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的老虎使用假身份证,田豆豆说那个李江的名子也是假的,找到他的一张照片都难。”申同辉说,“只能带上她到抓捕的现场指认。”
“她肯去吗?”佟局长问。
“肯,我和她谈过了。”申同辉说,“佟局,把小焦派给我,她是女同志,和田豆豆在一起方便。”
“可以。”
“田豆豆顾虑单位的人对她指指戳戳,我们这次秘密行动的好。”申同辉想得很周到,主要是为田豆豆着想,怕她受到更深的伤害。
佟局长同意,他说:“老虎是凶残的逃犯,身带武器……为安全起见,再派几个人手给你。”
“此次以诱捕老虎为主,避免与他交手。”申同辉说,“因此,人员不宜过多。”
“你认为去几个人合适?”
“再给我一个人……”申同辉要了一名男刑警。
佟局长指定一名神枪手给申同辉。他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市血液中心吧,出发之前,我俩再研究一次。”
回过头来,在说说刘海蓉,她在市血液中心大楼前做暂短停留,而后直接回了家。
她满脑子明天亮亮手术的事,骨髓移植手术成功的例子很多……她心里为袁亮手术成功祈祷。一副图景在眼前展现——亮亮走出医院,远远地扑过来,喊着:“妈妈!”
“儿子!”
“妈妈!”
刘海蓉拥孩子入怀,亲啊亲……一双割舍不得的目光投射过来,是袁满,是桂芬。她凝望他们,见到了生离死别的目光,那一瞬间令她怦然心动……凉丝丝的东西正虫子似地爬过脸庞。
“对不起你们。”刘海蓉擦拭下脸上凉丝的东西,自言自语出两个名子:“同辉,晓琴。”
采集造血干细胞的时间提前了,田豆豆为申同辉做着采集前的准备,在推入手术室前,他们俩有了一段独处而不被打扰的时间。
“豆豆,我们决定带你去甘河……”申同辉说。
田豆豆打断他的话:“你必须去,我才去。”
“当然我去。”申同辉向她讲明,此行四个人,警方三人加她。他问:“你打算怎样对单位说?”
“休假,我提前休假。”
休假是个好方法,他问:“你的假期是多少天?”
“七天。”
申同辉觉得七天应该没问题,顺利的话可能提前赶回来。假如赶不回来,超假的事请佟局长去找血液中心的领导……他说:“豆豆,你做好准备,我们随时动身。”
“如果他给我来电话,我怎么说?”她问。
“我正好要和你谈这个问题。”申同辉说。
他向她交代,老虎来电话,就说她要休假,正好想到大兴安岭玩一玩,顺便看看他,买好火车票后通知他具体的车次,到达的时间。
“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能叫老虎发现破绽。”他嘱咐道。
“我明白。”
到了时间,手术室的医护人员接走申同辉,他用眼神同田豆豆做最后交流,他们的眼语,也只有他们两人知其内容。
半个小时后,申同辉感觉躺在管子的世界里,无数条红色的管子霓虹灯似地呈现在眼前。一生中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鲜血在体外循环,他想无数条红色的管子构筑了生命,一个人带着无数条红色的管子在尘埃中行走……杀手正是残酷地割断这些红色的管子,使一个人的生命停止。
与此同时,刘海蓉也在感慨无数条红色的管子,在她所关心的生命中流淌,她没见过白血病患者手术场面,只听人描述过红色的管子。有一根管子将申同辉红色的液体注入到亮亮的体内……她在医院的走廊上沉思默想着,随她徘徊的还有两人,桂芬和袁满。
他们三人活动不超出袁亮所在的手术室门的左五米右五米的范围。在那个上午所有进出的医护人员都被三双探询的目光无数次地扫描,仿佛他们不经意间带出袁亮的信息。
“骨髓啥样呢?”袁满问身边的人。
刘海蓉没回答,桂芬来回答:“烀大骨头你没看见?白白的……”
“那是猪的。”袁满说。
“人和猪有啥不同,生着骨头肉。”桂芬争辩。
刘海蓉没参加他们有关骨髓的争论,转过身朝他俩人的相反方向走,擦肩而过后,她走到一扇窗户前,刚要望向窗外,有人叫她:
“您是刘海蓉吗?”
