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唐代碑石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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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论“居安思危”——《贞观政要》与两《唐书·魏征传》选读

引言

唐朝初年,统治集团顺乎历史发展的潮流,统一全国,促使社会安定,为生产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环境。同时,以唐高祖、唐太宗为首的统治者,特别重视从历史上,尤其是隋亡唐兴的经验和教训,从中找寻借鉴,巩固加强自己的地位。

在治理国家方面,唐高祖虽然也多有建树,但他执政时间较短,很多举措不可能立竿见影。所以,治理国家的显著成效只能在唐太宗执政时才能反映出来。所谓“贞观之治”,正是太宗继承发展了高祖的治国之道的集中表现。

唐太宗执政23年,他的很多治国措施,都有显著效果。这些措施,都来源于他的居安思危思想。居安思危,虽然古已有之,并非太宗的创造,但他重视这种思想的程度,确是前无古人。在这个问题上,他与魏征不谋而合。

在玄武门之变前,魏征是太子洗马,是李建成集团的成员,他曾劝李建成早日除掉李世民。但李世民做了皇帝,并没有视魏征为敌人,而是立即重用。其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宗与魏征的政治见解大都一致。他们的指导思想都是居安思危。

太宗与魏征的居安思危思想,在《贞观政要》与两《唐书·魏征传》中有充分的反映。

《贞观政要》为唐人吴兢所撰。吴兢在玄宗时撰成此书,其目的是要玄宗以后的皇帝都能像太宗那样治理国家。他把太宗的治国之道视为古代帝王治国的典范。所以,《贞观政要》不仅在中国被统治者视为治国的宝库,而且在日本、朝鲜半岛也颇受统治集团的青睐。可见该书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旧唐书》为后晋刘、张昭远等人所撰,其中武宗以前的纪传部分,多抄国史、实录的原文,内容详细,较为可信。《新唐书》为北宋欧阳修、宋祁等人所撰,和《旧唐书》比较,其纪传部分事实有所增加,文字有所减少。固然,简明扼要是其所长,但文字太略,甚至不记年月,使读者难以看出史实的时间关系,又是其所短。因此,把两《唐书》对照起来阅读,必然效果更好。

唐太宗与魏征论述居安思危的内容很多,限于篇幅,笔者仅选其中较为典型的部分,分作三个专题进行注译讲解。

一居安忘危,丧身亡国

“题解”

居安思危和居安忘危是一个问题的两方面。在唐太宗与魏征看来,自古以来的亡国君主,都是居安忘危者。这些亡国之君,在其初即位时,还能了解民情,看清社会问题;听取不同意见,重用贤臣。但在其认为天下无事、社会安定时,他就忘乎所以、骄奢淫逸了。有益的建议,他充耳不闻;善于治国的贤臣,他视而不见;国家大事,他随心所欲;最后导致亡国丧身。太宗和魏征把这当作一条决不可忽视的教训。

贞观六年①,太宗谓侍臣曰②:“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③,皆为蔽其耳目④,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⑤,既不见过,所以至于灭亡。朕既在九重⑥,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⑦,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⑧。可爱非君,可畏非民⑨。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魏征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⑩,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国家历数,自然灵长。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贞观政要》卷一《政体》)

“注释”

①贞观——唐太宗的年号(公元627—649年)。②太宗——李世民,唐朝第二代皇帝。侍臣——指皇帝左右的官员。③犹朝之有暮——好比有早晨就有晚上。④蔽——蔽塞。⑤邪谄——邪恶而谄谀。⑥九重——天子居处九重门,代指皇宫。⑦布——布置安排。⑧存意——思考问题。⑨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在《尚书》的《虞书》中,有舜告禹之辞:“君可爱而民可畏也。”太宗把这话颠倒过来,认为“可爱非君,可畏非民”。说明太宗对君民的关系有更深刻的认识,扭转了传统的观念。⑩清晏——清静安宁。临深履薄——《诗经·小雅·小》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形容人们面临非常危险的境地。魏征赞扬太宗在天下太平时常临深履薄,也就是称道太宗安不忘危。历数——帝王继承的次序,指代代相传。灵长——深远悠长。“古语”至“覆舟”——古语出自《荀子·王制》:“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圣旨——皇帝的命令。

“译文”

贞观六年(公元632年),太宗对其左右的官员们说:“自古以来的帝王,有兴有衰,好像有早晨就有晚上,都是因为蔽塞其耳目,不知道当时政治的得失,忠君正直的人不说话,邪恶而谄谀的人日益受宠,君主既然看不到自己的过失,所以导致灭亡。朕既居住在深宫禁地,不能全面看到天下大事,故而布置安排你们,作为朕的耳目。不要以为天下无事,四方平安,就不考虑问题。可爱的不是君主,可怕的不是民众。做天子的,讲道理,有办法,人们就推他为主;不懂道理,没有办法,人们就抛弃他,确实可怕。”魏征答道:“自古以来亡国的君主,都是因为居安忘危,处于治世而忘了乱世,所以不能长久。如今陛下富有全国,朝廷内外清静安宁,能够留心治国之道,经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样,谨慎小心,国家的寿命,自然会绵延悠长。臣又闻古语说:‘君,像船;民,像水。水能运行船,也能颠覆船。’陛下以为可怕,确实像你说的那样。”

贞观十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读书见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公辈数人,诚以为贤,然致理比于三五之代①,犹为不逮②,何也?”魏征对曰:“今四夷宾服③,天下无事,诚旷古所未有④。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励精为政⑤,比迹于尧、舜⑥;及其安乐也,则骄奢放逸,莫能终其善。人臣初见任用者,皆欲匡主济时⑦,追纵于稷、契⑧;及其富贵也,则思苟全官爵⑨,莫能尽其忠节。若使君臣常无懈怠,各保其终,则天下无忧不理,自可超迈前古也。”太宗曰:“诚如卿言。”

(《贞观政要》卷十《慎终》)“注释”

