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念经之后都要长时间的绕佛。我走在队伍的最后,双手合十,两目微垂,一边随人流移动脚步,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我们的行列像一条小河,蜿蜿蜒蜒,在坐垫间流动,首尾相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大家的融汇在一起,低沉委婉,声声相连,像一串不断的念珠。我眼前浮现出一条路,一条无始无终的路。忽然,我解悟了十年前的梦,原来我是要继续寻找,寻找更为深刻和真实的自我。现在我不再是孤零独行,而是在一个行列里。那么我找到了?就是佛?我的本性不再是我反复在课堂上宣讲过的具有欲望、情感、思想的“人”,而是更为广大更为久远、无始无终的生命本体?我声声呼唤的不是住在某处的阿弥陀佛,而是久已疏远和蒙尘的自己?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啊!我听见自己心里是这样念的。泪水便在这时悄然流涌,顺着面颊,滴在我合十的掌上。门外站着许多观看的游人,我一点也不为自己满面泪水感到羞愧。
悲悯、忏悔、回归,像暖流注满我的身心,我不再感到劳累,下跪的时候,膝头也不再疼。来寺院的当天晚上,雪窦寺住持月照法师接见我们的时候,我曾明白表示,我不想皈依,可是此刻,我的想法变了。我真诚地唱出“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边誓愿断,法门无尽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誓愿成”。而且我还在心里补充了几句:为了自救救人,我不求往生乐土,不求长命百岁,亦不怕人间地狱。我愿意付出自己。我五体投地,任泪水欢快地流淌,心地洁净无比。
于是我对朋友说,看来我要先你一步跨进佛门了。两天以后月照法师将传授三皈五戒,我想我会站在皈依弟子的行列里,这时朋友还在考虑。她第一天念佛下来就摇头,说佛教如果不改变这种初级的形式,是很难吸引知识分子的。那样的顶礼膜拜让她想起“文化大革命”,她无法认同。思想不通加上功课太紧,她竟然病了,佛七的第四天她就直睡了一天,念不动佛了。想不到也在这一天,我和她一样,头脑里又挂满问题。
那是观音菩萨生日的前夕。乡下来了许多朝山拜佛的香客,泰半是老年妇女。他们自发地加入我们念佛的行列,按规矩正好排在我身后,老太太们一律穿着朝山服,丝绸的长裙,上罩闪光的直裰,像古代妇女。要在平时,我也会把她们当一道风景加以观赏的,可是现在,一想到我成为“海青”僧衣和这种朝山服的“分水岭”,而我又是“短打”行装,一件丝绸面风衣,便觉非常滑稽。想笑,用力忍了一会。可是身后那位老太太念佛的腔调实在太古怪,她不但不顾节奏韵律,把很有韵味的念诵变成散漫的宣叙,而且把“阿弥陀佛”念成了“藉米豆腐”,之后还拖出一个花腔的“喂”。我的天!无论我怎么忍,还是笑了起来,而且笑出了声。幸亏大家都很专一,没有注意我。否则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为了忍住笑,我只好分散注意力,将目光在十八罗汉的脸上扫来扫去,然后再把前面的和尚居士们一个个看过来,心里想着,他们每个人背后都可能有一本书,能一本本读过来才好。神散了,心走了,前几天的境界完全离开了我。笑总算止住了,但皈依的决心却发生动摇。我觉得我和老太太们是同路不同志啊!我再也没有力气绕下去,偷偷溜回了宿舍,向朋友模仿老太太念佛的腔调,肚子都笑痛了。待我收住笑,朋友说,“你今天还不如我这个没去念佛的。我读完净空法师写的《佛法与人生》,根有收获,我决定皈依。”什么?你信了?我问。朋友说,“我不管什么三世报应、六道轮回,我只认净空法师在这本小册子里讲的佛教,第一,它是一种教育,而不是宗教;第二,它教人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这正是我在做人中所追求的。”可是,不相信三世报应,六道轮回就不是佛教,我说。“我不管,我就认那几条。你呀,想得太多。”朋友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非常了解她的性格。她的决定总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一经决定,就不会改变。我怎么办呢?仍然是—脚门外,一脚门里?
