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世上没有什么欢欣之事,能超过一位母亲看见自己孩子的小鞋时心中涌动的愉悦。母亲见了它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对鞋子笑,吻鞋子,同鞋子说话。她似乎看见孩子,果真就看到了,孩子又活泼、又欢快,两只手那么纤巧,脑袋圆圆的,嘴唇那么柔润,发蓝的眼睛那么恬静。冬天,孩子就在屋里的地毯上爬行。夏天,孩子就在庭院里的花园里爬行,拔下路边石缝里的小草,天真地瞧着大狗、大马,一点也不害怕;有时玩贝壳、玩花朵,把沙子弄到花坛里,把泥土弄到石径上,惹起园丁的嗔怪。周围一切都同孩子一样,都在欢笑,都闪闪发光,都在玩耍,甚至清风和阳光,也争相在那柔软的发髻中嬉戏。鞋子向母亲显示的这一切,像火熔化蜡一样也熔化了她的心地。
但是,孩子丢失之后,小鞋不仅唤起欢乐和迷人的温存,而且更都化为撕肝裂肺的东西。现在,这只漂亮的绣花鞋完全成为刑具,永远折磨着母亲的心。颤动着的还是同样的心弦,最幽深最敏感的心弦,但不是天使在抚弄,而是恶魔的又掐又拧。
五月的一天清晨,太阳在深蓝色的天空冉冉升起,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听到河滩广场传来吱吱的车轮声,啸啸的马嘶声和丁丁当当的铁器声。
那天早上,她的痛苦好像比往常更强烈了,从外面就听得见她单调而高亢的悲叹,真令人心碎。
“啊,我的女儿!”她说,“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啊!我再也见不到你啦。这下子可完啦!我老是觉得这是昨天发生的事呀!我的上帝,既然您这么快将她带走,倒不如当初不要把她赐给我,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哇,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就不再相信上帝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啊!我真倒霉呀,偏偏在那天出去了!难道我就是那么坏,主啊,不到惩罚我的时候,就看不到我吗?瞧,鞋在那里;脚呢,它在哪里?其余的在哪?孩子在哪?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主啊,把她还给我吧。我跪着求您十五年了,膝盖都磨破了,上帝呀,难道这还不够吗?只要我找到我的女儿,只要她像太阳一样温暖着我,哪怕您只给我盐和黑面包,我也心甘情愿!啊!十五年了!现在她该长大了!不幸的孩子呀!什么,这竟是真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哪怕在天堂也不会见到了!因为,我去不了天堂。啊,多么悲惨!只剩下她这只鞋了!”不幸的女人扑向这只鞋,就像第一天那样哭得肝肠寸断,对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来说,到什么时候都是当天一样,这种痛苦永远不会过去。丧服虽然旧了,褪色了,心里依然漆黑一团。
这时,从小屋前传来孩子们阵阵欢声笑语。每次看到或听到有儿童经过这里,可怜的母亲就慌忙躲到最阴暗的角落,害怕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却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个男孩说了这样一句:“今天要绞死一个吉卜赛女人。”
那群欢笑的孩子走远了。麻衣女用目光搜寻着她能问讯的过路人。她发现就在她住处旁有一个神甫好像在念祈祷书,可是他对铁网栅栏的祈祷书远不如对绞刑架那样关注,他不时朝绞刑架投去阴暗、可怕的一瞥。她认出那是副主教大人,一个圣洁的人。
“我的神甫,”她问,“那边要绞死谁呀?“我不清楚。”
“刚才有些孩子说,要吊死一个吉卜赛女人。”
“我想,是吧。”
麻衣女发出一阵嗷嗷的狂笑。
“嬷嬷,”副主教又说,“这么说,您痛恨吉卜赛女人啦?”“我岂能不恨她们?”隐修女大声喊道,“她们都是半狗半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贼婆!她们吞吃了我的小女儿,我的孩子,我的独生女儿呀!”
她的样子可怕极了。教士冷冰冰地看着她。
“其中有一个我特别恨,我诅咒过她。”她又说,“她很年轻,如果她母亲没有把我女儿吃掉的话,她的年龄正与我的女儿相仿。这个小毒蛇每次经过我房前,我的血就在翻涌!”
“得啦!嬷嬷,这下您大大地开心啦,”教士冷漠得像一座墓地的雕像,说道,“您马上就能亲眼看到她被绞死的。”
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慢吞吞地走开了。
隐修女快活地扭动着双臂,叫道:“我早就向她说过,总有一天她会上绞刑架的!谢谢您,神甫!”
她披头散发,目光如火,用肩膀不断地撞墙,在窗户的栅栏前大步行走,就像笼子里一只饿极了却感到用餐时刻快到了的母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