①致理——达到治理。三五之代——三皇五帝时代。三皇有伏羲、神农、祝融或天皇、地皇、人皇等几种说法;五帝有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或少昊、颛顼、高辛、尧、舜等几种说法。此处泛指远古时代。②不逮——不能达到。③四夷——四夷最早指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后来逐渐演变为古代统治者对华夏以外各族的蔑称。宾服——归顺、臣服。④旷古——空前。⑤励精为政——勤劳认真地治理政事。⑥尧、舜——都是传说中的五帝之一,他们勤政爱民,颇受百姓爱戴,后人视他们执政时代为理想时代。⑦匡主济时——辅助君主,济助社会。⑧稷、契——稷,即后稷,名弃。因其好农耕,教人稼穑而受民爱戴,尧、舜都曾对其重用,是传说中周人的祖先。契,是帝喾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是传说中商人的始祖。⑨苟全官爵——姑且保全官职爵位。

“译文”

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太宗对身边侍奉的官员们说:“朕在读书时看到以前帝王做好事,都是努力去推行而不知疲倦,朕所任用的你们数人,的确是贤人,然而当今治理的程度要和三皇五帝时代相比,还是有所不及,这是什么原因?”魏征答道:“如今四周各族都归顺臣服,天下无事,真是空前所未有。但自古以来的帝王初即位时,都想勤劳认真地理政,使自己的业绩可和尧、舜相比;等到安乐以后,就不同了,他毫无顾忌地骄奢淫逸,有始无终。为臣的初被任用时,都想辅助君主治理国家,效法稷、契成为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等到富贵以后,就只想苟且偷安地保全其官职爵位,不能坚持尽忠的臣节。若使君臣坚持不懈,善始善终,则天下不愁不能治理,自然就可以超过前代古人了。”太宗说:“的确像你说的。”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魏征对曰①:“甚难。”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征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②,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③,言事者惟令兢惧④,日陵月替⑤,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⑥,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

(《贞观政要》卷一《君道》)

“注释”

①侍中——唐门下省长官。②忧危——忧虑而欲有所进取。③必怀宽怠——必然向往舒松懒惰。④兢惧——谨慎小心而惧怕。⑤日陵月替——上下关系日益失常。⑥圣人——本来是指人格品德最高尚的人,这里是指贤明的帝王。

“译文”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太宗问身边侍奉的官员说:“守卫天下困难还是容易?”侍中魏征答道:“很难。”太宗说:“任用贤能的人,接受直言规劝,就可以了,为什么说很难呢?”魏征说:“自古以来的帝王,在忧虑而有进取愿望的时候,就可以任用贤能,接受直言规劝。在得到安乐以后,必然向往舒适懒惰,使进言者谨慎小心而惧怕,从而使君臣关系日渐失常,以至衰亡。贤明的帝王所以居安思危,正是这种原因。在定安无事的时候而能考虑到危机,岂不是很难吗?”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魏征曰:“观近古帝王有传位十代者,有一代两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怀忧惧①,或恐抚养生民不得其所,或恐心生骄逸,喜怒过度。然不自知,卿可为朕言之,当以为楷则②。”征对曰:“嗜欲喜怒之情③,贤愚皆同。贤者能节之,不使过度;愚者纵之,多至失所。陛下圣德玄远④,居安思危,伏愿陛下常能自制⑤,以保克终之美⑥,则万代永赖⑦。”

(《贞观政要》卷十《慎终》)

“注释”

①忧惧——忧虑而惧怕。②楷则——典范,标准。③嗜欲——嗜好和欲望。④圣德玄远——高尚的品德非常深远。⑤自制——克制自己。⑥克终——胜利成功。⑦永赖——永久的依赖。

“译文”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太宗问魏征道:“近古以来的帝王有传位十代的,有一代两代的,也有自身得王位而复失的。朕因此常在心中担忧惧怕,有时担心抚养百姓未能恰到好处,有时担心自己滋生骄奢淫逸,喜怒无常。但自己不知道,你可为朕谈谈,作为言行的准则。”魏征答道:“嗜好欲望喜怒哀乐的情趣,贤人和愚人相同。贤人能够节制自己,不使其过度;愚人放纵自己,多至失去控制。陛下高尚的品德玄妙深远,居安思危,但愿陛下常能克制自己,以保胜利成功之美,这就是千秋万代永久的依赖了。”

二以隋亡为鉴,避免重蹈覆辙

“题解”

唐太宗与魏征都亲身经历了隋末的战乱。在他们看来,面对隋朝的富庶与强大,隋炀帝得意忘形,踌躇满志,除了在生活上穷奢极欲,尽情挥霍民脂民膏以外,还大肆征发徭役,对外用兵。由于隋炀帝的所作所为给广大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而且这种灾难又远远超出了劳苦大众的承受能力,故而正当隋炀帝醉生梦死的时候,农民起义就遍地爆发了。在农民起义的影响下,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也日益激化,有人公开举兵反隋,有人阳奉阴违,貌合神离,使隋炀帝陷入众叛亲离之中。短命的隋朝就是这样寿终正寝了。

唐太宗与魏征君臣,为了巩固从隋末战乱中取得的政权,不得不以隋朝的灭亡为镜子,从中吸取教训,居安思危,力图避免重蹈隋炀帝身首异处、断送一切的覆辙。

先是①,帝作飞山宫②,征上疏曰:

隋有天下三十余年③,风行万里,威殊俗④,一旦举而弃之⑤。彼炀帝者,岂恶治安、喜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后患也⑥!驱天下,役万物,以自奉养,子女玉帛是求,宫宇台榭是饰,徭役无时,干戈不休,外示威重,内行险忌,谗邪者进,忠正者退,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殒匹夫之手,为天下笑。圣哲乘机⑦,拯其危溺⑧。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⑨,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⑩。若能鉴彼所以亡,念我所以得,焚宝衣,毁广殿,安处卑宫,德之上也。若成功不废,即仍其旧,除其不急,德之次也。不惟王业之艰难,谓天命可恃,因基增旧,甘心侈靡,使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以暴易暴,与乱同道。夫作事不法,后无以观。人怨神怒,则灾害生;灾害生,则祸乱作;祸乱作,而能以身名令终者鲜矣。

(《新唐书》卷九十七《魏征传》,

中华书局点校本第3874页)

