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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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晚安玫瑰(3)

陈二蛋木讷,说话实在,心地纯洁,给我们寝室的姑娘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比如李玲问他:“你说我穿花衣服好看吗?”他答:“怎么穿也没有孔雀穿得好看。”张颖梅问他:“你喜欢尼采还是海德格尔?”他答:“都不喜欢,他们的书,我读了脑瓜仁疼。”只要他一来,我们寝室就会笑声不断。大家殷勤地给他让座,递上吃的东西,香蕉、果冻、牛奶或是饼干。陈二蛋每次享用的时候,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生怕我嫌他给自己丢人了。他知道我缺营养,有次吃红富士苹果,他舍不得,轻轻咬了两口,便悄悄揣进兜。出了寝室,他拉着我走进校园的小树林,掏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刀,削去苹果上的齿痕,送到我嘴里。他告诉我,别看他买不起水果,但嘴上没怎么亏着。校园的长椅或草坪上,常遗落着那些家境好的同学吃剩的苹果或梨子,他随身带着小刀,将它们削一削吃了。他的话和那大半个苹果,吃出了我的泪。我对他说:“陈二蛋,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慌张起来,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人给了我,九十来斤呢,我咋养活呀。”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和陈二蛋处了大半年分手了。那年春节他从老家回来,开始冷淡我。我问他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他坦诚地告诉我,春节带了张我的照片回家,他父母看了,愁得年都没过好。他们嫌我单细,小脸盘,没福相;还说我胯骨小,恐怕生育上有问题。陈二蛋为难地解释,虽然跟我有了感情,可是万事孝为先,老婆可以不讨,但不能不遵从父母的意愿。就这样,我们和平分手了。我准备考研,而他厌倦了大学生活,说是一拿到毕业证,就奔回家乡。我们虽在一所大学,可一旦分手,不再约会,就像两颗行星,看似并行着,却有着各自的运行轨道,一连仨月都没碰到过。陈二蛋如愿毕业了,而我考研和考公务员接连失败。

陈二蛋离开哈尔滨的前夜,约我去太阳岛渔村吃鱼。他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一出鱼馆就把我拉到丁香丛中,在无人的地方,抱着我哭了一场,连连说人生好苦呀……弄得我满脸都是他的眼泪和鼻涕。我们乘末班公交车穿过江桥,回到市区的学校,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等他离开哈尔滨后再看。我没听他的,当晚回到寝室,就撕开信封。信瓤里是一沓面额不等的人民币,有百元大钞,也有一元两元的零钞,数了数,一共九百块。还有一张信笺,陈二蛋写道:“小娥,我永远记着白桦树下的那个夜晚。我对不起你,这点钱是我从嘴里省下来的,微不足道,都说医院能做处女膜的修复手术,你再添上点,去做个吧,将来找个好人家!”我想起了那个晚夏的夜晚,我和他在校园的白桦林里偷吃禁果的情景。我们都是初次,慌里慌张,再加上一只老鼠扮演夜巡的警察,突然蹿过,吓了我们一跳,没有淋漓的快感。事后陈二蛋怕我怀孕,担惊受怕了一个月,直到我月经如约来潮,他才嘘了一口气。为了纪念那个夜晚,他写了四句诗:“你看着天上的星星,我看着你眼里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是你的金戒指,你眼里的星星是我的皮带扣。”陈二蛋这首富有喜剧色彩的情诗,让我笑出了泪花。

我在陈二蛋启程之际,赶到嘈杂的火车站,将九百块钱还给他。告别时刻,陈二蛋突然热切地对我说:“等你长胖了,脸圆了,屁股大了,一定拍张照片寄给我,让我父母再看看!”他的话,让我在告别他后,连头也没回一下——谁会为这样的男人再回头呢!

