱时,他像一个彻彻底底的乞丐似的谋得了西南交大附近一录像店的一份差使,尽管店主苛刻得比资本家还厉害——令其一个人要干三人的活,每月只给100元,且不包吃住,但这位流浪的同学还是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打工的日子里,那上大学的念头一直困扰着他:在这需要知识的年代,难道自己就这样甘心了却一生’不,决不!求知的愿望使他顽强地重新拿起书本,在幽暗不堪的工棚内重新点亮了希望之光。这期间,他为了能适应边打工边复习的环境,屡屡换地方。也正是此时,有位姑娘爱上了他,可是为了高考,他又不得不与恋人挥泪告别。三个月后,他以第一志愿考上了海南某大学。然而就在开学的前几天,父亲突然病重被送进医院。父亲的病不仅花光了他打工苦苦积攒下准备上大学交学费的~千多元钱,且叉欠下了~笔不小的债务。两年前的命运又一次痛苦地摆在了这位苦孩子的面前,所庆幸的是这回他咬着牙下定了上大学的决心……对身无分文的穷人家孩子来说,能上大学足件近似登天的事,但踏进大学门后的日子仍然不轻松。他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终于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也成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学校《女大学生报》主编等。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在无数磨难面前从不绕弯的同学,却依然不愿向外人吐露自己贫困的真实一面,可见贫困生们的心理负担是何等沉重!

几乎每一个贫困生身上,都有一篇催人泪下的苦难史。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在进行这部作品的初期采访时,我还对这贫困生们一个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充满了新鲜感和好奇心。但越到采访的后期,我越感到自己的心情沉重。毫不夸张地讲,之后的每一次与那些因缺钱而挣扎在生活最底层的学子们面对面地坐下来,昕他们讲述自己的不幸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因为我总是在无情地剥露速些同学深埋在心底世界的那部分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或者就根本不想再重提的隐痛,并一次又一次残忍地让其向公众抖落。这种采访谁说不是一种犯罪式的,可我依然必须那样做,且得认认真真。

有一次在华北工学院,学校把一位壮族女学生介绍给我采访,在采访之前我知道这位学生的家境非常的困难,她在学校的学业也处在无法想象的那种境地。但这位学生坐在我面前一直不愿先讲,直到其他同学都走后,她才开r口。可她一开口就让我感到意外。

“老师,我能不能不说,因为我……”她刚说这几个字就已声泪俱下,那双惊恐和企盼连在一起的目光一直盯着我。

不知怎的,我的眼泪跟着夺眶而出。我说:“行,你……可以走丁。”她真的如释熏负地走了,而我同样感到心头如卸泰山。这样的情况,在我对几十所夫学的采访中时有发生。有时极想得到“非间一般”的素材,而常常又庆幸被某个同学拒绝采访,这种矛盾几乎一直交织着我完成这部作品的整个过程。

贫困生们不爱向外人袒露自己的物质贫困真情,是个普遍现象。这里面既有他们自尊的一面,也有社会和别人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们的因素。中国人历来好面子,它既有积极的一面,同样也有消极的一面。正是这种沉重的心理负担,使得一些学校和团组织想伸手帮助这些贫困生,可反而工作特别难做。如政府和社会每年给予学校一定的贫困补助,但有些贫困生伪:怎么追他(她),他们就是不写申请,弄得学校和团组织无可奈何。这种结果常常使·些本来十分需要帮助的特困生反而不能得到应有的资助。可是这些贫困生义怎样说呢?

有位女同学对我说,她说她宁愿少吃少穿,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我是贫斟生或者特困生,那样就等于当众把我的衣服给扒光了,我无法忍受,无法再抬起头定路。