“注释”

①先是——在此以前。②飞山宫——在东都洛阳。③隋有天下三十余年——公元581年隋文帝杨坚取北周而代之,建立隋朝,到公元618年隋炀帝被杀,唐高祖李渊灭隋建唐,隋朝共存在三十八年。④威殊俗——威慑力波及到远方不同习俗的地方。(dàn音旦),使动词,感到畏惧。⑤举而弃之——全部抛弃。⑥虞——预料。⑦圣哲——有高尚超俗道德才智的人。⑧危溺——危险到被淹没的境地。⑨姬姜淑媛——姬姜是贵族妇女的美称,淑媛是宫中的女官名,也指美女。⑩臣妾——奴隶。男奴称臣,女奴称妾。不惟——不考虑。因基增旧——在原有基础上有进一步发展。不法——违法。

“译文”

在此之前,太宗建造飞山宫,魏征上疏道:

隋有天下三十多年,影响万里之遥,威慑边远地区,一旦全部被抛弃。那个隋炀帝,难道厌恶治安、喜欢灭亡吗?他是依仗国家富强,不曾忧虑后患呀!他驱使天下之人为其所用,役使万物为其所有,全部用作自己的奉养,惟美女财货是其所求,惟宫殿亭台是其装饰,无时无刻地征发劳役,永无休止地进行战争,对外显示威严庄重,对内实行阴险猜忌,进谗言的邪恶者日益得宠,忠诚正直之人弃而不用,上下相互蒙蔽,人的生命安全没有保证,导致自己死于平民百姓之手,为天下人所耻笑。聪明有远见的人把握机遇,拯救天下于危难之中。今天的宫殿亭台,都为您所有了;天下的奇珍异宝也都到手了;美女妃妾,也都在周围了;四海九州,都俯首称臣了。若能借鉴隋之所以灭亡,考虑自己怎样取而代之,焚烧贵重的衣物,毁去广大的宫殿,安居卑小的宫室,这是最高尚的道德。如果成功以后不废弃原有的东西,仍然沿用旧的一套,只是除去不急需的部分,是次一等的道德。不考虑帝王事业的艰难,认为天命可以依恃,在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旧有的一套,甘心奢侈靡烂,使人们不见其圣德而徒闻劳役之苦,这是最差的。以暴代替暴,与乱相同。做事违法,令后人无可取之处。天怒人怨,就必然产生灾害;有了灾害,就必起祸乱;起了祸乱,能使自己的身名善终者是很少见的。

且我之代隋,实在有隋,隋氏乱亡之源,圣明之所临照①。以隋氏之甲兵,况当今之士马②;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资储③;以隋氏之户口,校今时之百姓。度长计大④,曾何等级⑤?然隋氏以富强而丧败,动之也;我以贫寡而安宁,静之也。静之则安,动之则乱,人皆知之,非隐而难见也,微而难察也。鲜蹈平易之⑥,多遵覆车之辙⑦,何哉?在于安不思危,治不念乱,存不虑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乱,自谓必无乱;隋氏之未亡,自谓必不亡。所以甲兵屡动⑧,徭役不息,至于身将戮辱⑨,竟未悟其灭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旧唐书》卷七十一《魏征传》,中华

书局点校本第2554页,魏征谏语)

“注释”

①圣明——对皇帝的颂称。临照——面对镜子。②况——比较。士马——兵马。③资储——储备,积蓄。④度长计大——比较长短大小。⑤曾何等级——曾有何等的差距。⑥——通“途”,道路。⑦遵——遵循,沿着。⑧甲兵屡动——不间断地动兵。⑨戮辱——受刑而被辱。

“译文”

我们之所以能够取代隋朝,问题确实出在隋朝。隋氏乱亡的根源,是圣上的一面镜子。以隋氏的军事力量,和今日的兵马相比较;以隋氏官府之库存,和今日的储蓄相比较;以隋氏的户口,和当今的百姓相比较。比较其长短大小,曾有何等的差距?但隋氏以富强而丧败,是动乱的缘故;我们以贫寡而安宁,是安静的缘故。静就能安宁,动就招致乱,这个道理人们都知道,并非隐蔽而难以看见,微小而难以觉察。少重走平坦之路,多遵循覆车之辙,为什么呢?在于安乐时不考虑危险,治理时不思念战乱,生存时不忧虑灭亡所招致的结果。原来隋氏未乱时,自认为必不会乱;隋氏未亡时,自认为必不会亡。所以不断举兵打仗,徭役不息,直到自身将被杀受辱,竟然还不明白其灭亡的原因,岂不可悲啊!

夫鉴形之美恶①,必就于止水②;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③。”又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④。”臣愿当今之动静,思隋氏以为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存亡之所在,节嗜欲以从人⑤,省畋游之娱⑥,息靡丽之作⑦,罢不急之务,慎偏听之怒⑧。近忠厚,远便佞⑨,杜悦耳之邪说⑩,听苦口之忠言。去易进之人,贱难得之货,采尧、舜之诽谤,追禹、汤之罪己,惜十家之产,顺百姓之心。近取诸身,恕以待物,思劳谦以受益,不自满以招损。有动则庶类以和,出言而千里斯应,超上德于前载,树风声于后昆。此圣哲之宏规,帝王之盛业,能事斯毕,在乎慎守而已。

《(旧唐书》卷七十一《魏征传》,中华书局

点校本第2554—2555页,魏征谏语)“注释”

