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家常饭馆呆到三点多钟,分手后王莎莎直接回诊所,刘海蓉又回到文化街转了转,然后打车到了伊豆茶屋。
令刘海蓉没想到的是崔振海已提前到达,坐在那里等她。
上午刘海蓉给崔振海打电话时,高昂正和他在一起。
“我准时到。”崔振海放下电话,对高昂说,“在伊豆茶屋,午后四点。”
“我提前赶到那儿,观察一下周围环境。”
“二弟怕他们对我下手?不会,众目睽睽之下……”
“防备点好。”
“从刘海蓉定的时间地点上看,她不想把我怎么样。”崔振海说,“于成一整天没和我通话,我打他的手机关机。”
“他乐不思蜀,被女人拴住了。”高昂说。
“下午你去趟富豪花园……等我处理完刘海蓉的事回来,我们商量建水厂的事。”……
“刘主任,到这边来。”崔振海迎上前来。
刘海蓉跟在他身后,到二楼一个包间里。
“你如愿以偿了,崔总。”刘海蓉说。
“承蒙刘主任偏爱。”崔振海厚颜道。
“东西拿来了吗?”她问。
“我们喝点茶,聊聊天。”
“下班前我们有个会,恕我不能奉陪。”刘海蓉不愿多坐一分钟,拿到东西就走人。
“那好,那好。”崔振海也知趣,从包里取出那份合约,递给她,“给您。”
刘海蓉展开看了看,是丁晓琴手里的那一份,她收起来。
“对吧?”
“崔总,游戏的规则想必你比我懂,这份合约你保证绝对没向外人泄露,也没留复印件什么的。”
“我保证,刘主任放心。”
“再见。”刘海蓉告辞。
“喝会儿茶再走,刘主任。”
“谢谢。”刘海蓉向门口走去。
崔振海紧跟上几步,他说:“刘主任,我还有一件事。”
刘海蓉站在楼梯上,转回身:“什么事?”
“我们的水厂奠基典礼,请刘主任光临。”崔振海说,的确有几分真挚诚恳。
“再说吧。”刘海蓉没拒绝,也没答应。
崔振海望着她背影,油然而生感慨:坚韧女人。
坐在出租车里的刘海蓉如释重负,合约在自己的口袋里了,为它提心吊胆的日子渐渐云似地飘远。往日的轻松有时是她强摆出来的,此时,轻松之感顿然来临。
出租车打开音响,歌子轻风细雨似地洇着,她心情无比愉快:
闻到熟悉和依赖的香
摩天楼上披着五彩霞光
寂寞的荒原都披着七色盛装
儿时梦想从不会荒凉……
刘海蓉走后,崔振海也随即离开伊豆茶屋,回到巨眼水业大厦。高昂还没回来,他倒一杯酒,坐回到板台后面的椅子上,回想着刚才,一种打败对手的自豪感倏然流过心底。
“女强人不过如此。”
刘海蓉在辽河市是家喻户晓的女强人,崔振海也承认。起初把她当成对手他犹豫过,有几分把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眼馋长寿湖这块肥肉,他红了眼,铤而走险。欲望的青苗到果实,是上天帮了忙,开局就发现她去九号别墅的秘密,紧接着于成结识了丁晓琴,顺利地拿到至关重要的那份合约……
“人性还是有弱点的。”崔振海呷口酒,以胜利者的心态审视刘海蓉。
高昂惊慌地进来,崔振海知道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不然高昂不会如此慌张。
“于成和丁晓琴叫人给做了。”高昂急促地说。
“啊!”崔振海脸上堆起了惊骇:“做了?”
“昨晚他们两被枪杀在房间里。”高昂说。
他们一起被杀不啻晴天霹雳,崔振海方才心里还是灿烂的天空,陡然乌云密布。是谁杀了他们?崔振海陷入沉思。
高昂默然在一旁,仍旧惊魂未定。
“难道是我小看了她?”崔振海首先想到最可能杀于成他们的人是刘海蓉。大凡杀人有三:情杀、仇杀、财杀,警方也是从这三个方面查找杀人动机。情杀财杀可以排除,剩下的就是仇杀,如果和于成有仇杀他自己,为何连他的情人杀掉?如果是和丁晓琴有仇,干吗杀于成?只有他们两个共同的仇人,才会一起除掉他们。
“丁晓琴知情,刘海蓉除掉她。”崔振海坚定不移地认为此血案是刘海蓉所为。
“根据我们对她的掌握,她的手下没有……”
“杀手可以雇嘛”,崔振海说。“凭她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雇用杀手不难。如果推测成立,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听说于成被杀高昂就想到崔振海身处危险之中了,包括自己,杀手说不定是冲着他们一伙人来的。
高昂问:“我们应该怎么办?”