我问这是为什么。

她摇摇头,说这种心理感受旁人是无法体味的,说也说不清。

我想可能是。

一天,我在某省采访一位师范学院的贫困生,这位同学在讲述自己的往事时,坐在一旁的那位陪我出来采访的省学联主席某小姐突然失声哭泣起来,当时我不知所然,直到房间里剩下我们俩人时,这位女同学才对我说,她其实也是个贫困生,而且其程度应该列入“特困”行列。在我一再恳切要求下,她简单地给我讲了自己的经历:她也生活在一个贫困地区,父亲是当地乡干部,因为父亲懂得让孩子读书的道理比其他农家人多些,所以父亲一直支持她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上学。可就是因为要供三个儿女上学,他们家后来变得比别人家更贫困了。她说她当乡干部几十年的老父亲没有穿过一件毛衣,现在身上的那件是做女儿的她得了第一笔奖学金后给买的。家里没有一件家电,是她毕业后到了团省委当驻会学联主席每月有300元补助后刚给买了一台小彩电。她说她家开始一直认为她的哥哥能考大学,町是哥哥考了三年就是没考上。她女儿家一个,开始家里并投有把她和妹妹读书放在心上。她说她上学时一直很自卑,上高中时要到离家七八十里外的地方,每次从家出来,先得走四五里路,再搭别人的煤车,颇颠簸簸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学校。当时她心里十分清楚上高中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什么苦都不在乎。上大学时因为家穷,她便报了农大。起初到大学时就很自卑,后来看看周围的同学跟自己一样穷,于是慢慢自己有了些信心,也当上了班干部、人了党。可苦日子还得过,在大三时,妹妹和一个表妹也到了农大上预科班,她们没有补助,于悬姐妹三人就吃她那张饭卡上学校发的每月90块钱。所以只能天天吃些馒头,菜根本买不起。她们就自己隔一两天上学校门外的小摊上买回一棵圆白菜,放人小铝锅内煮,没有一滴油,就这么着三人过了一年,直到她毕业……这期间她也打过工,但平时因为她是学生会主席,社会活动很多,只能在假期里出去做工,只要有钱赚的活什么都去干,沿途做小买卖什么的她都干过。只是这些事她从来没对人说过。她说我是惟一知道她“阴暗面”的第一人……这是又一个我没有想象到的事侧。这位省学联主席小姐仪表娇美,穿着整洁,给人感觉丝毫没有半点贫困之气,但她不仅昨天是个标准的贫困生,就是在团省委当驻会学联主席一个月拿300元补助的今天,仍然可以说是一个“贫困族”。她说她现在是在省直机关工作,叉几乎天天出头露面,一天忙到晚,穿着总要像个样吧,再打工去是不可能了,而出头露面总不能穿破破烂烂吧,还有,家里、妹妹那儿得支持点吧,你说我这300元够什么用?

她苦涩地朝我笑笑。

那几天虽然我天天忙着不分日夜地采访,但这位学联主席小姐的事一直十分“典型”地在我脑海浮现,并期望进入我未来作品中。可就在我结束采访离开省城时,这位小姐很不好意思地走到车窗前轻轻对我说:“你可不要把我写进作品中……要写也不能说我的真名呀!”

我点点头,答应了她。

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连个具有相当素质的学生下部也对别人将她的贫困袒露出来而感到难为情呢?这恐怕说明,所有贫困的大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更多地比常人看重人性中最起码的自尊。其实在今天我们这个社会里,贫困——这两个字已经司宅见惯了。成千上万的下岗人员从社会的最底层向这个世界浩浩荡荡地走来,他们擦着?目水,毫不隐瞒地其减地向社会亮出自己是贫困的一族,同对去接受生活的挑战,去端网自己的饭碗;8000万中国边远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的贫困农民们,不仅自己早已把干枯而颤抖的手,伸向政府,甚至伸向联合国,而且许多地方在吃了几十年“救济”后再不愿摘掉“贫困县”的帽子,因为“贫困县”这顶帽f实际上已成了某些人手中赖以向政府索取更多资助与挥舞某种权力的金字招牌;那些牙牙学语、连裤子都穿不起的山里娃娃背起书包,走进“希望小学”时的喜悦,更没有半点因自己贫困而感到不光彩。然而,作为知识分子群体的大学生们则截然不同,一旦“贫困”两字压在他们头上,那种精神枷锁就变得异乎寻常的沉重。许多貌似在贫困面前不屑一顾的学生,其内心深处隐积着的那种恨不得重新分割这个世界的强烈意识与潜能比别的人高出几倍,只是他们为了求得最终能改变自我命运而暂且放弃或者自我克制罢了。

在校园内有句十分流行的话,叫作“精神贫困比物质贫困更可怕”。现实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晴朗的周末,北京西郊。某实验学校门前,一条长达几百米的马路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高级轿车,公共汽车被无奈地挤在了一边,下班的行人只能在一辆接一辆的车海间穿梭。一位老人站在马路牙子边望着黑压压的一片车子,嘴里在“啧啧”不停地称道:到底是贵族学校哟!

这是一所有几位中央领导题过词的中国第一所民办学校,俗称“中国第一贵族学校”。如今已开办数年,校内设学前班、六年制小学和中学部。这里的一位教师告诉我,这是所全口制寄宿制学校,凡进这个学校的学生,都得先交一笔“赞助费”,小学部以6万元起价,初中最低为4万元。

“什么叫‘起价’和‘最低价’?”我有些不明白上学还要交“赞助费”,而且还右这么多生意经!

“所谓起价和最低价,是指学校规定每位到这里上学的中小学生必须先交的基本赞助费。由于在报考时,一些学生离录取分数线有一定距离,或者是外地学生想上此校,就得靠‘分不够、钱积攒’办法争取到入学权利。”

“那最多的要一次交上多少钱?”

“5万6万的都有吧!”这位老师说,“好像去年有一位学生家长给自己成绩不咋样的宝贝儿子交了8万还是10万元哩!”

啧啧。“那还要交多少学费?”我问。

“中学部学费加其他学杂费差不多l万吧。”

“一证?”

“一个学期啊!”老师纠正道。

这时正好走过来一位穿着讲究的妇女领着她的娇小姐,我便问她道:“你的小孩上初几?”