最终我还是通过考试,应聘到哈尔滨一家发行量不错的市民报。本来我报考的岗位是记者,可是报到时,社长说有个校对员休产假了,让我先顶一下。在报社,校对员跟清扫员差不多,没人待见。但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挑错字是我的强项,与各色采访对象打交道,我却力所不及。那位校对员休完产假调走了,我便坐稳了校对员的岗位。

黄薇娜是报社文字功夫首屈一指的记者,读她的稿子最畅快,几乎没错可挑。我曾当着众记者对黄薇娜说:“报社的记者要是都跟你一样,我就得失业!你的稿子可以直接下印刷厂。”从此后黄薇娜成了我的好友。记得我把初恋说给她听时,黄薇娜叼着烟,恨恨地说:“妈的,一个豆芽菜似的二蛋,还敢甩女朋友!把那小子的地址给我,回头我让物流公司送上一头肥母猪,附上一句‘新娘驾到’,恶心死他!”

我一搬到柳琴那儿,就在网上认识了宋相奎。我们先是在QQ上聊,觉得投缘,便见了面。宋相奎圆脸,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初看是个忠厚的人。他见了我,吧唧一下嘴,说:“怎么比我想象的小一号啊?”他是指我的瘦小。我也没客气,回敬他:“怎么比我想象的也小一号啊?”宋相奎个子很矮,胖乎乎的,腆着个啤酒肚,他乐了,说:“这不就般配了嘛。”

宋相奎也是外县人。他在政府机关工作,待遇比我好,工薪比我高,按理说有能力租独套的房子,可他也是与人合租。宋相奎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哥哥三十好几了,因为残疾,一直没娶上媳妇,靠几亩薄田和两头奶牛维持生活。宋相奎心疼母亲和哥哥,处处俭省,每月寄回八百块钱贴补家用。说真的,宋相奎对家人的好,让我死心塌地跟着他了。想着进了他家门,成了他的亲人,他也一样会对我好。

我们相处三个月后,与宋相奎合住的房客去广东出差,那几天我便住在他那儿了。记得我们在一起后迎来的第一个黎明,我心情愉悦地将精心做好的早餐捧上餐桌时,宋相奎却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直到三天后我离开那里,才明白他为什么不快。他在送我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突然问:“你的第一次跟的谁?”我想我没必要隐瞒,告诉他是大学的初恋男友。他又问:“为什么分手了?”我说:“他回南方了,而他父母嫌我单薄,没相中我。”宋相奎怪异地笑了一声,问:“还联系吗?”我说:“没有。”宋相奎便用手指在我脸上刮了一下,说:“这就好。”我以为审讯到此结束了,谁料到了公交站台,他又把嘴凑在我耳边,小声问:“为他堕过胎吗?”我摇摇头。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看来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发芽的!”

宋相奎的言行激怒了我,我没想到他那么在意那层膜儿,看来陈二蛋当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最了解男人的还是男人。我开始疏远他,可他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依然每天发短信问寒问暖,我不回复,就去我住的地方,咣咣敲门,喊:“小娥,我是宋相奎,开门!”我当然不理他,反正柳琴听不见。宋相奎不屈不挠,我不开门,他过两天还来。直到有一天下着大雨,我从门镜看见敲门的他,被雨淋得直打寒战,才开了门。

我们相恋两年后,宋相奎突然告诉我,他爱上别人了。而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别人,竟是柳琴!我蓦然想起,有次下班回家,我打开门,发现不光柳琴在,宋相奎也在。问他怎么进得了门,他说来时,正好柳琴出门倒垃圾,碰上了。而事实是,那天屋里的垃圾桶是满的,还没清理。我当时没怀疑他们,因为我不相信宋相奎会喜欢上一个聋哑人。

我们情感的最终破裂,始于对婚姻的向往。

那年春天,我和宋相奎想结婚了,可房子杳无踪影。我的单位不可能分配到经济适用房,宋相奎的单位虽有这待遇,可他工作年限短,职位低,近年还轮不上。我们商量好了,暂时租房住,等经济适用房下来,一步到位。在选择租房地段时,我和他发生了争执。我倾向于市中心小户型的房子,上班方便,而他看上了亚麻厂附近的一套小三居,说是租金少,敞亮,上班多换两路车就是。可我不想每天把两三个小时浪费在上下班路上。