四
我是在传授三皈五戒仪式举行的前半小时才明确表示皈依决定的。
我觉得朋友说得对,一百个佛教徒对佛教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理解。有人为己,求福求寿求灭灾;有人为人,求做人的理想境界。有人求诸外,一心靠神佛护佑,有人求诸己,靠自身修养完善自己。所以,有人重“因”,注重自己做下什么,真做了错事,就甘受报应;有人重“果”,做了恶事想逃避恶报。全由自己把握。只要自己真正做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管别人怎么想的干什么?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作出决定之前我们还是找住在我们对面的了我法师交谈了一次。我全盘托出了自己的“保留”,我说我不同意把人生说成全是苦,我认为人生是苦乐相依。了我法师要我从无常上去理解,我表示同意,我批评佛教的出世消息,了我法师对我宣讲普度众生是大乘佛教的宗旨,并不是不要世间关怀,月照法师开示中专有一讲“建设人间净土”,实际上也回答了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一时无法解决,我不能同意“一切惟心造”,我只能把它理解为一种想像或境界。对此,了我法师说了十六个字,关于极乐世界,是“生则必生,去实不去”;关于“空”,是“心在空中,行在有中”,朦朦胧胧,好像有所领悟,想到了“天人合一”,还想到庄子的《逍遥游》和《养生主》。但还须好好研究研究。我用了“研究”这个词,足见我的凡俗,不少学佛的人告诉我,读经不能用一般的思维方法。可是我改不了,这就是经书里所讲的“所见障”吧?我为自己知识见解所阻碍。慢慢排除吧!倘若最后也排除不了,信仰自由,入党还兴退党呢!
皈依的仪式庄严隆重,我和朋友都流了泪。此时此刻也对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的“悲欣交集”有点儿体会。但是,我怎么能与弘一法师相比呢?他那么决断而彻底地出家了,我却连五戒都不敢受。不杀不盗不淫不妄不酒,按说没有什么难做的。我气壮如牛,胆小如鼠,到现在,硬是一条鱼一只鸡也不曾杀过,不敢。一面对小动物的眼睛,就心悸,仿佛看到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在审视着我。但是对看不见眼睛的生命我是敢杀的,如蚊、蝇、蟑螂,我则必杀无疑,我能容忍蚊子吸血,不能容忍它的嗡嗡哼哼,还让我痒得又抓又挠,洋相百出。苍蝇若不传播细菌,我杀它干么?可是它能改吗?我知道佛可以以身饲虎,我不能。倘若那虎佛性全灭,不知反悔,害人无已,我也不反对把它杀了。至少我会去研究如何打个笼子或扎起笆篱,限制它的自由,我不是佛。还有对于饮酒,我也保留。我不是酒鬼,平时滴酒不沾,也不藏酒。但是逢年过节,亲友相聚,三杯两杯淡酒,平添无穷乐趣,我不敢放弃,我认为既然佛教也说“人身难得”。既生而为人,还是要将人生过得有声有色。我听见月照法师的开导,“夫戒者,生善灭恶之根本,超凡入圣之种子。才登戒品,便绝轮回……你们能以教奉行吗?”我听见旁边的朋友轻轻地回答:能。我只闭嘴不语。心想,我不会变成鲁智深的。事后我得知,朋友也只受了三戒,身为家庭主妇,鱼是要杀的,所以杀戒未受,酒也略有保留。
为此我不能不钦佩我所认识的和尚和居士们。我确实认识了一些真正信佛的人,我的决定皈依与他们不无关系。记得几年前,我就对研究佛学的朋友说,想去寺院住一阵,分享僧尼们的净土。他劝我别去,说你会失望的,如今已是到处无净土。几十年对宗教的极左作法加上近来的商品世界的冲击,真和尚真尼姑已经不多,有的把出家变成职业了。要不是遇到了几位学佛的大学生,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感到了纯净,我就不敢到雪窦寺去,害怕读佛经所得到的境界被破坏了。待到见到和尚,我更感到真正的信仰还是有的。
