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抽。”童女士说。
佟局长让烟,她说她有,抽一种女式香烟。
于是,他俩人的面前弥漫着烟雾,气氛轻松了许多。
“您认识我爸爸。”童女士说。
“你父亲是?”佟局长一时想不起来。
“老地委时他是地区公安处的处长。”
“哦,你是童建国的女儿。”佟局长有几分惊喜,尽管他调到公安系统童建国已经退休,对此人还是熟悉的。
“我爸经常说起您。”童女士眼里信任的火花在跳跃。
“你爸他好像在深圳……”
“最近搬到上海了,我哥调到浦东交行,他一直和我哥在一起生活。”童女士她点燃第二支烟,说,“爸爸鼓励我找你。”
她用了“鼓励”一词,佟局长觉得“鼓励”一词意味深长。她知道林松的罪恶行径,缺乏举报他的勇气,老公安的父亲鼓励女儿找公安局长揭发他。
“她和林松是什么关系?”佟局长扪心自问。要想猜到她与林松的关系,首先要弄清她的职业,假若她是人防办的工作人员……
童女士深吸一口烟,弹烟灰时二拇指伸得很长,柔软的手指像似敲击某种乐器的键子。她语出惊人:
“我是林松的妻子。”
佟局长一愣怔,目光惊诧。
“现在还是。”童女士紧接着补上一句。
林松的妻子是举报林松的人,佟局长万万没想到。在任的妻子揭发自己的丈夫现实生活中不多见。
“您大概要问我,你们的夫妻感情是否已经破裂,我因恨才揭露他的罪恶。”童女士眸子闪烁着可以称为痛苦的东西,她说,“我俩感情一直很好,我爱他,一直爱他。”
如果说他们见面后佟局长始终观察她、品评她,现在则是以平常人在一起聊天那种目光望着对方,已经没有必要去猜测她什么。
“也正因为我爱他,才想阻止他犯罪。事实上,晚了,一切都发生了。”童女士怆然地说。
童女士是市艺校的老师,教授钢琴。她一心扑在教学上,没太在意丈夫做些什么,一位人防办主任县(处)级干部,道理也不会干什么坏事。新世纪里那些特殊年代挖掘的防空洞,在当今普通百姓眼里,它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做这样一个部门的领导干部,会有什么油水?的确,他们结婚十几年里,房子五十多平方米换了九十多平方米,再就是夫丈用贷款方式购一部捷达车,全部财产也就这些了。她始终认为贪污受贿与夫丈无关。
“他不嫖不赌,晚上呆在家里很少出屋。”她曾这样对同事夸赞夫丈。
林松是两面人,迈进家门他是典型的丈夫、父亲,有责任感,疼妻爱子。他在外做的事,妻子几乎一点也不知晓。“辽河的太子党在社会上为非作歹”风言流传,妻子担心丈夫。
“松,你是副市长的儿子啊!”
“怎么?我像干坏事的人吗?”林松反问她。
童女士摇摇头。
“你还听到什么?”
童女士的确没听到更多的议论,她也不相信那些风言是针对自己丈夫的。真的使她对他产生怀疑,暗暗注意他行为的人是父亲,起源他回辽河探亲,和女儿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我在深圳听说林松涉黑……”童建国说。
童女士吓了一跳,她不信,说:“爸,他不是那种人。”
“但愿他不是那种人。”童建国说,“做一个好人需修行一辈子,做坏人一夜之间的事。”
童女士送父亲上飞机,分别那一刻,父亲的眼睛充满忧虑,她知道是为了她。这一刻起,她反复咀嚼父亲叮咛的话,开始观察丈夫。
一次小小的车祸后,只受了点儿轻伤的林松,添了一个毛病,熟睡中说梦话。他本人始终不知道,和刘海蓉幽会,没一次超过两个小时的,所以她也没发现林松有说梦话的毛病。
林松说梦话,对他来说是致命的毛病。他无意识说些谵语,所干的事情便泄漏出来了。听类似病中说的胡话,破译起来并非易事。她像一个淘金者,在千吨万吨矿石中遴选金子。
列举一些林松的梦话——
“站住!”
“果、果实,我说果实。”
“答应我……我。”
“谁?你审判萨达姆?”
