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井
严文井(1915~2005),作家。武汉市人。曾任中国作协领导职务。写过散文、小说、童话,其中以童话见长,深受中外广大儿童喜爱。
一个人烦恼的时候总比他快乐的时候多。我们常常愿意从自己喜爱的人那里得到安慰同温暖,正如有时我们也不吝啬给他们一些关切和同情一样。我们几乎没有人不欢喜从别人那里接受那种可以支持自己,帮助自己生活得更热烈一些的友情。于是我们极力要求自己的朋友慷慨,虽然自己付出的并不太多,总还是感觉自己得到的还不十分够。希望里的东西永远是比那已经存在着的东西要丰富一些,完美一些。我们爱朋友,但更爱责备朋友。我们生活在许多人当中,而又叹息自己孤独。我听过好多人诉说他们心上的沉重寂寞。
真正的寂寞的确不是一件好东西。它待人很冷酷,也使人变得冷酷。它容许人思想,却不给人以力量。我们也许当工作过度时会不大欢喜吵闹的声音,会想起怎样离开人们去独自休息一会;但疲乏时所需要的宁静,所需要的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的休息,却不等于寂寞。寂寞对于一个人所造成的灾害不比一场伤风轻。假若我被迫非从两者当中挑选一样不可,我宁可挑取后者。在许多亲人的关切中害一场小病,那简直是一种难得的幸福。我不愿意做一个没有病痛的鲁滨逊。我们也许会为自己的信仰遭受磨难,我们却没有必要去欣赏那个待在荒野里苦修的圣安东。如果我们要去寻找智慧,还是让我们首先去寻找那有人群住着的地方吧。
寂寞一辈子的人是没有的。试一试回想你的过去:在你黄金的童年,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玩伴儿,和你共同逃过学,共同到小河边去捉鱼虾,飘石片,然后又共同去受责罚?当你长高一点以后,是不是有一个两个荒唐的梦想家,时常和你在一起作漫长的散步,谈说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谈说那宽阔的海洋,谈说那不清楚的未来。你们共衣,共书籍,甚至晚上共失眠?随后,你是不是有这样一两个勤快的通信者,彼此按时寄去一些过重的信,讨论那么多的问题:人生是什么?爱又是什么?等等。有呵,那是如何欢乐,如何值得令人想念的一个瞬间呵!那都已经成为过去,如同梦幻,它已留不下什么了!
有些事情是来得太早一点,我们多数人都是显得成熟得太快了一些。这不能责备我们自己。如果的确是有些什么事物令人烦忧,又何必追究这个人的不善欢笑!是因为不断遇着坎坷,我们才不欢喜跳跃。意志所能对人做的事到底是有限的。我们听见那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说自己衰老了的话不要发笑吧!那种阴暗的心境显然对他是不适宜,但其中也还有些严肃的,值得想一想的事情在。原谅那些不快活的人对别人稍微有点过火吧,原谅他们有时对别人不太注意,有时对别人又过分苛刻吧!他们太爱人,因而才发现人的不可爱处。他们因为太喜欢朋友,反而不能找到朋友。
朋友是不难找到的。如果你不只是专门期待着,你将发现在凡有人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朋友。比如出门,你只要先向你对面那个同车的,或同船的人打招呼,他又对你没有成见,岂会不愿意和你谈谈天。如果他随着拿出了他的纸烟,你怎么又会吝啬得不打开你的罐头。何况现在大家都不是在一次为自己的旅行中。我们正在一条长路上行进,如同一次出征,同行者和我们可以拿出互相保证的是彼此的生命,对于任何患难我们都将要共同担当。我们也如同往一个圣地去朝香顶礼,同行者和我们所共同的是一个最高的,最坚定的信仰,一个最美好的,最伟大的理想。世界上哪有一种旁的朋友比这样的同伴更可贵!我们通常和什么人之所以能做朋友是因为他和我之间有一种共同爱好的东西。一本书,或者一种特殊的趣味。最好的朋友之间所共同的应该是一个事业,一个理想。对这样的朋友,更确切一点,我们就称他为同志。
爱我们的同志吧!珍惜我们彼此间的情感。当大家彼此都不太有钱的时候,不要责备他不豪爽。如要责备,不如责备自己,看自己有什么能对他尽力的地方还没有尽力。如果他这一向精神不大好,不要过分要求他对你热烈。我欣赏古人那种“淡淡如水”的友情的境界。当然我们相交也可以随便一点,吵吵嘴再和好,和好了又吵吵嘴,但那次数也不可太多,或者口气太过分,以至到损伤人的程度。我自己既然有些独特的癖性,为什么我的朋友又不能够有?让我们不要为任何一点小意气,一点神经过敏,失掉一个十年的朋友吧!十年,在一个人的一生里不是一个小数字。更不要随便失掉一个初认识的同志的友情,因为比较深的相互了解还得经历一段时间。一点点友情,即使它细小如同沙粒,也不要让它从我们手里漏掉。有它,我们将活得更有生气,工作得更有信心。如果你偶然受伤或摔跤,就可以直接从它懂得这一点点痛苦的意义。它将使我们从疲劳中振作起来。当我们软弱的时候,将依靠它的扶持而重新变得坚强。
关心我们每一个同志吧。那都是朋友。不要嘲笑他们,过分挑剔他们的短处。你看,他也许喜欢多说几句话;他也许容易为一点小事就惊叫了起来;他也许太容易发脾气;他也许太容易流眼泪;他也许偶然会对人撒一个小谎;他也许有点古板;他也许有点笨拙……那都算得什么呢!那些毛病也许我自己都有。我既能原谅自己,为什么对朋友又如此不信任呢?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今天他们有同我生疏一点的,明天他们就要同我熟悉起来。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我们不是寂寞的。
选自1942年4月5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