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巴黎圣母院在今天也仍然是雄伟壮丽的建筑。而它的钟楼最令人赞叹。
若走上钟楼顶端,巴黎景观便一览无余,美不胜收。
十六年前,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圣母院弥撒结束后,人们发现前庭左首的木榻上放了一个小生命。按当时的习俗,弃婴置放在木榻上,就是求人发善心收养,谁愿意都可以抱走。木榻前有一个铜盘,用来投放施舍的财物。躺在木榻上那个小孩,显然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好奇,一时观者如云,大部分是女人,而且差不多都是老太婆。
有四位老妇人站在最前列,腰弯得也最低,瞧着这张木榻,从那连风帽的斗篷能看出,她们是哪个修女会的。我不明白这四位谨慎而可敬的嬷嬷的大名为什么不载入史册,传之后世。她们是安妮丝·拉爱尔姆、约翰娜·德·拉塔尔姆、亨利爱特·拉戈耳提埃和戈舍儿·拉维奥莱特。四个人全是寡妇,在艾蒂安·欧德里小教堂当修女。她们经院长准许出了修道院,前来听讲道。
“这哪里像一个孩子,安妮丝!”
“这是一只不成形的猴子。”
“这个可怜的弃婴,多像一个可怕的妖怪。”
“我真希望没有人认领他才好哩。”
“可怜的安妮丝,难道您没有看出来,这个小怪物起码四岁了。”
不错,这个小妖怪确实不是刚刚出生的婴儿。这一小堆肉体,已长得形状分明,裹在一个印有当时任巴黎主教的吉约姆·夏蒂埃大人姓名缩写的麻袋里,脑袋伸在麻袋外面。
这个脑袋,怪里怪气的,只见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只眼睛,一张嘴巴,几颗牙齿,眼睛泪汪汪,嘴巴哇哇叫,牙齿看上去仿佛只想咬人,整个一堆在麻袋里挣扎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过了一会,国王的枢密官、庄重而博学的罗贝尔法官打从这里经过,他望着小木床说:“弃婴!看来是被遗弃在冥河岸边上的!”
“这个小巫师一定预示着大灾大难。”
“他体内一定隐藏着魔鬼,应该把他架在柴火上烧死。”
约翰娜修女说。
一个年轻神甫站在一旁有好一会了,倾听着几个修女的议论和枢密官的训示。
“这孩子我收养了。”过了一会,这个年轻神甫说。他神态严肃,额头宽阔,目光深邃。
他用袈裟一裹,把孩子抱走了。观众瞠目结舌,茫然地望着他离去。
一阵惊愕之后,约翰娜俯在安妮丝耳边说:“我早就跟您说过,这个年轻神甫克洛德·弗罗洛先生肯定是个巫师。”
这位年轻神甫名叫克洛德·弗罗洛。确实,克洛德·弗罗洛并非平庸之辈。克洛德·弗罗洛早在儿时,就由父母做主,决定献身神职。家人从小就教他用拉丁文阅读,教他低眉垂目,轻声细语。还只一丁点大,父母便把他送到大学城的托尔希学院去过着幽居的生活。一年春天,瘟疫肆虐,仅在巴黎他双亲所居住的城市就夺去了四万多人的生命。他惊慌万分,急忙跑回家去。一进家门,得知父母亲在头一天晚上已经去世了。他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弟还活着,由于没人照顾,躺在摇篮里哇哇直哭。年轻人抱起小弟弟,满腹心思,离家而去。这场灾难是克洛德人生的一次危机。他既是孤儿,又是兄长。于是,他满怀恻隐之心,对小弟弟约翰疼爱备至,尽心尽力。过去还只是一味地迷恋书本,如今却充满人情味的爱意,这可真是感人肺腑的稀罕事。从此以后,克洛德觉得自己肩负重担,对生活极其严肃认真。只有小弟弟占据他的头脑,这不仅成了他的娱乐,而且还成为他学习的目的。才二十岁,他就在教廷的特别恩准下,当上了神甫,成为巴黎圣母院最年轻的神甫。这天,他刚做完弥撒要回去,听到几个老太婆围着弃婴床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才引起了他的关注。
这样他便向那个如此让人憎恨却生命可危的不幸的小东西走了过去。一看到这小东西那样凄惨,那样畸形,那样无依无靠,不由联想起自己的小弟弟来,头脑中顿时产生一种幻觉:假如他死了,他亲爱的小约翰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悲惨地被抛在这弃婴木床上。他把小孩从麻布口袋里拖出来一看,确实奇丑无比。看见这种丑恶的形体,他愈发同情怜悯,出自对小弟弟的爱,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弃婴抚养成人,将来小约翰不论犯有多么严重的错误,都会由他预先为小弟弟所做的这种善行来救赎。他给这个养子洗礼,取名卡齐莫多,或者是想用这个名字来表示这可怜的小东西长得何等残缺不全。的确,卡齐莫多独眼、驼背、罗圈腿,勉勉强强有些人样。
卡齐莫多长大后,由于克洛德的庇护,当上了圣母院的敲钟人。而他的养父也被推荐当上了若扎的副主教。卡齐莫多就这样成了圣母院的敲钟人。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个敲钟人跟这座主教堂结成了某种无法形容的亲密关系。身世不明、形体又丑陋,这双重的厄运注定他永远与世隔绝,从小便囚禁在这双重难以逾越的圈子当中,习惯于靠教堂的收养和庇护生活,对教堂以外的人世间一无所见,随着他长大成人,圣母院对他来说,是家,是他的国家,是整个宇宙。