“肚皮肚皮。”
“al-Galib(胜者)。”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
童女士对这些话颇费寻思,有些话从字面上猜测,还能猜出大概;有些话字斟句酌地再加想象,最后不得其解。梦话,是世间最难解读的语言吧?一个人做的事不全能入梦,梦话的前提又得把所干的事做成梦,然后再喊叫出来。
“如此去了解丈夫,收效甚微。”童女士差不多要放弃夜半截获梦话的行动时,她惊喜地发现,他的梦话有增长的趋势。意外的收获,鼓励她监听、破译下去。
“刘海蓉你真白。”
童女士对这句话分析研究:刘海蓉,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白,显而易见是说她的皮肤。男人喜欢白皮肤的女人,冰肌玉肤嘛。
“他和一个叫刘海蓉的白皮肤女人厮混。”童女士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却不露声色,要搞到丈夫的“确凿”证据。
此种事情她不便亲自出马,童女士想到私人侦探所,本市有几家,由于不允许搞什么私人侦探,他们挂起信息咨询服务所,羊头下的狗肉还是私人侦探。
“请你查清楚我丈夫和刘海蓉的关系。”童女士对私人侦探说。
私人侦探与她签了协议,比同样的活儿多索取五千元钱,最后价是一万五千元。童女士不能提供刘海蓉的照片,一点儿资料都不能提供。
“没问题。”私人侦探说。“只要刘海蓉这个人真实地存在。”
童女士从私人侦探那儿知道了刘海蓉,知道了她的情况,她是林松的情人,他们经常幽会,分别在几所房子里,最多的是在西红柿咖啡屋。
“再后来我知道他们从小同学,重燃旧情……我抱着宽容心理,没公然干涉他们,也没发现他陷入太深……”童女士说。
佟局长听出来她还不知道刘海蓉和林松的关系非旧情重燃那样简单,陷得很深很深,他们通过“代母”形式生了孩子,这种关系还不够深吗?他心里对童女士的说法不赞同,从眼神里泄出来。
“当然,他俩关系比较铁。”童女士似乎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表述,她问:“您知道社会流行‘铁’关系的民谣吗?”
佟局长点点头。
铁关系是:一块下过乡,一块扛过枪,一块同过窗,一块分过脏,一块嫖过娼。
“我第二次雇用私人侦探,弄清了他有几处落脚点,经常与几个面相凶恶的人来往,其中一个我认得,他叫铁子,社会上的小混混。”童女士表情苦楚,漂亮女人的痛苦给人的信号更强,使你清晰地看到痛苦的翅膀飞翔。她说,“这次验证了父亲对我说的话,他涉黑。”
“仅仅发现他与小混混有往来,就说他涉黑,似乎?”
“他在梦里……”童女士讲出她的根据。
夜深人静,林松的梦话,令妻子心惊肉跳。
“崔振海,我杀了你!”林松喊了几声继续睡觉。
杀崔振海?童女士认得巨眼水业集团的老总崔振海,她教过他女儿钢琴,后考上中央音乐学院。
“老虎,老虎,你做干净点儿。”林松又喊。
这时,茶吧放起世界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们的谈话稍稍被打断。在这样的旋律中,他们的谈话有些不合时宜。需要调整心态,或者说适应一下。
沉默,苦涩的茶汤流进童女士的心房,朝灵魂深处浸润,她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棵苦参。
“我爱他,一直爱他。”童女士先开口,打破沉默。
他们见面后,佟局长第二次听到她说这句话。
“亲手把所爱的人送进大牢,我……”童女士突然哽咽起来。
《献给爱丽斯》乐曲中童女士落泪的姿态很特别,不是掩面,不是将头转向一边,或是趴在桌子上,睁大眼睛望着你,晶亮的泪珠滚落下来,洁白的胸襟上便有深色的泪渍慢慢地洇大,如一朵开在白云上的花朵。
佟局长见到一枝流泪的花,在雨后,在早晨,他们见到过如此相同的情景,是雨滴?是露珠?还是泪水?钢琴揪出一个大义灭亲女子的眼泪,从心底汩汩流出,鲜红的颜色。
耗子爹领着女人迈进开发区派出所的门槛,等着他们的阎所长身边多了刑警小焦和另一位男刑警。
“坐吧。”阎所长说。
耗子爹坐下,他的女人挨他坐下,目光怯怯的,她的眼睛盯着女刑警,弄得小焦犯寻思:
“这个女人为何那样眼光看着我?”
“把你所见的向市局的同志描述一遍。”阎所长说。
“描……”耗子爹没听懂,“描啥?”
阎所长说:“就是把你们那天傍晚在湖边看到的,说一遍。”
“你把我跩蒙啦,肚脐眼儿养孩子,你抄近儿来,让我们说么。”耗子爹说,他觉着有人在拽他的衣服。
女人瞥见刑警小焦想笑,忍着没笑。当人家大姑娘面说那埋汰话,什么肚脐眼儿养孩子?
耗子爹的心眼儿并不慢,也觉得说走了嘴,自责的方式就是不说话。
“姐,你说吧。”阎所长说。
女人知道来派出所就是说事,不说不行。她问:“从头说?”