崔振海喝了一口酒,一大口酒,镇静下情绪。杀掉于成和丁晓琴为灭口,彻底清除此事,必然要对沾合约边儿的人下手。他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感到危机四伏。
“代母合约,是谁和刘海蓉做的试管婴儿呢?那个男人一定不简单啊!二弟,刘海蓉身后的那个人才是最可怕的。”
“那个男人的情况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刘海蓉冒名誉扫地的危险去和婚外的男人搞试管婴儿,那人不是高官就是背景很深的人物。
“我们遇到麻烦了。”
崔振海从来没说过泄气的话,他自诩没有怕的事。于成的事着实让他怕啦,刀架在脖子上,他脸不变色心不跳,高昂亲手架到崔振海脖子上的。
这是发生在崔振海和高昂两人之间的一件秘事。若干年前,高昂游荡在辽河市,像一只城市的癞狗,靠抢夺别人猎获来的食物生存。孤独的狮子崔振海进城,做防水材料,站在城市的屋顶一泡尿浇下去,问住户:“漏吗?”
“不漏。”
不漏就结帐,崔振海的腰包渐鼓起来。
癞狗高昂第一次盯上目标,是崔振海手提两瓶啤酒从小卖店出来,高昂没弄懂他拎啤酒爬上楼顶干什么?善于观察、跟踪的癞狗终破译出来:啤酒——撒尿——结算。
高昂在一次崔振海拎着空啤酒瓶下楼拿到钱后绑架他的,一只癞狗对付不了一只狮子,哪怕是一只年老狮子。啸聚同党群起而攻之是癞狗的看家本领。高昂找来几位狗辈,绑架了崔振海。
一只狮子面对一群癞狗,它首先想到不是争斗厮杀而是逃命,也许自然界的狮子为维护种族的尊严,舍生忘死地去和癞狗拼命。崔振海不是自然界的狮子,他面对来者不善的高昂,一种动物值得效仿:四脚蛇,为逃命它自断其尾。
“十万,一个子儿不能少。”
崔振海能自由活动的是嘴,他求饶:“做一家防水不到三百元钱,去掉人嚼马喂,剩不下几个钱……”
一把锋利的刀架在票儿的脖子上,高昂说:“你问刀吧,它答应你我立马放你。”
刀闪着冷冰冰的目光,崔振海毕竟是一条汉子,面无惧色。
高昂佩服崔振海面对利刃竟能神态凛然,他们成为生死弟兄,始于那次绑架。
崔振海今天因于成他们被杀怕了,打心里往外害怕。
“警方在全市范围内地毯似地搜查,寻找尸源,”高昂说,“我们把线索泄露给警方。”
“引火烧身?”
“不,借刀杀人。”高昂说。
“警察弄清了于成的身份,顺着线索找上门来。”崔振海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在思考,说,“我们观察几天再说,此事不可轻举妄动。”
申同辉回到家接近子夜,卧室亮着灯,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看看她睡没睡,她经常忘记关灯。
刘海蓉穿着睡衣靠在床头,借着壁灯光看书。
“没睡?”
“等你。”刘海蓉放下书,用手指按按眼球。
“我冲个澡。”申同辉走进洗澡间。
刘海蓉今天惴惴不安,本想回到家静一静,不安的浪潮太大了,她抵挡不住。
时间倒流回去,刘海蓉坐在出租车上听轻风细雨似地歌子,怡然地沉醉在歌子中,惬意地呼吸着绿色,轻哼一句歌词:没有了绿色你我都会去流浪!
这时,林松打来电话。
“办好了吗?”
“办好了。”
“你到我这儿来。”林松说。
“到哪儿?”