雪窦寺的和尚年纪都不大,住持月照法师才二十八岁,被聘为首席和尚和监院的了我法师也只有四十来岁。可是他们的智慧和威仪不是凭年岁可以度量的。他们是那么慈祥、平静,像一潭清水。听月照法师开示,使我不敢想他的年纪,我甚至相信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比我要久得多,他那光光的头顶上鼓着一个界线分明的土包,像图画上的寿星老。他的语调低缓平和,讲到任何问题都无碍障隐晦,表现出坦荡的胸怀。只是在他开示时偶然拍掌,我才会想起,他还是个年轻人呢!了我法师每天领我们念经绕佛,几天之中,未曾发现他有丝毫懈怠,行走坐跪都如礼如法,堪称表率。好几次,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出家呢?以你们的气质仪表文化水准,在今天的社会上获得—份幸福的常人生活应该完全不成问题。和尚有二百五十条戒律,你们怎么忍受得了?可是每一次我都退缩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太低俗了。燕雀不知鸿鹄之志,怎知修行人的常、净、我、乐追求之崇高?而且,佛教把天人世界分为欲、有色、无色三界,人心、人世又何尝不是这三界并存呢?我们俗人大都在欲界打滚,和尚尼姑们通过守戒修行把自己从欲界、色界甚至无色界中超拔出来,为浑浊的人世开辟一块净土,作为俗人,我只应顶礼致敬,虚心学习,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所认识的几位小和尚也让我肃然起敬。天天在我们住处打扫卫生的果明,才十八岁,眉清目秀,一表人材。可是他的举止、神态却让我不敢把他当孩子看待,甚至不敢对他有丝毫怜惜。每天早上撞钟念诵的小和尚个子短小,其貌不扬。可是我每天都不肯错过听他撞钟念诵的机会。他的钟声诵声把我带入神圣、清明、宁静、悠远的境界,这就是修行人的魅力!
我可能永远达不到那些和尚们的境界,但是我愿意追随、学习。
五
离开雪窦寺已经二十多天了。似乎在和以前一样的生活。不打坐,不参禅,亦不去寺庙。鱼汤肉汤照样喝。但变化在心里。
总记住一句话:修行就是修正行为。所以总能发现自己的行为应该修正之处。比如私心杂念太多,火气太大,能负重而不能忍辱,等等。便时时警惕,别再重蹈覆辙。结果,笑的时候比以前更多,焦躁上火的时候大大减少。眉心处两道平添“英气”的竖纹,渐渐地淡了。二十多天来,心无旁骛,只读经书,虽然仍表现出书生的迂腐,但我对自己的选择是认真的。我一定要弄懂自己不明白的问题,不能赶时髦,随大流。
前几天,读六祖坛经,处处字字叫我“明心见性”,我执执拗拗地追求,也不见心在哪里,性在哪里,很有点急,便请教一位学佛的同事,六祖所说是不是太玄了?他笑着说,你这是在参禅啊!既如此,你不妨照此想下去,想到尽头,便是悟,这叫“思维修”。我将信将疑,就执拗下去。一天,想着想着,突然想起多年前反复作过的一个梦来。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河边,河很宽,岸也很宽,河水静我也很静。多少年过去,梦境依然鲜活,因为我一直没明白那是一条什么河,何以无人迹声音,又无水纹波涛?现在,我却突然找到了解梦的钥匙,那不就是我和我的影子吗?那河是我的自性,那岸上走着的就是离开了自性的影子。我何不将影子抛进河里,化为河水,与河融为一体?那样,河也不见、我也不见、岸也不见了。便不需要再寻找什么,不要船,不要桥,不要救生衣。我在河里,河在我里,宁静浩渺,川流不息,岂不就是大自在了?想到此,泪如泉涌,心大欢喜,一连声地念“南无阿弥陀佛”,数十声,数百声,无暇去计。我将感受告诉那位学佛的同事,他说“恭喜恭喜”。
真的值得恭喜吗?我可是一个多月未写一个字了。好像进入了冬眠期,前不久,在一家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文,文章的最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位久未联系的老友便写信来责备:“一个关心人民的作家”去念阿弥陀佛了,真是奇迹!倘使他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又会怎么想呢?只好由他去了。扪心自问,内心的关怀未曾减少,肩上的使命也未曾减轻,容纳和承担烦恼的心力倒是增大了不少,所以,在这篇长文的结尾,我还是要念一声:阿弥陀佛!
1995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