站在刘海蓉面前的是两个年轻人,表情庄重严肃,她立马想到组织部门工作的人,职业使他们保持一本正经。
“我是刘海蓉,你们有什么事?”她问。
年轻人亮出证件,声音很低地说:“我们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刘海蓉心里咯噔一声。两个便衣到医院来找我,大概是出了什么事。
“请跟我们走一趟,到局里协助调查……”
刘海蓉心里明白,不和警察走不行。她说:“我有事和他们交代一下,然后就跟你们走。”
警察允许,刘海蓉到袁满跟前,将一些收据给他,说:“亮亮手术的押金收据都在这儿,你收好……还有这张卡你收好,上面有十万元钱,随用随取,身上别留太多的现金。”
“刘大姐你?”袁满看出什么,“到哪儿去?”
“我要去办点事,恐怕一时半晌赶不回来。”刘海蓉说完,同两个便衣走了。
桂芬茫然地望着刘海蓉远去。
“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呀,刘大姐她……”袁满说。
一辆O车牌的沙漠王等在医院的门口,便衣警察开开车门,客气地说:“请上车。”
刘海蓉迈上车的腿发软,动用警察来“请”,问题就不简单啦。
“请您上车。”便衣警察催道。
她上车,问身边的警察:“能告诉我,找我干什么吗?”
“对不起,我们奉命行事。”便衣警察说。
刘海蓉沉默起来,一切只能到地方再说。
警车不久驶离城区,她望眼窗外,断定正朝郊外走。两侧楼房消失,继而是浓浓秋色的山岗。再向前,山岗消失,是北方的原野,一片枯瘦的黄色,庄稼收获后,植物的残骸让人感受到苍凉。
刘海蓉怅然地眺望,满目疮痍……
上午十点钟左右,申同辉的造血干细胞采集完毕,被直接送到中心医院,马上移植给袁亮。
“感觉怎么样?”鲁医生问。
“很好,没什么感觉。”申同辉说。他这样说不是应付医生,的确没什么感觉。
“你休息休息,身体有什么不适,及时告诉我们。”
鲁医生走后,田豆豆来看他。
“老虎来电话了。”她的表情焦虑,说。
“哦,他?”
“病得很厉害。”田豆豆说,“我照你的话说了,他很高兴,盼我早点过去……叮嘱我买票到甘河,他去车站接我。申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走哇?”
“马上,豆豆,你告假了吗?”申同辉问。
田豆豆点点头。
“你先回到住处,听我电话。”申同辉说。
“我到街上给老虎买吃的东西。”
“买吧。”他说。
田豆豆走了。
申同辉装模作样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想马上见到佟局长,恨不得立刻就去大兴安岭。
鲁医生是一个很合格的医生,他马上转回到申同辉的房间,问:“你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申同辉说。
鲁医生拿起听诊器,说:“你躺好,我给你听听。”
申同辉照着医生的话做,配合他检查。
鲁医生叩诊,听心脏,听肺部,听肠鸣音。
“好,很好。”鲁医生收起听诊器。
“那么说我今天就可以出院?”申同辉高兴了,问。
“当然住两天的好。”鲁医生说,回答的很含混。
申同辉听出来即使出院也没问题了。他问:“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患者接受移植是否成功?”
“生出白细胞。”鲁医生说。
“几天能生出来?”
“这个不一定,因人而异。”
“那么有没有个极限?”