①鉴——照影。②止水——静止的水。③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见《诗经·大雅·荡》。周人称夏朝为夏后氏,这二句的意思是说夏桀的亡国是殷纣的一面镜子。④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见《诗经·国风·伐柯》。伐,砍;柯,斧柄;则,准则或榜样。全句意思是手拿的斧柄就是要砍制的斧柄的标准,既然标准就在眼前,所以说“其则不远”。⑤从人——听从众人。⑥畋游——野外打猎游玩。⑦靡丽——奢华。⑧偏听之怒——为偏信一面之词而发怒。⑨便佞——能言善辩,阿谀逢迎。便,善辩;佞,巧言谄媚。⑩杜——杜绝,堵塞。易进之人——容易到朝廷做官的人。贱——鄙视。难得——可引申为贵重。采尧、舜之诽谤——尧、舜都是传说中古代的明君,他们曾鼓励百姓批评自己的政治过失。追禹、汤之罪己——禹是夏朝的开国君主,汤是商朝的开国君主,都是后人称赞的明君。他们都曾有过自责,被后人称为罪己。此句指回溯夏禹、商汤的自责。恕以待物——以宽容的心态待人接物。恕,宽容;待物,待人接物。劳谦——勤谨谦虚。庶类——众多的物类,可引申为众人。斯应——皆应,均应。上德——最高的道德。后昆——后代子孙。宏规——宏大的愿望和追求。能事斯毕——能做到的事全部完成。慎守——谨慎小心地保持已取得的成就。

“译文”

影照容貌的美丑,必须借助静止的水;借鉴国家的安危,必须选取灭亡的国家。《诗经》中说:“夏桀的亡国,是殷纣的一面镜子。”又说:“手拿着的斧柄,就是要砍制的斧柄样品。”臣愿当今的动静,要考虑以隋朝为借鉴,其存亡治乱的道理,就可以知晓了。若能深思其所以危急,就可得平安了;深思其怎样乱的,就可以达到治了;深思其怎样灭亡的,就可以生存下去了。生存与灭亡的关键在于,节制嗜好与欲望以顺从众人,省去打猎游玩的娱乐活动,停止奢华的劳务作为,取消不急需的事务,谨慎小心因偏信一面之辞的发怒。要接近忠厚的人,远离能说会道阿谀逢迎之徒,杜绝悦耳中听之邪说,听取苦口良言的规劝。除去轻易进升之人,鄙视贵重难得的财物,采纳像尧、舜那样让百姓批评自己的政治过失,追仿夏禹、商汤那样的自责,爱惜全部产业,顺从百姓之心。从自己本身做起,要以宽容的心态待人接物,虑及勤谨谦虚能得到好处,不要自满自傲以招致损害。有所行动则众人追随,发表言论则千里响应,超过前代人的高尚道德,树立良好的风气名声扬于后代子孙。这是圣人宏大的愿望和追求,帝王兴盛的事业,能做到的事全部完成,在于谨慎小心地保持已经取得的成就。

时公卿大臣并请封禅①,惟征以为不可②。太宗曰:“朕欲卿极言之③。岂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诸夏未治耶④?远夷不慕义耶⑤?嘉瑞不至耶⑥?年谷不登耶⑦?何为而不可?”对曰:“陛下功则高矣,而民未怀惠⑧;德虽厚矣,而泽未滂流⑨;诸夏虽安,未足以供事;远夷慕义,无以供其求;符瑞虽臻,罗犹密⑩;积岁丰稔,仓廪尚虚。此臣所以窃谓未可。臣未能远譬,且借喻于人。今有人十年长患瘵,治且愈,此人应皮骨仅存,便欲使负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乱,非止十年,陛下为之良医,疾苦虽已安,未甚充实,告成天地,臣窃有疑。且陛下东封,万国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东,暨乎海岱,灌莽巨泽,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岂可引彼夷狄,示以虚弱?竭财以赏,未厌远人之望;重加给复,不偿百姓之劳。或遇水旱之灾,风雨之变,庸夫横议,悔不可追。岂独臣之恳诚,亦有舆人之诵。”太宗不能夺。是后,右仆射缺,欲拜之,征固让乃止。

(《旧唐书》卷七十一《魏征传》,

中华书局点校本第2560页)

“注释”

①封禅——古代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表示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辟场祭地,表示报地之功,称禅。自秦汉以后,历代封建皇朝都把封禅作为国家大典。②征——魏征。③极言——尽情说出。④诸夏——最初指周代分封的诸侯国,后来常把诸夏和夷狄相对而言,指中国。⑤慕义——仰慕正道。⑥嘉瑞——吉祥的预兆。⑦年谷——一年谷物的收获。⑧怀惠——得到恩惠。怀,怀念或怀抱的意思,这里引申为得到;惠,恩惠。⑨泽未滂流——恩泽不广。泽,恩泽或恩德;滂流,大水涌流。⑩(wèi音尉,又读yù音郁)——小网。积岁——多年。远譬——远的比喻。瘵(zhài音砦)——多指结核病。应——应当是。告成天地——禀告其大功于天地。疑——疑问。咸萃——全都聚集。要荒——古代称离王城1500至2000里的地区为要服,称离王城2500里的地区为荒服。要荒是指离王城非常远的地方。伊、洛——伊指伊河,发源于河南卢氏,东北流经嵩县、伊川、洛阳,至偃师注入洛河;洛指洛河,发源于陕西洛南,东入河南,流经卢氏、洛宁、宜阳、洛阳、偃师,至巩义注入黄河。海岱——指东海与泰山之间地区。灌莽——草木丛生的原野。苍茫——形容旷远无边。夷狄——最初,夷指东方民族,狄指北方民族;后来,夷狄泛指华夏周边各族。厌——满足。给复——免除徭役。庸夫横议——平庸的人,肆意议论。舆人——众人。夺——定夺。右仆射——唐代的左右仆射都是尚书省的副长官。拜——任命。

“译文”

