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童年(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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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再回外祖父家(2)

战斗结束后,这些年轻的搬运工人们就带我们到工会去,他们请我们吃味道鲜美的马肉,和一些香甜的核桃仁甜点心。我们非常喜欢这些身材高大的鞑靼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被人理解的孩子般的稚气,特别使我惊诧不已的,是他们坚强不屈的性格,还有他们那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而又严肃认真的态度。

每逢刮风下雨,我们便到雅兹父亲的看坟小屋里去聚会。这个人全身的骨头都是弯曲的,两只手很长,浑身脏乎乎的,让人看了就想躲得远远的。他常笑嘻嘻地眯缝着一双黄眼睛,像说顺口溜似的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说:

“上帝保佑我,可别让我睡不着!”

我们去的时候,就带上一点点茶叶、糖、几个面包,当然,还要给雅兹的父亲买少半瓶伏特加酒。丘尔卡把雅兹的父亲叫做“废物”,他严肃地吩咐他说:

“废物,把茶炊生起来!”

废物咧开嘴傻笑着,把一个白铁制的茶炊放好。我们在等茶的当儿,讨论起自己的事情来,他给我们出主意说:

“你们要注意,后天特鲁索夫家要举行大祭,将有盛大的宴会。你们要想捡骨头,就到那里去!”

“特鲁索夫家的骨头有厨娘在收集。”无所不知的丘尔卡说道。

维亚希里望着窗外的墓地,幻想着说:

“我们很快就可以到森林里去了,真是太美了!”

雅兹总是默不作声,用毫无神采的目光打量着所有的人,他一声不响地把他的玩具拿给我们看——从垃圾坑里捡来的木雕士兵、瘸腿马、破铜片、扣子。

雅兹的父亲喝完他那份酒,便爬到炕炉上,低声嘟哝着:

“噢,你们怎么也不死啊?你们其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吧?噢,你们这些小偷。上帝保佑我,可别让我睡不着!”

维亚希里对他说:

“我们根本不是小偷!”

“嗬,不是小偷也是贼娃子……”

当雅兹的父亲使我们感到厌烦的时候,丘尔卡就气哼哼地呵斥他:

“别说了,废物!”

当这个人掰着手指头数着哪家有病人,哪个村民快要死了的时候,我、维亚希里和丘尔卡都很不高兴。当他看出我们对他的话感到不悦时,他便故意逗弄我们说:

“噢,你们害怕了吧,小鬼头?好哇!有个胖子快死了,他得好久才能烂掉!”

我们阻止他,可是他仍喋喋不休地说:

“你们早晚也得死,生活在垃圾堆里,是不会活多久的!”

“哼,死就死呗,”维亚希里说,“我们死后会当天使……”

“你们?”雅兹的父亲惊讶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说你们……要当天使?”

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故意逗弄我们,讲起了这里被埋在坟墓里的人和事。

几乎每一个躺在坟里的人的历史,他都知道。他仿佛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家家户户的大门,让我们看见了他们的生活情况,感受到了一种严肃而又重要的东西。他能从白天讲到黑夜,再从天黑讲到天明。可是当看守小屋刚一发暗,暮色降临的时候,丘尔卡便从桌旁站起来说:

“我要回家了,不然妈妈会害怕的。谁和我一起走?”

大家都走了,雅兹把我们送到墓地围墙边,锁上门,把自己那张闷闷不乐、瘦骨嶙峋的面孔紧贴在篱笆上,低声说:

“再见!”

我们也向他喊一声,“再见!”