“当然有。”鲁医生向他讲解道。
三天,五天,一周……申同辉不能坐等袁亮的消息,得先去大兴安岭逮老虎。
警车将刘海蓉带到一个小镇的派出所,走进一间会议室。等在那儿的是政法委葛书记和市委组织部的庞部长,这两个人她都认识。
“请坐。”圆桌前的庞部长说。
刘海蓉坐下来,这两个部门的领导找她,令她心发慌。她这一级别的干部双规,由他们来谈话的。
“海蓉同志,今天请你来,”庞部长瞅眼葛书记,说,“由我们两位代表市委和你谈话。葛书记……”
“你先讲。”葛书记说。
“好,我先说。”庞部长说,“海蓉同志,拟提干部公示结束,有人举报你曾经签过一份‘代母’合约。”
刘海蓉一愣,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请你本着实事求是,向组织说明。”庞部长说。
刘海蓉微低着头,回避两位领导人审视的目光。
“你愿向组织说明吗?”庞部长追问。
刘海蓉沉默,她不想说。
“你想想清楚海蓉同志,对组织隐瞒事实真相的后果……”庞部长讲了一番道理。
说清楚和不说清楚,刘海蓉认为结果都一样,提拔副市长的事搁浅了,公示没过去关。
“我最后问一遍你……”庞部长问她肯不肯讲。
“谢谢领导,”刘海蓉表了态:“对这个问题,我无话可说。”
庞部长和葛书记对望一下。
葛书记说:“刘海蓉同志,我向你宣布一项市委的决定。”
刘海蓉抬起头来,听着。
“鉴于刘海蓉同志牵涉一桩命案,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停职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接受调查期间,开发区的工作由副主任韩成同志主持……”
刘海蓉表情木然,倒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刘海蓉同志,你听清了吧?”葛书记问。
“听清了。”刘海蓉答。
庞部长临走,加重语气说了一句:“组织希望你正确对待,说明问题,尽快洗清自己。”
刘海蓉知道自己洗不清,也不可能洗清。
“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又牵涉一桩命案。”她意识到,“代母”的事情暴露。怎么暴露的?庞部长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有人举报,这个人一定是崔振海手下的人。
“海蓉。”
刘海蓉听见有人叫她,声音熟悉。她回过神来,见佟局长走进会议室。她欲站起来,佟局长用手势叫她坐下。
“海蓉。”佟局长坐在她的对面,他说,“你别有什么负担,把问题讲清楚。”
“佟局长。”刘海蓉见到他,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肚子委屈和苦水,倾刻泄出,方式是哭。
“你是人民警察的妻子,是我局最优秀的刑警支队长的妻子,出了问题有什么不敢拿出勇气面对呢?”
刘海蓉仍在哭泣……
火车到达加格达奇,小焦和田豆豆下车。
送她们到站台上,申同辉对小焦说:“照我们的计划做。”
“是,申队。”
“照顾好豆豆。”申同辉又叮嘱。
“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小焦说。
田豆豆极不情愿与他们分开,行动的需要不得不分开,因而她沉默不语在一边。
“再见,豆豆!”申同辉主动同她告别。
田豆豆情绪低落,只用手指尖招招手,算是和申同辉辞别。
她们走向出站口,小焦拎着大大的购物袋,田豆豆竟拿着两个。
“背包摞山的,像走亲戚。”站在申同辉身后的神枪手警察说。
“都是田豆豆的东西。”申同辉说。
“她带那么多东西干吗?”神枪手警察不解。
“给老虎带的,吊瓶,吃的,还有羽绒服。”申同辉说。
他们走回车厢,话题延伸着。
“田豆豆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孩。”申同辉感触颇深。
爱憎分明这个词汇,人们容易做到分明,但是当爱憎交织,或者说同时进行时,爱憎易混淆难分明。田豆豆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一方面从千里之外给老虎带来药品,御寒的衣物,甚至还有吃的;一方面带警察来逮她的男朋友。应该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憎分明。
“她没带走书。”神枪手警察见那本《走夜的女人》还在卧铺上,说,“我看她瞅这本书眼神有点特别。”
“老虎给她买的。”
“哦,我说嘛,见她眼泪都快落下来啦。”神枪手警察说。
在以下的旅程里,申同辉几次想到这次有些特别的抓捕行动。在他的刑警生涯中,无数次追捕逃犯,经历过惊心动魄,经历过负伤流血,经历过生死……如此带着深爱她男友的女孩,来逮她的男友第一次经历,那将是怎样的抓捕场面啊!