“从头说。”阎所长说。
“那天……”女人讲述。
一个警察进屋把阎所长叫出去。
在门外,警察说:“阎所,佟局电话找你。”
“他们到了吗?”佟局长问。
“正谈着呢。”阎所长说。
“谈完带目击者到局里模拟画像……”
阎所长一一记下局长的指示。放下电话刚要离开,铃声又响,他转回身接电话:“喂?喔,刘主任。”
刘海蓉打来电话,说开发区准备召开一次安全保卫会议,让他过去一趟,商量商量会议内容。
“现在能过来吗?”刘海蓉问。
阎所长寻思,开发区主任亲自打电话,说明有要事找他,轻视不得。派出所业务归市局管,党务工作什么的归开发区领导,包括他这个所长的任用需征求开发区的意见……可是,局里令他率全所干警参加破案,正和目击证人谈话呢。
“阎所长,我等你。”刘海蓉说完挂断电话。
阎所长思量还没做出去与不去的决定,刘海蓉哪里等他思量完,最后的语气就是命令,叫他到开发区去。
甭区别轻重缓急了,刘主任找和破案背着抱着一般沉。他决定到开发区见刘主任,临走他向刑警小焦交代一下。
走廊里,阎所长对小焦说:“我得去开发区,刘主任叫我。”
“什么时候回来?”小焦问。
“说不准,你们照常进行别等我……他们讲的咋样?”
“很有价值,那个女人对杀手印象深刻,说得有鼻有眼。”小焦对目击者很满意。
“那好,那好,再详细问问,耗子他爹整日在湖上转游,说不准还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阎所长说,“耗子爹话语迟,得挤牙膏。”
“其实不然,他挺爱说的。”小焦说。
“那他一定喝啦。”
“喝什么?”小焦问。
“酒。”阎所长说,“喝上酒他就精神,话也多。”
“不像喝酒,头脑很清醒。”
“他从来不喝多喝醉。”阎所长欲走,最后交代:“佟局指示,做完笔录带他们俩去局里,做模拟画像。嗯,我去了。”
“阎所,”小焦叫住他,问:“怎么一问他们在湖边干什么,女人就神色慌张,你问过他们吗?”
阎所长说:“别问他们在湖边干什么了,别问。”
小焦疑惑的目光望着阎所长走出派出所的门,而后回到屋子里,继续做笔录。
刘海蓉在自己的办公室等阎所长的到来,呈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风起云涌。风从心里朝外刮,办公室里黑云压城城欲摧。明后两天对她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
第一件事,袁亮手术。
今天早晨上班前她去了医院,像似心灵感应,袁满知道刘海蓉要来,早早地在住院处楼前等候,翘首朝十字街口上张望,她的车总是在十字街口的红绿灯处转弯,直奔医院开来。
或是太早的缘故,街上的车和人稀少,还没到上班的高峰,医护人员涌入大楼的情景要过一会儿才发生,一到那一时刻,袁满看着窃笑。他想到乡下放羊出圈是如此景象。
刘海蓉的车子在袁满的盼望中进入袁满的视线,他迎着车子跑过去,致使车子在半路停住,刘海蓉下车。
“刘大姐,定啦!”袁满见面就说。
刘海蓉稍微一愣神。
“亮亮后天手术。”袁满总算表达清楚。
“太好啦!”刘海蓉闻此,喜出望外。
袁亮进入隔离病房,割断了除医护人员以外的一切人员接触,防止接触感染什么的。
“桂芬呢?”刘海蓉问。
“到铁通话吧往家里打电话……”袁满说得眉飞色舞,说妻子给家人报喜讯,他说,“医生说,手术后袁亮病就好了。”
刘海蓉何尝不希望那样啊!她比农民袁满懂得更多的医学知识,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不是一般外科手术那样简单,拿掉病灶术后不感染算了事,袁亮的手术相当复杂,植入干细胞后,关键看它是否能工作,是否产生白细胞,不然会出现爆发似地感染。
医生对刘海蓉说:“生了白细胞才算成功,否则……”
“否则怎样?”刘海蓉心房一紧,胸口一疼,问。
“后果不堪设想。”医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刘海蓉继续咨询:“最大的极限是多少天?”
“什么?”医生问。
“我是说生白细胞……”
“最多二十一天。”
“没有超过二十一天的?”
“除非奇迹发生。”医生见刘海蓉忧心忡忡的样子,带着几分安慰地说,“袁亮和捐献者的配型相当理想,经几位专家的论证,袁亮手术成功没问题。”
刘海蓉悬吊的心稍稍落下一些,医生的话给她几分欣慰,配型相当理想,预示袁亮成功几率很高。
第二件事,拟任省管干部公示明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