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
秦牧(1919~1992),广东澄海人,散文家。著有散文集《花城》、《潮汐和船》,童话集《蜜蜂和地球》,长篇小说《愤怒的海》,论文集《艺海拾贝》等。
生命现象是一个很奇特深奥的现象,闲来披阅报章杂志,常常读到一些感叹生命坚韧的篇章。例如:在几千米的高空上,都可以发现蝴蝶,在几乎接近沸点的温泉里,也有生物在活动,深深的大洋底层,有水生动物在繁殖,南冰洋零度下的冰水中,也有不少的水族等等就是。
除此之外,一些作者笔记中,关于某些普通生物极不平常的行动的描绘,也很令人震动。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中,有一篇题为《麻雀》的,记叙他见到一只母麻雀,为了保护幼雏,昂然挺身,准备和一只狗格斗,它的英勇气概,居然使狗为之退避,使得旁观的屠格涅夫为之赞叹。我还读过一篇外国猎人的随笔,说他严冬之际,在一个结冰的野外小湖旁边,正在伺机狩猎,突然一群大雁从半空降了下来,它们是下来饮水的,但是冰层隔断了水源。这时,只见为首的大雁勇敢地腾身飞起,又像飞机一样向下俯冲,腹部出力地撞击冰层,磅磅作声,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猛烈行动,终于使薄冰断裂,露出一个窟窿来,群雁能够就着那个冰洞饮水了。那位猎人说,当他看到这番景象,他被感动得目瞪口呆,忘记开枪,终于茫然地伫立着,望着这群征雁饮罢了水,飞去为止。
和这类事情异曲同工的,是日本有一位旅行家说他在喜马拉雅山谷地,发现许多蝴蝶扑打着翅膀向高空冲去,一次又一次,尽管屡次失败,它们仍然奋斗不懈,雪地上终于覆盖着大量蝴蝶的黄翅膀……有一个青年告诉我说,当他读到这段描写的时候,不禁哭泣起来了。
我相信,为这一类现象所激动的,决不只是一个屠格涅夫,一个猎人,一个青年。我们自己不是也常常有类似的感受吗!当我们听到:一只燕子,为了越冬,常常飞行几千公里;一条鳗鲡,为了产卵,常常从内河游向远洋,征程一两千海里;一只蚂蚁,能够搬动比它的体重重10倍以上的东西;一只蜜蜂,敢于不惜牺牲去螫一匹马或一头熊的时候,不是也常常为之激动不已吗!至于好些蜘蛛,为了织好一张网,不管风吹雨打,艰苦从事,百折不挠的坚毅表现,人们看了受到感动,因而奋发图强的事例,在史书里,也是屡有记载的。
也许有人说,一只鸟,一条鱼,一只昆虫或其它节肢动物,生命有这么大的韧性,不过是它的本能罢了。是的,普通的生物的行为,谈不上是什么它们信念的执著和理性的选择,大抵总是出诸本能罢了。但即使仅仅是出诸本能,也仍然令人赞叹不已。为什么比它们巨大千倍万倍的生物,有不少,生命的韧性看起来倒反而不如它们呢?
人类所以会被这类现象所感动,探索起来我想是饶有趣昧的。一个人和一条狗或一匹马之间,有时还谈得上感情沟通,但是对于野外素昧平生的一只鸟、一条鱼,一只昆虫……根本谈不上存在什么情愫,但人有时却被它们的行为所震惊,甚至感极泣下,其秘密何在呢?我以为:这是由于它们使我们想起作为同类的人的某些勇敢坚韧的行为,因而也就受到感动了。
有人说,古代神话的存在,是人类渴望战胜自然的心理错综曲折的表现。人能够被某些小小动物的生命现象所激动,我想,正是人对于同类中某类行为的崇敬心理错综曲折的表现。
人们平时对于某些人的坚毅、刻苦、勇敢或者智慧存在敬爱之心,看到动物也表现了类似的现象的时候,心里潜藏的东西被掀动了,翻腾到上面来,于是对动物也仿佛有一种重爱之情了。一个对于某种品德丝毫不存在向往之心的人,看到那类现象,却是漠然无动于中的。一个习于懒惰,丝毫不知道勤奋可贵,或者一个懦弱成性,完全不想培养勇敢品格的人,即使知道一只燕子,正在从事千里壮飞,或者看到一只大雁,居然以胸脯猛烈撞击冰层的时候,哪里会有什么感动可言呢?
因此,人对生物的这种奇特感情,说穿了,不过是人对人的感情的升华而已。
如果我们不斤斤纠缠于虫鱼鸟兽这些形象之中,‘就可以透过动物看到人,领会不少人对于坚毅、刻苦、勇敢、智慧这类美德的由衷敬仰。
如果说,虫、鱼、鸟、兽有时竟出现了那么令人瞩目的行为,有思想,有感情以至具有信仰的人所能够发挥的作用,所能够使人受到的震撼也就可想而知。读历史,有时固然令人十分痛苦,但是那些志士仁者,名将学人的事迹,却一直使我们的心弦为之颤动,这可以说是学习生活中最愉快的享受。
对个人的作用,作出过分夸大的估价,谁都知道是不当的。因为历史归根到底是劳动群众集体所创造的。但是个人的行为只要是顺应历史的潮流,合乎人群的需要,却的确可以发挥异常巨大的作用。我们只要举出几件普通的事情就足够说明了,试想:爱迪生的发明,怎样改变了全世界人类的生活面貌;巴斯德发现了细菌,怎样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琴纳医生发明了种牛痘,竟使猖獗流行于地球上的天花到了当代终归全部趋于消灭;达尔文的发现,怎样使人类认识了自己并使生物学跨进了新的境域……
这还仅仅是就自然科学家而言罢了,革命家、政治家、社会科学家、艺术家、大匠,他们所能够发挥的作用,也都不是可以简单估计出来的。
历史上常常出现过一些害死了千千万万人的“杀人魔王”,也常常出现过一些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革命家和科学家,把这些简单地归结为“历史规律”在起作用而对个人因素的作用不作充分的估计,是有欠公允的。
一个鲁莽者的一根火柴可以烧毁数千亩山林,一个科学家的毕生辛勤又可以创造数万亩山林。从这样的事情当中,我们可以见到个人能够对整个社会发挥多么坏或者多么好的作用,而且并不是注定非如此不可的。
从前面提到的生物现象,使我想到人类社会中的现象,生命,有的像一个泡沫,有的却可以谱一阕壮歌。对于好些人,只能碌碌无为的生命,在某些人身上,却能够发挥多么巨大的潜能,绽放多么美丽的花朵啊!
1987年2月?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