“我在艮等你。”
在林松的八窟之中,艮是货真价实的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辽河市深挖洞,在市北郊的山里挖了储备重要物资的洞兼防空洞,和平年代它们闲置起来。后来几处人防工事被利用,开商场、歌厅、养蘑菇什么的。
现在北郊的防空洞成了一家量贩式的练歌厅——太阳花歌厅。艮是歌厅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是与歌厅有一段距离,从另一洞口进入。
林松和在自然光下判若两人,脸色失血似地苍白,目光幽暗而锐利。
“拿到手了。”刘海蓉说。
林松没看她放在面前的那份合约,他说:“崔振海是不是很乐,得手了。”
“当然。”
“那就让他乐几天。”林松说。
刘海蓉察觉他阴沉的脸上杀气升腾,这种气氛扩展到自己身上,她打了一个冷战。
“寻找尸源警察到你们开发区了吧?”
“上午就到了。”
“动作真神速啊,不出几日他们的身份就可得到确认。”林松从不低估警察的能力。
“会不会出问题?”刘海蓉问。
“一点痕迹都没给他们留,难确定死者是谁,也不找到凶手。我派的人与他们俩没丝毫干连,与你也没任何干连。”
“林松,我觉得你下手还是重了些。”
“不下重手,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将来麻烦。”
“教训教训他们……”
“处理这种事不是治疗伤风感冒,吃点小药打支小针就顶事,要放化疗,要动动刀子。”林松说得恶狠狠。
“人命关天,把事情搞得过大……”
林松阴冷地笑笑,情绪异常激动,说:“谁挡你的道,不好使,不好使!”
刘海蓉往他身边坐了坐,她觉得他的心里有一个黑深的洞穴,鬼蜮隐藏在里面。她用女人被称为爱的东西向里边照射,以期赶走鬼蜮。
几年来她一直作努力,包括那项“代母”计划……她抓住他那只疤痕的手,感到它在抖动,情绪和心态全都表现在手上了。
“停下来,林松,停下来。”
林松在她温暖爱抚中安静下来,恢复了常态,像一个乖孩子躺在她的怀里,仰脸凝望着她。
“想什么呢?”她问。
“妈妈要是活着,我一定整日躺在她的怀里。”林松十分真挚地说。
他不止一次这样说过,刘海蓉听到他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林松对母亲的深深怀念,与他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有关。
他和母亲在秋天的原野挖一种很苦很苦的野菜,四周空荡荡的。一条饿疯了的大野狗从树林子里蹿出,扑倒林松。
母亲一声撕裂秋天的大喊,冲过去。
野狗扑倒林松叼住他的手,它想把他拖入蒿草丛里去吃他,因此没咬下去,不然他的手已进犬腹。
母亲先是拖狗后腿,想阻止它,没奏效,她见狗嘴正向外滴鲜红的东西,儿子的手处在危险之中,从饿狗的口中夺下食物比登天难。
“用自己的手换下儿子的手。”这是危急时刻母亲做出的抉择。她把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塞进狗口……赶来的人从饿狗口中救下遍体鳞伤的母亲,她已经奄奄一息,望一眼儿子后咽气。
林松是在那一年冬天随着职务提升的父亲进城的,坐辆胶轮马车离开村子,刘海蓉站在雪地里,她带着一副黄色棉手套,摇动着手就像风中摆动的向日葵。
若干年后,林松最幸福的时刻躺在刘海蓉身旁,他说:“你身上有一种苦菜味儿。”
“苦菜?”
“我妈妈身上也有苦菜味儿。”
刘海蓉浅声问:“你喜欢苦菜?”
“我怀念苦菜。”
喧嚣的都市里,林松最幸福的时刻是闻到苦菜味儿。
在艮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刘海蓉和林松没有时间的概念,什么时候两人觉得该走了,都想走了就走了。
今天,他们没一起走。
“我还有事儿,你先走吧。”林松说。
他送她出来,刘海蓉走到黑白的分界线——自然光和灯光的交汇处——转回身望去,林松的身体被昏暗的灯光压扁而变形,长拖拖的像一条飘带,这使她想到梦境中的许多骇人的东西,因而她惴惴不安。
回到家里,她仍旧不能平静,惴惴不安病毒一样潜伏在体内。做点什么来冲淡它,她打开电视机,《守望家园》栏目正播放本市新闻,一辆施工的挖掘机作业时碰坏了自来水管道,水务公司组织人员抢修;向阳街利民小区的居民被困在电梯里……这些像剪碎纸片的报道没有塞进她的脑海,下面的几条新闻她眼睛看了,内容是什么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