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说嘛,”马伊埃特告诉她,“她的生活十分悲惨,十分凄凉,她没有情人,也没有孩子,空虚得不得了。慈悲的上帝怜悯她,便赐给她一个女儿。她那快活的样子,就不必说了,又是爱抚,又是亲吻,简直发疯了。她自己奶孩子,把她惟一的被子拆了做襁褓。她又变美了,有了女人的韵味,又有人来光顾她了,她用自己得来的肮脏钱给孩子买一切,却从没考虑过为自己买床被子。
——小阿妮丝,就是那个女孩洗礼时的教名,因为帕盖特不再有什么姓了,说来一点不假,小阿妮丝穿得很好,尤其是她那双小鞋,是当母亲的亲手缝做和刺绣的,各种装饰的讲究,不亚于慈悲圣母身上的袍子。
这双粉红小鞋,只有我大拇指这么长,若不是看见孩子的小脚丫脱掉鞋子露了出来,真难相信那双小脚能穿得进去。而且,帕盖特的孩子不光是一双脚好看而已。一双眼睛比嘴巴还大,一头乌黑卷曲的秀发。等长到十六七岁时,肯定是一个神气活现的褐色美人!”
“这故事倒是很有意思,可是哪有吉卜赛人啊?”急性子的热尔维丝嘀咕着。
“当然有啦!”马伊埃特说,“有一天,兰斯来了一伙骑马的人,样子挺古怪。这是一帮叫花子和流浪汉,由他们的伯爵、公爵率领,四处游荡。那些吉卜赛婆娘给孩子们看手相,根据异教徒和土耳其人的相术征象,讲得头头是道,说出万般奇迹来,做母亲的听了,无不为自己子女的富贵命而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可怜的帕盖特,心头痒痒的,很想知道自己漂亮的小阿妮丝有一天会不会当上亚美尼亚女皇或别的什么的,便把女儿抱去给那伙人看。待帕盖特回到了苦难街的阁楼上,觉得是抱着一个王后回来,说有多自豪就有多自豪。隔日,孩子在她床上睡觉,她趁这工夫,半掩着房门,悄悄跑到干旱街去找一个女街坊,说将来有那么一天,她女儿小阿妮丝用餐时,会有英国国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伺候等等。等她回到家,上楼时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心想:
‘还好!孩子还没有醒呢。’霍然间,她发现房门大开,可怜的母亲,急忙跑到床边……孩子不见了,床上空空的,只有一只漂亮的小鞋掉在那里。她一下子冲出门外,扑到楼下,用头撞墙,呼天喊地地嚷道:‘我的孩子!谁看见我的孩子?谁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空荡荡,她家的房子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能告诉她什么。帕盖特满城乱窜,逢人就拦住问,边哭边说:‘我的小女儿,美丽的小阿妮丝,你在哪里呀?’噢!可怜的母亲!——天黑了她才回家。在她出门寻找的时候,有个女街坊看到一个情况:有两个吉卜赛女人抱着包裹,偷偷上楼去,关上房门之后又下来,急忙溜掉了;她们走后,就听见帕盖特的房间有了小孩的哭声。帕盖特转悲为喜,格格笑起来,她就像长了翅膀似地飞上楼去,又像炮弹似地轰开房门,冲了进去……说起来真骇人听闻,乌达德!她看到的不是她那可爱的小阿妮丝,不是那细皮嫩肉、红润鲜艳的仁慈上帝的恩赐,而是一个小怪物,一个独眼瘸腿、身体畸形的丑八怪,嚎叫着在石板地上乱爬。她恐怖得捂上眼睛,说道:‘噢!怎么,巫婆把我女儿变成这个可怕的畜生?’人们急忙把那小怪物抱开,免得她受刺激发了疯。那个畸形儿童约有四岁,不知是哪个吉卜赛女人给魔鬼生的,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人话,只发出些无法听懂的字音。帕盖特扑向那只小鞋,她的全部所爱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了。好久好久她匍匐在那里,一声不吭,也没有气息,就跟死人一样。猛然,她浑身颤抖,发狂似的亲吻这件圣物,同时放声痛哭,一颗心仿佛破碎了。跟您说,我们也都哭了。然后猛然挺起身来,眼睛直冒火,随即在兰斯城奔跑,一边嚷叫:‘到吉卜赛人营地去!士兵们,快去烧死那些巫婆!’然而她们早已经走了,天也黑了,追赶她们是不可能的。隔天,她满头黑发顿时全花白了。再隔天,她失踪了。”
“这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怪不得你一听到吉卜赛人就吓得要死!”