先前,火车缓缓驶出嫩江车站。
他们这次特别的追捕,坐的是软卧,佟局长特批,或者说命令他们四个人乘坐软卧。
佟局长考虑到申同辉刚刚献完骨髓,尽管他本人说没问题,怎么说也是发虚,硬卧人多,又是白天行车,闹闹哄哄不得休息。再说,他们还要随时研究案子。
“我到上铺去。”田豆豆选择上铺,目的很明确,在上面一不打扰三位警察商量事,又可想自己的心事。想什么?当然是老虎。如果说当时申同辉劝说她帮助警察,她是恨爱交加,此时,便是爱恨交加。爱和恨这么一置换,她的心情就不同啦。
列车向前一步,她即接近老虎一步。见到他的情景,她开始想象到了,再后来就不敢想。生活中没有经历过协助公安机关抓罪犯,影视剧里见过那场面,某某罪犯的女友出现在街头,诱出男友,埋伏好的警察一拥而上,擒住罪犯。
“老虎被抓时,他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田豆豆想最后的结局,老虎肯定被擒获。
“豆豆,申队叫你。”
小焦的头水似地漫上来,她的头发很好,黑亮黑亮的。
“喂,想什么呢?”小焦见她面朝里,叫她也没回过身,伸手搬她的肩膀,“豆豆,申队叫你。”
“干什么,焦警官?”田豆豆转过脸,问。
“申队叫你下来,和你谈小说。”小焦说。
“谈什么小说呀。”田豆豆懒在铺上,不肯动弹。
申同辉亲自叫她,田豆豆才慢悠悠地爬下铺,那姿态很像澳洲的一只懒熊。
一本小说集《走夜的女人》摆在小焦的面前。
“你是专家,有个问题向你请教。”申同辉说。
见到这本书的一瞬间,田豆豆眼圈儿发湿,再也没有比睹物思人更让她怆然。田豆豆身子落到卧铺上,就像一点点沉下去的太阳。那本书始终牵着她的目光。
临行前申同辉带上这本书的目的不是为在火车上看,此次不是去旅游,没有什么漫长的旅途中无聊的时光用看书来打发,他专门给田豆豆带的。给她带的也不是为给她看,而是作为一种理由,同她交谈的理由。此书成为道具,一场缉拿杀人凶手的必不可少的重要道具。
“我们争论一个话题,”申同辉说,“作家与书中的人物有多远,豆豆你给说说。”
这时田豆豆的目光从《走夜的女人》上离开,粘粘的目光抻开,扯断某种胶质皮条类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的目光被自己拉断后,望着三个警察,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她开口:“我认为作家与书中的人物有时远,有时近,有时他们就是一个人。”
“一个人?”小焦疑惑。
“心灵独白时……”田豆豆阐述自己的观点,三个警察中至少两个人没听懂,她讲的有些深奥和专业,如果在通俗直白一点儿,也许就不会发生理解困难。
“作家写什么要体验生活,听说有一位作家写乞丐,他混入了丐帮……”那个神枪手警察说,他说话引起田豆豆的特别注意,显然不是进行时的话头。
田豆豆下意识地瞥眼他身体某个部位,仿佛看到了那件隐藏的铁器。丰富的想象力使她虚拟出缉捕场面:她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等待,老虎出现时警察冲上来,老虎拼命逃跑,神枪手警察举枪,砰!
“豆豆你瞧,嫩江大平原。”申同辉说。他猜测到她在想什么,谈书话题已无法进行下去。于是,他有意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