把他一个人留在墓地上,我们总觉得不是滋味。科斯特罗马有一次回头看了看,说:

“瞧吧,明天咱们一醒来,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雅兹比我们任何人过得都苦。”丘尔卡常常说。

维亚希里总是反驳道:

“我们过得一点也不苦……”

在我看来,我们的生活并不苦。我很喜爱这种独立自主的街头流浪生活,也很喜欢那些伙伴们。他们在我身上唤起一种强烈的感情,我总是焦虑不安地想为他们做点好事情。

我在学校的处境又变得困难起来,同学们都管我叫捡破烂儿的。有一次吵过嘴以后,他们向老师告状说,我身上有一股臭垃圾的气味,因而无法和我坐在一起。我记得,我被这种告状深深地激怒了,在发生这件事以后,我就不想再去上学了。这种告状完全是恶意的捏造!因为我每天早晨都要仔细地把身体洗干净,然后换上上学时才穿的干净外套。

我终于通过了三年级考试,老师奖给我一本福音书、一本带硬书皮的克雷洛夫寓言和一本书名看不懂的小书,还发给我一张奖状。当我把这些奖品拿回家的时候,外祖父非常高兴,他说这些东西必须很好地保存起来,他要把它们锁在自己的小箱子里。外祖母已经病倒好几天了,她没有钱,几乎没吃的了。外祖父总是唉声叹气地尖声喊道:

“你们都把我吃光喝光了,嗨,你们这些人啊……”

我把书卖了55戈比,把钱交给外祖母,至于那张奖状,我在上面胡乱写了一些字,弄脏以后,才把它交给外祖父。他没有打开,就把它珍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发现我的恶作剧。

离开了学校以后,我又过起了街头流浪生活。现在大街上更好了,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能挣到很多很多的钱。一到星期日,我们这伙人一大清早就到野外松树林中去,很晚才回到镇上来,虽然很疲累,但心里很舒畅,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但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继父被开除了,母亲带着小弟弟尼古拉,又搬到外祖父家里来,我成了保姆。外祖母到城里去了,住在一个有钱的商人家里,给人家绣棺罩。

母亲干瘦干瘦的,几乎脱了人形,小弟弟也饿成了皮包骨头,他患有淋巴结核病,踝骨上有溃疡,身体虚弱得连大声哭都哭不出来,要是饿了,他就浑身哆嗦着,吃饱了就打瞌睡,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外祖父认真地摸摸他,说道:

“得好好给他吃点东西,可是我的饭又不够你们大家吃的……”

母亲坐在墙角的床铺上,用嘶哑的声音叹息道:

“他吃不了多少……”

“这个吃不多,那个吃不多,加在一起就多了……”

他挥了挥手,转过脸来对我说:

“你把尼古拉抱到院里去晒晒太阳,把他靠在土堆里……”

这个小孩很喜欢坐在土堆里,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笑眯眯地瞧着我,闪闪发亮。他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对蓝色的瞳仁,瞳仁周围是明亮的圆圈。

我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弟弟。我好像觉得,我头脑里在想什么,他全都清楚。我和他一起躺在窗下的沙土堆上时,外祖父尖刻的说话声从窗口传进我们的耳朵:

“死,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应当坚持活下去!”

母亲不停地咳嗽着……

中午,外祖父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

“吃午饭啦!”

他亲自喂小孩吃饭,他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嚼烂一口土豆或面包后,再用弯曲的手指送进尼古拉的小嘴里,弄脏了他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颏。刚喂几口,外祖父便撩起小孩的衬衫,用手摸摸他那鼓胀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

“吃够了吧?还要再来点吧?”

从房门后昏暗的角落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不是明明看见他还在伸手要面包吗?”

“小孩不懂事!他哪里知道吃多少才是够……”

他又嚼了一口面包,塞进尼古拉的嘴里。看着他这样小气地喂孩子,我感到喉咙里有一样东西堵着,直想呕吐。

“嗯,好啦!”外祖父最后说,“接过去,把他抱给他母亲吧。”

我抱起尼古拉,把他递给母亲,她伸出像树枝一样细的胳膊把孩子接了过去。

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哑人,整天都一声不吭地躺在昏暗的角落里,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快死了,这我是能够感觉到,也是清楚的。我最讨厌外祖父总是不断地讲到死,特别是在傍晚,一股股像熟羊皮似的很浓的腐朽味从窗口飘进来的时候。

他躺在角落里,在昏暗中长时间地嘟哝着:

“瞧,死期到了。我们有什么脸面去见上帝啊?对他说什么呢?我们也忙碌了一辈子……落了个什么下场啊?”