当时公卿大臣都请求去泰山封禅,只有魏征认为不可。太宗道:“朕希望你尽情阐述理由。难道我的功不高吗?德不厚吗?国内没有治理好吗?边远各族不仰慕我们的正道吗?美好吉祥的预兆没有到来吗?一年谷物的收成不好吗?为什么不可以封禅呢?”魏征答道:“陛下的功虽然很高,而人民没有得到恩惠;德虽然是厚,而恩泽尚未广泛实施;全国虽然安定,还不足以有所奉献;边远的民族仰慕正道,没有办法满足其要求;美好吉祥的预兆虽然到了,网罗仍然还密;多年丰收,仓库还空虚。这就是臣所以认为不可的理由。臣不作远的比喻,姑且以人为例。现在有人患了十年之久的结核病,暂且治愈,此人应当是瘦得皮包骨,这样的人,就想让他背一石米,日行百里,必不可能。隋朝之乱,不止十年,陛下为其良医,疾苦虽已解除而暂时平安,还不很充实,告成功于天地,臣私下还有怀疑。况且陛下东去泰山封禅,万国聚集,离京师很远的地方,莫不奔走驱使。今自伊河、洛河以东,以至东海、泰山一带,草木丛生,大片泽地,旷远无边,人烟断绝,鸡犬之声不闻,道路萧条无生机,进退艰难有险阻,难道可以引来周边各族,向他们示以虚弱吗?用尽财力进行赏赐,不能满足远来者的希望;不断免除徭役,不能补偿百姓的辛劳。有时碰到水旱灾害,风雨的变化,平民百姓都肆意议论,后悔都来不及了。并非只有臣一人有所请求,也有众人的述说。”太宗不能决定。后来,右仆射缺额,打算任命魏征担任,魏征坚决辞让乃罢。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曰①:“隋文帝何如主也②?”对曰:“克己复礼③,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④,五品已上⑤,引坐论事⑥,宿卫之士,传而食⑦,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⑧。”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⑨。夫心暗则照有不通⑩,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施行,务尽臣下之意。

(《贞观政要》卷一《政体》)

“注释”

①萧——隋炀帝萧后之弟,李渊进军长安后,他奉召归唐,先后受到唐高祖、唐太宗重用,是被唐太宗图形于凌烟阁的二十四功臣之一。②隋文帝——姓杨名坚,隋朝的建立者。③克己复礼——语出《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谓抑制自己的欲望,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④日昃——太阳开始偏西,约相当于下午两点左右。⑤五品已上——指中上层官员。⑥引坐——古代皇帝接见下臣或宾客,由有关大臣引导入见,引坐就是准许被引见者坐下。⑦飧(sūn音孙)——晚饭。⑧励精——积极进取。⑨至察——极其认真仔细地处理问题。⑩照——看镜中之影。欺孤儿寡妇——杨坚在北周时袭父爵为隋国公,其女为周宣帝皇后。公元579年,宣帝病危,传位于静帝。因静帝年幼,杨坚辅政。公元581年,杨坚废静帝自立,建立隋朝,故被人视为欺孤儿寡妇夺天下。变通——事物因变化而通达。奏行——上书实行。信善——信以为好。稳便——稳妥、便利。执奏——坚持上奏。

“译文”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太宗问萧道:“隋文帝是什么样的皇帝?”萧回答说:“他抑制自己的欲望,使其言行都合于礼,勤劳思虑政事,每一次坐朝理政,有时到午后,五品以上的中上层官员,被接见赐坐议事,宿卫的士卒,需要传送晚饭,虽然其性情不算仁明,也应是积极进取的皇帝。”太宗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的性格是理事极其认真仔细而心不明亮。心暗而不明就看不清镜中的影子,过于小心谨慎就多疑惑别人。又是乘周静帝年幼而夺取其帝位从而落得欺孤儿寡妇的名声,常常担心群臣心中不服,故而不肯信任朝廷百官,不管什么事都由自己决断,虽然是劳神又苦于形体,也未能完全合理。朝廷官员既知其心意,也不敢直言。宰相以下,只有顺从其心意而已。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以天下之广大,四海之民众,千头万绪,必须适应事物的变化与通达,凡事皆委托百官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妥便利,方可上奏实行。难道能使日理万机的纷繁政务,由一人独自考虑决定吗。况且一日决定十件事情,五件不合情理,合于情理者当然好,不合情理者该如何呢?日以继月,乃至连年,错误既多,不亡国等什么呢?不如广泛任用贤良的人才,高瞻远瞩,法令严肃,谁还敢为非作歹呢?”于是命令各官署,如果皇帝的命令或文告下达后有不稳妥便利者,必须坚决上奏,不得顺从上意就去执行,务必尽臣下的心意。

贞观四年,太宗论隋日。魏征对曰:“臣往在隋朝,曾闻有盗发①,炀帝令于士澄捕逐②。但有疑似③,苦加拷掠,枉承贼者二千余人,并令同日斩决。大理丞张元济怪之④,试寻其状,乃有六七人,盗发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⑤,不胜苦痛,自诬行盗。元济因此更事究寻⑥,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不明⑦。官人有谙识者⑧,就九人内四人非贼。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遂不执奏,并杀之。”太宗曰:“非是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须相匡谏⑨,不避诛戮,岂得惟行谄佞,苟求悦誉⑩。君臣如此,何得不败?朕赖公等共相辅佐,遂令囹圄空虚,愿公等善始克终,恒如今日!”

(《贞观政要》卷三《君臣鉴戒》)

“注释”

①盗发——发生盗窃案。②于士澄——初为隋将,后以魏郡降唐。③疑似——是非难以辨别。④大理丞——大理寺长官大理卿的属官。大理寺是掌管刑狱、司法的机构。⑤推勘——追究查问。⑥究寻——探求,追寻。⑦逗遛——拖延不前。⑧谙识——熟悉认识。⑨须相匡谏——必须帮助进谏。⑩苟求悦誉——得到眼前的高兴和称赞。囹圄(línɡyù音伶与)——监狱。

“译文”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太宗议论隋朝时期,魏征对答道:“臣过去在隋朝,曾听说有盗窃案发生,隋炀帝命于士澄捕捉盗贼。凡有可疑者,都严加刑讯,被冤屈承认是贼者两千余人,命令全部同日斩决。大理丞张元济惊疑,试图探寻其原委,竟有六七人,盗窃案发生之日,先在其他地方囚禁,刚被放出,也遭到追究查问,因不能忍受拷掠的痛苦,故自诬行盗。张元济因此更进一步追究探求,两千人中只有九人拖延不清。官吏中有熟悉认识者,其九人中有四人不是贼。执事官认为炀帝已令斩决,遂不再持章表上奏君主,将其全部杀死。”太宗道:“不只是炀帝无道,臣下也不尽心,臣下必须帮助纠正错误,不怕杀头,不可一味谄媚阿谀,求得眼前的快活与称赞。君臣如此,怎么能够不失败呢?朕依赖诸位共同帮助辅佐,遂使监狱空虚。但愿诸位有始有终,永远像今天这样。”