我们争吵不分场合,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柳琴这里,有时在快餐店。吵得最凶的那次,宋相奎恶狠狠地说:“干脆分手算了,你他妈住坟里也跟我无关了!”我立刻回敬道:“我同意,找个男鬼都比你强!”宋相奎又说:“你这种女人,在我们那里都得烂在地里,哪有女人不服从男人的!”我说:“那你就回老家,找那种没烂在地里的女人啊。”宋相奎气得两眼冒火,恨不能把我吃了。

这场最伤感情的争吵之后,我们生分了不少。我们不再提结婚的事情。偶尔聚在一起时,话语少了,也不再亲热了。深秋时分,宋相奎跟我提出了分手,说他爱上了柳琴。他厌倦了争吵,而柳琴永远不会用言语伤害他。看我一脸讥讽的样子,他说:“千万别往房子上联想啊,我图的不是这个。”

我租住的地方,即将成为他们的婚房!我卷起铺盖时心如刀绞,发誓不再找男友了,可是命运让齐德铭出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天很冷,齐德铭打来电话:“哎,丫头,房子我帮你租到了,晚上带你看房怎么样?顺便请你吃晚饭。”我告诉他,我和房东和好了,不需租房了。齐德铭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撒谎说:“我正要打电话跟你说的。”齐德铭说:“那怎么办?我都跟房东约好了!这样吧,你还是跟我去一趟,之后我就说你没相中那套房子,不然我怎么好回绝人家呢!”我只好答应了。

齐德铭带我看的房子,在南岗区中山花园,是一幢面向马家沟河的高层住宅。乘电梯上楼时,我一阵晕眩。齐德铭看出我的不适,关切地问:“你恐高?”我说:“有点。”他说:“幸好不太高,十一层。”我们从电梯下来,走向西南向的一扇钢青色的铁门。当他掏出钥匙开门时,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有房东家的钥匙?”他笑而不答,进得门里,才对我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房东了。你不必交房租,随时来住,随时可走,没有租期!”

我晕头晕脑,不知所措。他将一套钥匙交到我手上,然后引我入厨房。只见银灰色的大理石灶台上,摆着几盘半成品的菜。齐德铭将一条蓝白格子围裙扔给我,冲我眨着眼睛,说:“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厨艺怎么样。”

我知道扎上这条围裙,就是他的厨娘了。

5

我和齐德铭相恋的那个冬天,哈尔滨的雪比哪一年都大。雪是恋人的福音书啊。一到下雪的日子,我就跟吉莲娜说在单位加班,晚上回不去了。冬季天黑得早,没等我们下班呢,太阳先下班了,它四点来钟便落了。我喜欢迎着飞雪,踏着乳黄的灯影,步行到齐德铭那儿。跨过霁虹桥,穿过喧闹的火车站,离西大直街的家乐福超市就不远了。每次约会,我都要先到家乐福,为雪夜的晚餐做准备。十二月的哈尔滨,气温降至零下二三十度。怕蔬菜冻伤,我用的是丝绵的菜兜。从家乐福到中山花园,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齐德铭喜欢红烧肉和糖醋鱼,蔬菜中最得意的是菠菜和西红柿。天地苍茫,可我菜兜里姹紫嫣红。那样的夜晚,我们吃过饭,洗过澡,便奔向床了。雪夜的床是颗大蜜枣,彻头彻尾的甜。

齐德铭比我大三岁,母亲早逝。他有个妹妹,在澳大利亚留学。他父亲的人生跌宕起伏,富有戏剧性。曾是一家大型私企副总的他,栽在一场酒局上。有一年他陪同几个南方客商吃饭,酒过三巡,一个客商说跟东北人做生意真好,东北人傻,不计较小钱,随便签个单子,就有赚头。齐德铭的父亲一听这话火了,与之争执起来,最后动了手。他借着酒劲,将酒瓶砸向那个客商的脑袋。就这一下,把两个人打进深渊。南方客商虽说没成植物人,但脑力不济,整日昏沉,而且视神经受损严重,成了半瞎;齐德铭的父亲赔尽家底不说,还坐了四年牢。他出狱后,原来的企业早没了他的职位,他只能二度创业。凭着丰富的从商经验,他在银行贷款,先在南岗开了家物流公司,三年后还完贷款,用赚来的钱,又在道外开了家印刷厂。他在狱中结识了不少因贫穷铤而走险的罪犯,深切同情他们,所以他公司和厂子招募的,多是刑满释放人员。齐德铭说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给他们活路,谁会往死路上走?”