母亲是在八月里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死去的。那时继父刚刚从外地回来,又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工作,外祖母带着尼古拉搬到他那里去了,住在车站附近的一所洁净的住宅里,母亲本来也打算一两天之内就搬过去。

她死的那天早晨,曾小声对我说:

“你到耶甫盖尼·马克西莫夫那里去一趟,告诉他,我请他来一下!”

她从床上欠起身来,用一只手扶着墙,坐下以后,又补充说:

“快点跑着去!”

我飞快地跑去了,告诉了他。外祖母打发我到一个开小铺的犹太女人那里去买鼻烟,不巧那里没有现成的烟丝,我只好等着小铺老板娘把烟叶搓碎,然后再给外祖母送去。

我回到外祖父家时,母亲正在桌旁坐着,穿一身淡紫色的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挺好看,像从前一样端庄。

“你好些吗?”我问道,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恐惧。

她用一双吓人的眼睛瞧着我,说:

“过来!你到哪里闲逛去了,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揪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抓起一把用锯条改做的很柔韧的长刀子,使劲打了我几下,刀子从她手中掉落下来。

“拾起来!给我……”

我拾起刀子,把它扔在桌子上,母亲把我推开,慢吞吞地挪到自己的角落里。

“给我点水……”

我从水桶里舀了一碗水,她费力地抬起头,喝了几口,用一只冰凉的手把我的手推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她朝墙角的圣像望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我,动了动嘴唇,苦笑了一下,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脸上出现了一层阴影,渐渐罩住了整个脸庞,焦黄的脸皮绷紧了,鼻子也变尖了,嘴令人惊异地张开了,却听不见呼吸。

我手里端着碗,在母亲床头站了很久,一直看着她的脸渐渐变僵,呈现出灰色。

外祖父走进来,我对他说:

“母亲死了……”

他往床上看了一眼。

“你胡说什么呀!”

他走到炕炉前,往外取馅饼,把炉门盖和烤盘弄得“叮当”作响。我一直望着他,因为我期待着他也能明白这一点——母亲死了。

不一会儿,继父来了,他穿着帆布短大衣,戴着白色制帽。他悄悄地端起一把椅子,把它放在母亲的床铺前,突然,他把椅子往地板上一扔,像铜号似的大喊一声:

“她死了,你们看……”

外祖父瞪大两只眼睛,手里拿着炉门盖,像个瞎子似的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当人们开始往母亲的棺材上撒土的时候,外祖母像个瞎子似的在坟地里乱撞,她撞在一个十字架上,碰破了脸。雅兹的父亲把她领到守墓人小屋,趁她洗脸的工夫,他悄悄地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噢,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不管穷还是富,早晚都得进坟墓……”

说完,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霍”地跳起来,从小屋里跑出去,但立刻又和维亚希里一同回来了。

“你瞧,”他递给我一个折断了的马刺,说道,“你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是我和维亚希里送给你的。”

“你撒谎!”维亚希里气呼呼地小声说。雅兹的父亲一边在我面前蹦跳着,一边对维亚希里挤挤眼说:

“好吧,不是我,是他送给你的,是他……”

外祖母洗完脸,用围巾把肿得发黑的脸裹上,叫我跟她一块儿回家,我没有回家,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追悼宴上准要喝酒,也许还会吵架。米哈伊尔舅舅在教堂里的时候就一边叹息着,一边对雅科夫舅舅说:

“咱们今天一定要喝它几杯,好吗?”

我不想见到他们。

维亚希里竭力逗我笑:他把马刺挂在下巴颏上,伸着舌头去舔马刺上的小齿轮。雅兹的父亲故意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大声喊道:

“你瞧,你瞧他在干什么?”当他看出这一切都不能使我愉快时,便一本正经地说,“得啦,你也清醒清醒吧!谁都得死,连鸟儿都得死。我给你母亲坟上铺一层草皮,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到田野里去,咱们铲一些草土块,把坟墓好好装饰一番!”

这件事倒是令我很高兴,于是,我们就到田野里去了。

埋葬过母亲几天以后,外祖父对我说:

“喂,阿廖沙,你呀,也不是一枚奖章,我脖子上也不是挂你的地方,你到人间去吧……”

就这样,我走向了人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