三居安思危与“贞观之治”

“题解”

唐太宗和魏征在居安思危的问题上不谋而合,配合默契,所以,他们互相勉励,共守君臣之道。太宗认为,治理好国家,不能仅靠帝王一人之力,群臣必须鼎力相助;魏征认为,只要君主圣明,自然就有贤臣。总之,在他们看来,明君必须有贤臣的支持;贤臣只有遇到明君才能发挥作用;二者不能分割开来。正因为他们有这种认识,故而太宗能够重用贤臣,听取有益的建议,把魏征当作一面镜子;魏征也能经常进谏,提醒太宗不要居安忘危。不言而喻,贞观之治局面的形成,是和太宗与魏征的这种指导思想密切相关的。

贞观十三年,魏征恐太宗不能克终俭约,近岁颇好奢纵,上疏谏曰: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①,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②。故其垂拱岩廊③,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④。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⑤,有四海之富⑥,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所言信矣。

“注释”

①受图——古代皇帝,自称受命于天,假造图书符命,叫受篆或受图。定鼎——传说夏禹铸九鼎象征九州,经商至周,都作为传国宝物,置于国都,后来就称定都或建立新的皇朝为定鼎。②贻厥孙谋——遗留给子孙。③垂拱——垂衣拱手。谓不亲理事务。岩廊——高峻的廊庑,比喻朝廷。④败俗——败坏风俗。⑤万乘之尊——按周朝的制度,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诸侯地方百里,出兵车千乘。后来就以万乘之尊比喻皇帝。⑥四海——古代以为中国四周都是海,故称中国为海内,外国为海外,四海就是普天之下。

“译文”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魏征担心太宗不能坚持俭约,近年颇好奢侈放纵自己,故而上疏谏曰:

臣看自古以来的帝王即位后,都想把帝位传之万代,遗留给子孙。因此他们并不亲理政事,高居庙堂,施行政教治理天下,说起话来必然是讲淳朴而抑制浮华,谈到用人必然是重视忠良而鄙弃邪佞,说到制度就是断绝奢靡而崇尚俭约,谈论财富就是看重谷帛而轻视珍奇之物。然而在即位之初,都遵守这些诺言使国家得到治理;待稍稍安定之后,多是反其道而行之,败坏已有的风俗,这原因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自以为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帝,有普天之下的财富,说话没有人敢有不同意见,行事人们必然服从,公道被私情淹没,礼节被个人的欲望嗜好损坏的缘故吗?常言说:“不是明理困难,只有实行困难;不是实行困难,坚持到最后才难。”这话可信。

伏惟陛下①,年甫弱冠②,大拯横流③,削平区宇,肇开帝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④;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余年,每侍帷幄⑤,屡奉明旨。常许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顷年已来,稍乖曩志⑥,敦朴之理⑦,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如左: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⑧。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⑨,汉文辞千里之马⑩,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取怪于道路,见轻于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注释”

①伏惟——低头屈身。以下对上的敬词。②弱冠——古代男子20岁算成人,开始加冠,因其身体还不够强壮,故称弱冠。后来,人们把接近成年的人也称弱冠。③横流——原意是水不按原道而泛滥,这里是比喻动荡不安的局势。④汤、武——汤又称成汤,是商朝的建立者。武指周武王,是周朝的建立者。⑤帷幄——军中的帐幕或宫室帷幕。此句喻指侍奉左右。⑥曩志——往昔的志趣。⑦敦朴——淳真,朴素。⑧遐荒——广大的边远地区。⑨汉文——西汉文帝,即刘恒,他执行轻徭薄赋政策,使生产发展,社会安定。晋武——西晋武帝,即司马炎,他初即位,尚能注意节俭,后来居安忘危,成为荒淫的皇帝。⑩汉文辞千里之马——汉文帝时,有人献千里马,文帝下诏还其马,并付给路费。晋武焚雉头之裘——晋武帝时,太医司马程据献雉头裘,武帝认为是奇技异服,为典礼所禁,故而焚烧于殿前。

“译文”

尊敬的陛下,刚刚成年,大力挽救动荡不安的局势,削平各地叛乱,开创帝业。贞观初年,当时正在壮年,能够抑制嗜好欲望,亲自实行节俭,内外安康宁静,遂达到最好的治世。论功劳则商汤、周武王不足以相比,说道德则与尧、舜相差不远。臣自从被提拔居于陛下左右,已有十余年,每逢侍奉宫廷,屡次接受指示。常许诺仁义之道,遵守而不失去;俭省节约之志向,始终不会改变。一言兴国,就是指这些。德音回响在耳边,敢忘记吗?而近年以来,稍有违背过去的志向,淳真朴素的道理,渐渐不能坚持。谨以自己所闻,列之如下:

陛下在贞观初年,没有兴作没有嗜欲,清静的教化,遍及广大的边远地区。从今天看来,其风气渐渐衰落了,听言论则超过英明的皇帝,论事实则没有越过中等君主。为什么这样说呢?汉文帝、晋武帝都不是最聪明的人,汉文帝不接受千里马,晋武帝焚烧珍贵的雉头裘。今陛下为寻求骏马远至万里,购买珍奇于国外,使道路上的行人惊疑,遭边地各族的轻视,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一。

昔子贡问理人于孔子①,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②。”子贡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导之,则吾雠也③,若何其无畏?”故《书》曰④:“民惟邦本,本固邦宁⑤。”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筒约,无所营为。顷年已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注释”

①子贡——孔子的学生,姓端木,名赐,字子贡。理人——治理百姓。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的创始者。②懔(lǐn音凛)——危惧,看见危险而害怕。③雠(chóu音仇)——仇敌,仇人。④《书》——《尚书》。⑤邦——国家。

“译文”

