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诊所里的谈话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丁晓琴一直诉说她要见蓬蓬的理由,一直说只见一眼就成。
“我没过高的要求。”丁晓琴说。
王莎莎认真听她说,一句话也不打断,让丁晓琴有话尽管朝外倒,几次把水杯子推到丁晓琴的面前,用眼神代替说话:你喝口水。
丁晓琴说得口干舌燥,的确需要水来润湿喉咙,她情绪激动,动情倾诉,没有一点儿表演的成分,自然流泄出来的心声,令人感动。她说:“为控制自己不去想她,我扇过自己的耳光,打肿了自己的眼眶子。”
王莎莎的目光受到指引,她发现丁晓琴的左眼眶处,黑黢黢的淤血尚未被吸收消退,如此重手击打自己,可见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女医生投过去同情的目光。
“孩子离开我怀时还裹在褯子里……”
褯子?王莎莎不懂这个词意。
“尿布。”丁晓琴说。
尿褯子屎褯子,在农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城里女人一提尿不湿什么的全知道。王莎莎城里生城里长,虽然身为妇产科医生,但是自己一生没生产过,也没养育过婴儿,不知道褯子是什么东西就不足为怪了。
“她连眼睛都没大睁开,不认人呢。”丁晓琴说褯子是强调孩子很小就离开了她,“谁身上掉的肉谁不疼?”
王莎莎又听到三年前丁晓琴说的话。实实际际地讲,蓬蓬的确是丁晓琴身上掉的肉,和普通母亲不同的是蓬蓬孕育过程存在特别细节,造成蓬蓬是她身上掉的肉又不是她的孩子的结果,原因还在孕育过程中的特别细节。
“当时我是什么都向你讲清楚了。”王莎莎说,她强调特别细节的产生是得到你丁晓琴认同的。
“我不打赖。”丁晓琴说,她承认特别细节是自己同意的,用不打赖表明不反悔。
王莎莎说:“我们的合约上讲得明明白白,你把孩子生出来,交给甲方,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从此,你与这个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对吧?”
“合约上的关系是没了,可我和孩子的关系还在,我是她妈……”丁晓琴情绪又激动起来,“她在我肚子里做的胎,长的胳膊长的腿……”
王莎莎不再吭声,让丁晓琴尽情地去说,以静制动,只有不吭声才能使她平静下来,和她理论无疑是火上浇油。
“就算她不是我的孩子,我生她一回,想念她来看她一眼都不行,你们也太不近人情。”丁晓琴由伤感转为愤怒,“你们再不让我看孩子,我们法庭上见。”
王莎莎有些坐不稳板凳了,对簿公堂可万万使不得啊。说蓬蓬是自然诞生的生命,不如说是人为策划的产物,在她的身上人造的痕迹明显……而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之中偷偷摸摸地进行的,它违背传统道德甚至是法律的,别说拿到法庭去,就是揭开了内幕,引起的麻烦恐怕难以收拾。
“晓琴”,王莎莎再也沉不住气了,她说,“我能不理解你的心情吗?当初你为了证明你没病能生育,只要怀上孩子,腆起大肚子回村里去,你说怎么样做都行,你没回村去吗?”
“去啦。”
“为了你不接触男人,又能怀孕,我绞尽脑汁……”王莎莎翻陈年旧账,还真起到了效果。
丁晓琴的气慢慢地泄出去。
丁晓琴从感觉到腹腔中有生命在成长,就发誓一辈子最不能忘记的人是王莎莎,是她为自己找回来做女人的尊严,婴儿的蠕动增加她回村子的欲望,有了一次求情。
“王医生,我想回趟村子。”丁晓琴说。
“不成。”王莎莎说,她指指床,“我给你查一下胎位。”
丁晓琴躺在诊床上,王莎莎做检查。
“我回村子给他们看。”丁晓琴说,“证明我……”
“胎位很正。”王莎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没有任何问题。”
“我想回趟村子。”丁晓琴坐起身,第三次央求:“我只用一天时间……”
“不是多长时间的事,迈出诊所门槛一步,须征得乙方的同意,合约上写好的。”
在一段时间里,乙方是特指——刘海蓉,这也是她们约定好的,丁晓琴称刘海蓉乙方,比提名道姓的好。
“我要为乙方负责任,不能放你出去。”王莎莎说。
“我不跑。”丁晓琴说。
“知道你不会跑。”
“回村走一圈就回来。”
王莎莎态度坚决:“半圈也不行不!”