“初一。”

“那你们当时入学时交的赞助费是多少?”

“4万吧。”

“这么说你家‘千金’上三年初中总共就得花上近f万元!每月平均三千多元?!”

那学生家长一听这,便张大了眼睛,说:“哪够呀!你说的仅仅是在学校里花的。每周孩子有两整天、一个月就有八天在家过的,如果加上寒暑假,等于全年还有近四个月时间,家里还得另给她花钱。少说还得几千块吧!”那学生家长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将女儿拉进一辆桑塔纳2000轿车,一馏烟地消失在车水马龙的长街上……被弥漫尘埃围袭的我,不由深深地长叹一声:周在一个城市,富人家的一个小学生每月的花费高出一个贫困家庭大学生十几倍、甚至二十几倍!另一种现象也极为普遍:同是大学生也有贫富差异。在南京的几所高校里就曾经有大学生开着汽车来上学的。至于学生的个人小存单上有几千元的也并非一二人,东南大学的一位老师说,她的班上就有个男生萁存折上竟超过4万元。平时就餐“开小灶”,生日、谈恋爱挥洒上千元的不是少数。比穿着,比宿舍里安电脑、买电视,甚至腰挎BP机、手机的也大有人在。

然而,我们的过着最低生活保障线以下的贫困大学生,对那些“贵族学校”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并不那么在意,他们对同宿舍的富有者也并不一定那么在意。令他们苦恼的是他们必须天天面列贫困这两个字。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可天天相处在一起的同学面前,穷又变得像个十分讨厌的恶魔,它使那些精神和心灵脆弱的贫困学生们无论摆脱困扰。

南方某市一所著名大学的学生会主席王小姐,现在已经毕业分配到省直机关当一名干部。王小姐长得漂亮高雅,白嫩清纯的肤色,以及省委书记都跟她很熟的社会地位,你不可能想象得出她曾经也因为在同学过生日时掏不出5块“凑份子”钱而差点一气之下退了学。

“现在大学生中过生日的风气很流行。几乎每月都有一两桩这样的事。”王小姐说。“我在读大三时,被学校选为学生会主席,后来又因为我们学校是市里名牌大学,我又被推举为市学生会主席。由于经常要参加一些大型社会活动,平时我不得不注意些自己的穿着仪表,所以在那些不了解底细的同学眼里,我算得上是个比较体面的大学生吧。可是我自己知道,大学几年里,我自己没有买过一次化妆品,每次上台主持会议或参加社会活动时,有时脸上也抹一下妆,可用的都是一个要好的同学扔下不用了的彖西。不怕你寒碜我,有一次我出席省团代会上台作报告前,知道电视台要摄像,当时刚洗完澡不久,头发乱蓬蓬的,可口袋里又没钱去美容一下,临上台前我一直不敢出厕所。你同这是为什么?说出来笑掉你牙。因为我的头发上正用水浸着呢。时间一长就会干,一千就不好看了。为了怕影响形象,我只能算好时间,等快要轮到我作报告时就提前两分钟从嗣所里出来。因为时间短了不行,可能会误了作报告,而太长了也不行,水一千头发就变原形了,所以只能是提前两分钟左右走到主席台上。这个时间里,头发卜有水定着形,等我往话筒前一坐,开始一作报告,那些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噼里啪啦一通闪灯,等他们照完,我头上的发形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王小姐的话就差没把我眼泪笑出来。

“你先别笑,哭的还在后面呢。”她说,“我家也在农村,而且是个十年九不收的大山区。我在学校的全部生活费就是学校的那点补贴。说起来我这个学生会主席在同学中间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物,平时同学仃一起出面的集体活动如春游啊秋游啊什么的我不能不去,扫大家的兴,可出去一次没一二十块钱是不成的。同学们每次出去玩后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从心底里冒出那欢乐的笑。我也要笑啊,也要乐呀,可我是皮笑肉不笑,因为出去这样玩一次,我就得饿上几天。你义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我花的钱都是从饭卡上省下来的,把饭钱玩完了,我就只能几天/吃不吃呗。而且我还不能当着同学们的面儿无故不去食堂,我就在开饭时推说自己要到什么什么地方先去开个会办个事。其实天明白我+什么去了。只有我的肚子知道我是在自己骗自己。有一回,同班的女同学又要过生日了,像以往一样,大家都得凑份子。这回我实在拿不出钱了,便推说有事不能参加。谁知那个过生日的史同学偷偷派人跟着看我到底干什么去了,后来她发现我根本没去办什么事,而是一个人躲到校园内的一个小树林。这同学不干了,第二天当着众人的面,说我这个学生会主席避开同学自个钻进小树林里去干见不得人的事。当时我气得浑身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好冤呀,她哪知道我一个人饿着咕咕叫的肚子,像贼似的蹲在黑乎乎的小树林里几个小时是啥滋味?而就在这几个小时瞿,我差点被一群小流氓……”

王小姐再也说不下去,而这回我感到自己的跟里有一股苦涩的流体咽进了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