过去子贡问治理百姓于孔子,孔子道:“危险可怕就像腐朽的绳索驾驭六匹马。”子贡道:“有什么可怕?”孔子道:“不以道理引导人,就是我的仇敌,怎能说其不可怕?”故《尚书》说:“人民是惟一的国家根本,根本牢固则国家安宁。”作为人民之上的统治者怎能不敬重他们?陛下在贞观初年,视民如受伤一样,怜悯其勤劳,爱民如同己子,常常想着简略节约,没有进行营造。近年以来,心在奢纵,忽视忘记微小的节俭,轻易动用人力,竟然说:“百姓无事就骄奢安逸,有劳役则容易驱使。”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因为百姓逸乐而导致败亡的,为什么反而害怕他们骄奢安逸,而故意使其从事劳役呢?恐怕这不是兴盛国家的至理名言,难道这是安定人心的长远打算吗?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二。

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①,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②,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岂曰择善而行者乎?此其渐不可终,三也。

立身成败,在于所染,兰芷鲍鱼③,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④,不私于物,惟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⑤,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而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注释”

①物——别人,众人。②营——建造(宫殿等)。③兰芷——兰草和白芷,都是香草。鲍鱼——盐渍鱼,其气味腥臭。④砥砺——砂石,磨石。细者为砥,粗者为砺。⑤亵——亲近而不庄重。

“译文”

陛下在贞观初年,使自身受损失以利人,至于今日,放纵个人欲望以劳人,微小节俭的迹象年年改变,骄奢侈靡的情况日益不同。虽然忧虑别人的话不绝于口,而自身享乐的事却牢记于心。有时想有所建造,顾虑别人进谏,竟然说:“若不这样,不利于我自身。”人臣的情意,怎能再争论呢?这话的直接用意是堵塞进谏者之口,怎能说是择善而行者呢?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三。

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在于感染什么,香草与腥臭的鱼,给予人都能被消化,谨慎自己的习好,不可不考虑。陛下在贞观初年,磨炼名誉节操,不私于人,只结交善者,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易地亲近小人,礼重君子。所谓礼重君子,是敬而远之;轻近小人,是不庄重的亲近。亲近就看不见其过失,疏远就不知道其正确。不知道其正确,就是没有间隔也自然疏远;看不见其过失,就有时间而自然亲近。亲近小人,不是理政之道;疏远君子,难道有兴国的意义吗?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四。

《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弗育于国。”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璧①,反朴还淳。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朴,未之有也。末作滋兴②,而求丰实,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渐不可终,五也。

贞观之初,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用之,取其所长,恒恐不及。近岁已来,由心好恶,或众善举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夫行有素履③,事有成迹,所毁之人,未必可信于所举;积年之行,不应顿失于一朝。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轻为之臧否④,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尽力。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惟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⑤,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后,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⑥,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于百姓⑦,鹰犬之贡,远及于四夷。或时教习之处⑧,道路遥远,侵晨而出⑨,入夜方还,以驰骋为欢⑩,莫虑不虞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注释”

①捐金抵璧——不以金璧财货为贵。②末作滋兴——把树梢培植得兴旺。③素履——淳朴的行为。④臧否——褒贬,评论。⑤毕弋——网捕射取。⑥十旬之逸——夏王太康,毫无节制地娱乐游逸,竟百日不返回。⑦讥——非难,指责,讥讽。⑧教习之处——教练的地方。⑨侵晨——破晓,黎明。⑩驰骋——田猎。

“译文”

《尚书》中说:“不做无益的事去损害有益的活动,大功就告成了;不重视奇异的物品和轻视有用的财物,人就满足了。非本土的犬马不畜养,珍禽异兽不养育于本国。”陛下在贞观初年,常遵尧、舜之道,不以金璧财货为贵,反归朴实淳厚。近年以来,崇尚奇异、难得的东西,无不是从远处运来;珍玩之作,没有停止的时候。上面爱好奢靡而望下面敦厚,是从来没有的。把树梢培植得兴旺,而想得到丰硕的果实,其不可能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其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五。

贞观初年,求贤如渴,好人所举荐者,信而用之,取其所长,经常怕做得不够。近年以来,根据自己的好恶,或者众人好意推荐而用之,或者一人诋毁而弃之,或者连年任而用之,或者一朝有所惑疑而远之。行动有朴素的表现,做事有现成的事迹,所诋毁的人,未必可信于所列举者;多年的行为,不应立刻失信于一朝。君子的胸怀,是遵循仁义而弘扬大德;小人的本性,是好说别人的坏话而为自己打算。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随意对其褒贬,使遵守常规的人日益疏远,而多有所求者日益得进,所以人都考虑苟且免灾,而不能尽力。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六。

陛下初登大位,高瞻远瞩,凡事惟求清静,心无嗜好贪欲,内除捕射飞禽之具,外绝畋猎走兽之源。数年之后,不能牢固志向,虽然没有像夏太康那样盘游百日不返,或许超过了网开一面、留有余地之礼,遂使娱乐游逸的活动,受到百姓非难,鹰犬的贡献,远及于周边各族。也许是当时的教练之处,道路遥远,黎明而出,入夜方还,以田猎为欢,不考虑预料不到的变化,事遇不测,还能挽救吗?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七。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已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①,奏事入朝,思睹阙庭②,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③,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④,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诫。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顷年已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安⑤,四夷款服⑥,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⑦,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昔陶唐、成汤之时⑧,非无灾患,而称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⑨,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⑩,携负老幼,来往数年,曾无一户逃亡,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携贰。顷年已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既有所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注释”

①外官——地方官。②阙庭——朝廷。此处借指皇帝。③忠款——真诚。④交泰——指天地之气融合贯通,有利万物生长,喻君臣上下同心。⑤率土——境域以内。安——太平无事。⑥款服——诚心归服。⑦遐裔——后裔。远去的后代。⑧陶唐——尧初居于陶,后封于唐,故称陶唐。⑨忧勤——忧愁而劳苦。⑩畿内——京城辖区以内。关外——潼关以东。矜育——怜悯抚养。杂匠——为京都诸司服役的百工技艺劳动者。和雇——名为官府出钱雇用劳力,实际上官府少出钱或不出钱。上番——轮番值勤。和市——也称和买。就是官府议价出钱买物。初实行时还能按价付钱,后来逐渐演变为以低价强买民物,成为人民的负担。递夫——长途转输传送货物的劳动者。宁帖——安定平静。