“求你啦。”
“如果你坚持出去,我只好通知乙方……”
“我从乡下跑来城里治病,就为这一天”,丁晓琴抚摸腹部,她眼圈发红,说,“让村子人看我,看看我的肚子,我也能生孩子,我不是骡子!”
接下来,丁晓琴扑到王莎莎的怀里痛哭。
哭,使王莎莎心软,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只这么一个要求,回趟村子,今后叫我做什么都成。”丁晓琴当时这样说绝对发自肺腑。
“晓琴”,王莎莎见丁晓琴平静了许多,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的村子?”
“是你帮我。”丁晓琴说,“没你帮助我回不去。”
丁晓琴腆着大肚子走出这座城市,还多亏是王莎莎的帮忙,刘海蓉不同意,忧虑两个方面:丁晓琴与世隔绝度过怀孕期,消息才不至于被走露;到几百里地外的乡下,不通火车还要做大客,动了胎气怎么办?
“我亲自陪着她去,保证完璧归赵。”王莎莎说情下刘海蓉准许丁晓琴回趟乡下。
在那个很少见到小汽车的穷乡僻壤,丁晓琴坐着红色捷达进村,一群老少爷们围拢过来,一片啧啧声。
“嗬!小轿车!那么小,一头牛准保拉它满甸子跑。”
“袁满的媳妇。”
“先房的,袁满先房的媳妇。”一个村民纠正另一个村民。
“瞧,真的去了袁满的家。”
“都离啦,咋还去?”
红色捷达横在袁满家的土院墙外,村民围过来。
丁晓琴大摇大摆,挺着大肚子进院,那只大黄狗没咬没叫,朝她摇尾巴。
当时袁家人都在,婆婆对离了婚的儿媳突然来家,惊诧。她的眼睛在丁晓琴只停留五十分之一秒,迅速滑下去,省略了胸膛部位,凝在小腹。
丁晓琴感到怀疑的目光在腹部上行走,她夸张了隆起部分,走进屋子。
“你回来干什么?”婆婆冷冷地说。
丁晓琴轻按一下肚子,把某些信息传递出去,而后说:“我找线板子。”
“线板子?”婆婆觉得奇怪。
“那年我和袁满去找大师求的那个,我如今怀上了,拿它去庙上还愿。”丁晓琴说话的声音很高,目的是把躲在西屋的袁满夫妇引出来。
丁晓琴结婚的第二年,肚子里没情况。
婆婆抱孙子心切,到处打探得子的秘诀良方,她听说东屯出来个大师,只要到他那儿求一件物儿,不出一年半载准怀上孩子。
袁满和丁晓琴带着厚厚的香钱,拜访了大师,赐给他们一块柞木头,半路上丁晓琴要扔掉它:“两百多元钱的东西就换回这么块烧火都不着的烂木头。”
“哎,扔不得,大师说用它做个随手使用的东西,保准我们怀上……”
“你信?”