在这慈母般的建筑里,他最喜爱的还是钟。钟乐齐鸣的日子里,卡齐莫多那股高兴劲,是无法形容的。主教代理一放他走,对他说一声:“去吧!”他就急速登上钟楼的旋梯,上楼比别人下楼还快。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大钟凌空的房间,满怀爱心,默默地端详片刻,然后轻柔地对大钟说话,用手爱抚,如同爱抚即将远行的一匹骏马。爱抚一阵之后,他就呼喊在钟楼下面一层的几只钟,命令它们可以开始了。这几只钟都吊在绳索上,绞盘开始轧轧作响。那巨型金属圆盅缓缓摇动起来。卡齐莫多注视着它们,心怦怦直跳。钟锤刚一撞上青铜的钟壁,就震动了他登在上面的木架。卡齐莫多同大钟一起颤动。“哈!加油呀!”他喊道,同时发出一阵狂笑。只见大钟摇摆的速度加快,幅度越来越大,卡齐莫多的独眼也越睁越圆,射出火一样的光芒。终于,钟乐齐鸣,整个钟楼都颤抖了:木架、铅顶、石壁,从桩基直到顶层的梅花装饰,都一齐吼叫起来。卡齐莫多激动万分,满口喷着白沫,他跑来跑去,从头到脚跟着钟楼一起颤抖。大钟左右摇摆,咆哮声传出一二十里,巨大的铜舌每一秒都冲他的耳朵吼叫。这是他能听见的惟一话语,是打破他这寂静世界的惟一声响。他无比欢畅,如同鸟儿沐浴着阳光。突然,他受到大钟狂热的感染,眼神变得异乎寻常,等着大钟摆过来,就像蜘蛛等待苍蝇,猛地纵身扑上去,抓住青铜巨怪的耳朵,身子悬空吊在深渊之上,投进大钟的疯摇狂摆之中,他紧紧夹住双膝,以全身的冲击和重量,促使大钟倍加疯狂地震荡。这时,整个钟楼都摇晃起来,卡齐莫多则大喊大叫,牙齿咬得咯吱乱响,棕红头发倒竖起来,胸脯呼哧呼哧像风箱一样,独眼也喷出火焰,而巨钟在他身下喘息着嘶鸣。这时,圣母院的大钟不复存在了,卡齐莫多也不复存在了,全部化为一场梦幻、一阵旋风、一阵狂风暴雨;这是以声响为坐骑的眩晕,是腾云驾雾的精灵,是半人半钟的怪物,是骑着鹰翼马身的青铜怪物狂奔的可怕的阿斯托夫。有这样一个奇异的人物存在,不知为什么整座教堂就生气盎然。他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使圣母院的所有石头都活跃起来,使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都悸动了。只要知道他在那里,人们就能幻觉列廊和门道里上千尊雕像变活了,纷纷动起来。的确如此,大教堂就像一只动物,对他千依百顺,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发出洪亮的吼声。大教堂无时无处不附着卡齐莫多的身影和灵魂。卡齐莫多对任何人都心怀恶意和仇恨,却惟独对一个人例外,爱他就像爱圣母院,也许犹有过之。此人就是克洛德副主教。反过来,从卡齐莫多的身上,副主教找到了世上最俯首贴耳的奴隶,最温顺的仆人,最警觉的猛犬。可怜的敲钟人聋了以后,他和克洛德·弗罗洛之间就建立了一种神秘的手势语,惟有他俩懂得。这样,副主教就成了卡齐莫多惟一还保持着思想沟通的人。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副主教对敲钟人的支配力量,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敲钟人对副主教的眷恋之情。只要克洛德一做手势,只要一想到要讨副主教的喜欢,卡齐莫多就会立即从圣母院钟楼上一溜烟地冲下来。所以我们说,卡齐莫多对副主教的爱,甚至超过了狗、马、大象对主人那样的至死忠诚。
而现在,让我们回到十六年后,也就是诗人和爱斯梅拉达“结婚”的这天。如今,卡齐莫多大约二十岁,克洛德三十六岁上下:一个长大成人了,另一个却显得老了。不过,克洛德并没有放弃做学问,也没有放弃对弟弟的教育,这是他人生的两件大事。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两件甜蜜舒心的事情也掺进了几分苦涩。这个绰号为“磨坊”的小约翰弟弟,是在磨坊寄养长大的,他并没有按照其哥哥克洛德先生为他规定的方向发展。小弟弟茁壮成长,却一味朝向懒惰、无知和放荡的方向发展。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捣蛋鬼,放荡不羁,常令哥哥皱起眉头,却又极其滑稽可笑,那顽皮的机灵劲,又令大哥有些哭笑不得。
还有件事也值得一提:人们时常发现副主教沿着伦巴第人街走去,悄悄溜进一幢坐落在作家街和马里沃街拐角处的房屋里。话说回来,他平日却益发显得道貌岸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堪为表率了。出自身份的考虑,也由于性格的缘故,他一向远离女人,如今似乎比以往都更加憎恨女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