“译文”

孔子说:“君主应依礼使用臣,臣应忠心事奉君主。”既然这样,那么君主对待臣,按义理不可轻视。陛下初即位时,慎重地接待臣下,君的恩惠向下流传,臣的情意向上传达,都希望尽心竭力,心里没有隐情。近年以来,多所忽略,有的地方官接受派遣,奏事入朝,想见皇帝,将陈述自己的意见,想进言则皇帝的脸色表明不拟听取,欲请命则君主又没有施加恩惠礼遇,间或因其有缺点,就追问其微小的过失,虽有聪明的思辩谋略,无人能申明其真诚,而希望上下同心,君臣融洽,不也很难吗?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八。

傲慢不可滋长,贪欲不可放纵,游乐不可过度,志向不可满足。这四点,是以前帝王所以达到幸福,通达贤人深以为诫的。陛下在贞观初年孜孜不倦,委屈自己而听从别人,还常常感到不满足。近年以来,稍有骄纵,自恃功业很大,蔑视前代帝王,自负聪明才智,内心轻视当代贤人,这是骄傲的滋长。想有所作为,都出自随心所欲,即使有抑制自己的情趣而听从建议,终究不能忘记自己的贪欲,这是欲望的放纵。志向在嬉戏游玩,毫不知厌倦,虽然没有完全妨害政事,但不再专心致力于治国大道,这是游乐将要过度了。天下太平无事,周边各族诚心归服,仍然兴师动众,问罪远方各族的后代,这是志向将要满足了。不正当的亲近者顺奉圣意而不肯进言,疏远者惧怕威严而不敢进谏,积累不止,将有损于圣上的恩德。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九。

古代唐尧、商汤时,并非没有灾患,而称颂其高尚的德行,是因其有始有终,顺应自然没有贪欲,遇到灾害时忧心劳苦,平安无事时不骄不放纵。贞观初年,连年霜旱,京城管辖区的百姓都就食于关东,扶老携幼,来往数年,没有一户逃亡,没有一人怨苦。这确实是认识到陛下怜悯抚养的心意,所以至死没有二心。近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的人,劳苦困乏更甚。各种工匠,(服役期满后)全被官府以雇用的名义将其留下(实际上是继续服役);服兵役者,多被驱使去从事其他劳动;官府强买民物常见于乡闾,长途转输货物的夫役相继于道路。既有弊害,容易被惊扰,如果因水旱之灾,谷麦不收,恐怕百姓之心,不如过去平安宁静。这是渐渐不能有始有终者之十。

臣闻“祸福无门,惟人所召”。人无衅焉①,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统天御宇十有三年,道洽寰中②,威加海外,年谷丰稔,礼教聿兴,比屋喻于可封③,菽粟同于水火④。暨乎今岁,天灾流行,炎气致旱,乃远被于郡国;凶丑作孽⑤,忽近起于毂下⑥。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诫,斯诚陛下惊惧之辰,忧勤之日也。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⑦,追殷汤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治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⑧,犹亏一篑之功⑨。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⑩。

臣诚愚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

疏奏,太宗谓征曰:“人臣事主,顺旨甚易,忤情尤难。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论思献纳。朕今闻过能改,庶几克终善事,若违此言,更何颜与公相见?复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覆研寻,深觉词强理直,遂列为屏障,朝夕瞻仰。又录付史司,冀千载之下识君臣之义。”乃赐征黄金十斤,厩马二匹。

(《贞观政要》卷十《慎终》)

“注释”

①衅——缝隙,间隙。②寰中——宇内,天下。③比屋可封——家家都有德行,人人可以称赞。指教化成就显著。④菽粟——菽是豆类的总称。粟是谷类的总称。⑤凶丑——凶恶。⑥毂下——京城。⑦周文——周文王。⑧仞——古代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⑨篑——草编的筐子。⑩郁结——思虑烦积。事机——时机。狂瞽——狂,悖理;瞽,不明。荛——同刍。割草叫刍,打柴叫荛。刍荛指割草打柴的人。衮职——三公之职。三公指太尉、司徒、司空。斧钺——本为两种兵器,也泛指刑罚、杀戮。股肱——大腿和胳膊。常以此比喻辅佐君主的大臣。庶几——也许可以。

“译文”

臣听说“祸或福无门可入,只有为人所召”。人间无隙可乘,怪现象不会随意而出。陛下一统天下已有十三年,治国的教化普及到全国,威力施加到海外,五谷丰登,礼教振兴,家家晓喻都可封赏(教化的效果良好),粮食的积储如同水火(遍及人间)。到今年,天灾流行,热气致旱,竟然远及于各地,凶恶为害,突然近起于京师。天怎么说呢?垂赐表象以示警告,这实在是陛下惊惧之时,忧虑勤苦之日了。若见到警告而惧怕,择善而从,如同周文王一样小心,学习商汤罪责自己。前代帝王所以实现治理者,勤勉地施行之;当今所以损害德行者,深思而改正之。与别人更新关系,改变人们的视听,帝位就可永久保持,是全天下之幸事,怎么会有祸败呢?然则社稷安危,国害治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的根基,已达天一样的高崇;九仞的积累,好像只差一筐土不能成功。千载佳期,时难再得,圣明的君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心存忧虑而长叹。

臣的确愚蠢浅陋,不识时机,略举所见十条,立即上奏陛下闻知。但愿陛下采纳臣的狂妄不明的言论,参照百姓的评议,希望平凡人的谋虑也有可取之处,三公有所补益,就是生年已达死日,甘愿服从刑罚。

上疏奏毕,太宗对魏征曰:“人臣事奉君主,顺从旨意非常容易,违反上情尤其困难。您为朕的耳目手足,常思虑献纳。朕今闻过能改,也许可以坚持做好事,若违背此言,再有什么面目与您相见呢?还有什么办法治理天下呢?自从得到您的上疏后,反复研究探求,深觉词强理直,遂将其列为屏障,朝夕瞻仰。又誊录交付史馆,希望千年之后的人也知道君臣的情义。”于是赐魏征黄金十斤,皇家的马二匹。

(原为《中华活页文选》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