“也不太信,可我妈信。”
丁晓琴也不想得罪婆婆,照大师说的做个线板子。
婆婆从此盯上它,经常窥视儿媳妇是不是用它……柞木线板子没送子来,婆婆咒骂起柞木线板子,自然连着丁晓琴,都一起咒骂了。
“废物,一个废物!”……
“在这儿呢。”袁满送柞木缠线板子到丁晓琴面前,目光也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丁晓琴接过柞木线板子,扫眼袁满的下半身,他们之间交流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内容。
袁满为了说明什么,说明的方式很特别,他朝里喊:“桂芬你出来。”
袁满的媳妇出现在生人面前,她有些腼腆,不把正面肖像展现给丁晓琴,躲躲闪闪地……但是,丁晓琴看到一张不难看的脸,和一个同自己一样隆起的腹部,某一件事情就这么的扯平了。她同前丈夫对流一下目光,他们俩说了什么两人知道,外人无法揣度。这样的目光交流片刻,丁晓琴最后望一眼鹊巢鸠占者,没怎么怨恨,倒有些心平气和地离开啦。
红色捷达在乡村人眼里消失,丁晓琴才转过头回望,土路尘烟滚滚,熟悉的村庄湮没在尘埃之中……丁晓琴觉得一件事情做完了,成功没给她带来多大的喜悦,人倒显得疲惫不堪,她靠在椅子上不说话。
三年前出现在丁晓琴前夫家这一幕,那时起王莎莎心里就默默祈祷:但愿丁晓琴把怀孕只作一种目的,一种表明自己是一名能生能育的健康妇女的,别再有其他目的。她的这种担忧,不久便发生了,丁晓琴有了一次,临产大逃亡。
“不让我看真人,看一眼照片行吧?”
丁晓琴在那个下午行进到傍晚时,开始放弃原有的想法,变相地改变了初衷。
“照片也不行。”王莎莎并没因丁晓琴退一步,而答应她。中午同刘海蓉已经就把此事划定了底线。
丁晓琴和王莎莎的谈话仍在继续。
老陶被绑了两天麻木的手晚间被松开,他终于看到了自由。
“一切照我们说好的做,否则,你知道后果。”高昂说,算是警告,更确切地说是恐吓。
“我不敢。”老陶唯唯诺诺。
半个小时前,高昂奉崔振海之命,同老陶谈几个条件,他答应后立即送他离开辽河市。
“你立刻在本市消失,永远不准再回来。”高昂说,与其说谈条件,莫不如说下命令,“不准报警,对任何人都不要说我们问过你的话……”
“是。”老陶不敢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从说出刘海蓉的情况后,他就把自己当成了木偶,一切听任绑架者摆布。他心明镜似地明白不听他们的,就出不去这间地下室。
“你准备去哪里?”高昂问。
“回家。”老陶想了想。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是那个偏远的小村子,“我回家。”
高昂从崔振海那儿知道老陶的家在什么地方,他佯装不知,说:“你家在哪儿。”
“索布力嘎县。”
“我们送你走。”高昂话中的内容很多:“送你上火车,剩下的道你走,是平坦是坑洼,全凭你自己的选择。”
老陶听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连连称是。
老陶是在没吃完第三盒方便面的时候,眼皮越来越沉,脊背棉花一样地渐变瘫软,直不起来,眼睛实在睁不开……
“饿死鬼!”高昂踹了昏迷过去的老陶,对于成说,“让这家伙放量吃,我看他能吃四盒方便面。”
近两个小时的行走,老陶昏睡了一路。从哪儿出来,经过哪些地方,他一点儿也不知晓。让他昏睡的人精确地计算了他昏睡的时间,等他醒来,听见火车轧钢轨的声响。
“喂!你醒醒上车啦!”
老陶感觉到自己是被人半扶半架上了一辆普通快车的,踏上车门时,高昂说:“别忘我对你说的话。”
老陶找到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问对面座上的旅客:“刚才是什么站?”
“你刚上车,不知道是什么站?”旅客大惑不解。
“我喝多了。”老陶胡编个理由。
高昂送走老陶,确定他被火车拉走,他返回城里,崔振海在巨眼水业大厦等着他。
“看样子他是怕啦。”高昂说,“一去不能再回头。”
崔振海冷笑,高昂一时猜不出来他笑里所藏的内容。
“独头蒜我们不管他了,即便他回来,去向刘海蓉说,也是亡羊补牢。我们拿到了刘海蓉的证据,她有一个女儿,现在可以肯定是私生女……好戏即将开场。”
老陶已被放置一边。崔振海找高昂不是听他如何打发走老陶,他们商量下一步行动。
“据传长寿湖交给谁开发近期开会研究……”崔振海说,“我们要尽快查出刘海蓉的女儿来历,掌握住刘海蓉,我们才能拿到长寿湖的开发权。”
“短时期内搞到,不容易。”高昂说,他没太想好。
“按部就班不成,想计。”崔振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