齐德铭提起父亲,有股崇拜之情,每周要去探望他一次。我问他是否有继母,齐德铭说:“这些年来,我爸身边没断过女人,可他从没考虑过再婚,我想他还是忘不了我妈吧。他在狱中那几年,我每次探监,他嘱咐我的事儿,都跟我妈有关。三月去看他,他让我清明节时,别忘了给我妈的墓地供红皮鸡蛋,再插上一枝柳,这都是她喜欢的;夏天去看他,他说七月十五的时候,别忘了在松花江上给我妈放盏河灯,河灯里撒上几粒玉米,我妈最爱玉米了,说玉米是粮食中的星星;等到冬天探监时,他老早就提醒我,进了腊月就给你妈上坟去吧,多烧点纸钱,别让她在那边穷着。他对我妈的好,一直没变,所以我老觉得妈妈没死。”我问齐德铭他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父亲这么生死不忘。齐德铭说,他妈妈并不漂亮,也没工作,就是贤惠。齐德铭的爷爷肝癌晚期时,他父亲忙于商务,伺候老人的任务,就落在了他妈妈肩上。足足俩月,这个孝顺的儿媳,没黑没白地守在公公的病榻前,直至老人平静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齐德铭告诉我,葬完爷爷,烧头七的那天,他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谁都明白,她是伺候公公累死的。我以为齐德铭的爷爷和母亲脚前脚后走,一定埋在了同一块墓地,齐德铭摇头说:“我爸恨我爷爷,说你死了,还要把我媳妇给带走,太自私了,还指望着她在那里伺候你啊?我可不能让她累死两回!”我打扫齐德铭的房间时,发现了女孩子留下的痕迹。卧室衣柜的抽屉里,在一沓白衬衫中,夹着一件银粉色的女式衬衫,尺码很小,看得出那个女孩也是娇小玲珑的;玄关的衣帽架里,有一副女式手套,大尺码的,感觉与那件银粉色衬衫,不是同一个主人;洗浴间的一个旧牙缸里,有一只小巧的湖蓝色蝴蝶夹,发夹镶嵌着亮晶晶的水钻。齐德铭也不避讳,告诉我他谈过三个女友了。至于为什么吹了,他没说,我也无从猜测。

吉莲娜对我频繁加班,终于产生了怀疑。一天晚上,她祷告过后,来到我房间,说:“你要是有了更好的住处,就搬走吧,咱们两下方便。你不回来住,虽说提前打了招呼,可夜里走廊一有脚步声,我就以为你被人赶出来了,总得起床看看。你也知道,我睡眠本来就不好。”

吉莲娜的话令我感动,但我还是撒了谎,说:“单位年底忙,除了校对,我还干点采编的活儿,所以常加班,等过了年就好了。”说这话时,我结巴着,脸也红了。

吉莲娜咳嗽了一声,说:“你每次加班回来,身上的味道可不怎么样!”

齐德铭烟吸得厉害,跟他在一起,等于钻进了烟道。

我明白吉莲娜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就像测谎仪,依然像年轻人那么灵敏。我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吉莲娜——”

“他是做什么的?”吉莲娜单刀直入地问。

我只能如实交代了:“制药厂——做销售的。”

“你是怕将来得病没药吃?”吉莲娜说完,温柔地笑了,再次原谅了我。

我知道吉莲娜七十岁之后,不再去医院看病了,药也极少吃,她说她把生命交给神了。

而我还年轻,年轻的生命爱把生命交给人,虽说往往交付错了。

我不想离开吉莲娜,我和齐德铭相处太短,发展过快,是否真爱,有待考验。毕竟他各方面的条件,都优于我。我怕有一天他会像宋相奎一样,突然提出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