“那帕盖特的下落,就没有人知道了吗?”热尔维丝忍不住又问,马伊埃特沉吟一会才说:“有人说她走入河中淹死了。”“那只小鞋呢?”热尔维丝问。
“跟母亲一起消失了。”马伊埃特回答。
“可怜的小鞋!”乌达德叹道。
胖女人乌达德好动感情,恐怕只顾着跟马伊埃特一起哀叹。然而,热尔维丝更为好奇,遇事总要刨根问底。
“那个怪物呢?”她突然问马伊埃特。
“什么怪物?”马伊埃特马上反问。
“就是巫婆换走帕盖特的女儿,丢在她家的那个吉卜赛小怪物呀!你们怎么处置他啦,但愿也把他淹死。”
“没有。”马伊埃特说。
“怎么!那就是烧死啦?真的,这样更好,巫婆的崽子!”
“没有淹死,也没有烧死,热尔维丝。红衣大主教先生对那个吉卜赛儿童发生了兴趣,为他驱了邪,祝了福,并仔细地把他身上的魔鬼赶走,然后把他送往巴黎,放到圣母院的弃婴木榻上。”
“这些主教啊!”热尔维丝嘟哝道,“他们仗着有学问,做什么事就同别人不一样。您说说,乌达德,竟然把魔鬼当成弃儿!要知道,那小怪物肯定是魔鬼。——对了,马伊埃特,送到巴黎来又怎么样了呢?想必哪个善心人也不愿收养他吧?”“不知道。”兰斯女人回答。
“那帕盖特的下落,就没有人知道了吗?”热尔维丝忍不住又问。马伊埃特说:“有人说她走入河中淹死了。”
这三个可敬的女人就这样说说谈谈,已经来到了河滩广场。由于全神贯注谈论她们的故事,经过罗朗塔楼公用祈祷书前也没有停步,就下意识地径直朝耻辱柱走去。
“对啦,”马伊埃特突然叫了起来,“我们竟把隐修女给忘了!快告诉我老鼠洞在哪,我给她送饼去。”
“马上就去。”乌达德说,“这可是一件善事。”
三个女人转身往回走,到了罗朗塔楼附近,乌达德对另两个人说:“我们可别同时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麻衣女吓坏了。”马伊埃特心情激动,踮着脚走过去,俨如走近临终之人的病榻,两个女人屏息敛声,一动不动,隔着窗栏往老鼠洞里看,所见的景象的确十分凄惨。
那间斗室又窄又浅,顶上尖拱状,往里面看很像一顶主教的大法冠。光秃秃石板地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女人蹲在那里。下巴靠在膝盖上,两臂交叉,紧紧合抱在胸前。仿佛她跟着这黑牢已化为石头,随着这季节已变成冰。她双手合掌,两眼发呆。第一眼看去以为是个鬼魂,第二眼以为是个石像。“你们叫这个女人什么来着?”马伊埃特问乌达德。“隐修女。”
“我看呀,她就叫帕盖特。”马伊埃特说。
于是,马伊埃特伸出一根指头按住嘴唇,向呆若木鸡的乌达德示意,要她把头也伸进窗洞里去看一看。只见在隐修女阴沉的目光死盯着的角落里,有一只绣满金银箔片的粉红色小缎鞋。
热尔维丝也跟着去看,三个女子一起瞧着那悲惨的母亲,情不自禁都哭了起来。
然而,她们的目光和眼泪,都没能分散隐修女的注意力,她双手合拢,嘴唇木然不动,眼睛专注凝视,而对于了解小鞋来历的人来说,这场面真令人心痛欲裂。
“那么只好把这块饼放在窗口上啦。”乌达德说,“不过,说不定哪个小孩会把饼拿走的。怎样才能把她叫醒呢?”
孩子把红润的小胖脸贴到窗口上,喊道:“妈妈,我也来瞧一瞧!”一听见这清脆、纯真、响亮的童声,隐修女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猛然转过头来,用惊讶、苦楚、绝望的目光紧盯着孩子。只不过这目光像道闪电,一闪即逝。
“你好,太太。”孩子神情严肃地说道。
不过经过这一震动,隐修女总算醒过来了。“这是我们为您做的饼,吃点吧!”马伊埃特把饼递进去。
那女人推开大饼:“不,要黑面包。”说完又蜷缩在墙角,垂下头去,双手抱膝,好像很冷的样子。
“您要生点火吗?”
“生火!”隐修女声调奇特地说道,“可怜的孩子在地下十五年了,您也能给生点火吗?”
她手脚哆嗦,声音发颤,眼睛闪亮,一下子跪了起来。忽然,她伸出惨白枯瘦的手,指着那个正惊奇地望着她的孩子,喊道:“快把这孩子带走!吉卜赛婆娘就要来了!”
她随即一头扑倒在地下,额头碰在地面石板上,其响声就好比石头相击那样。那三个女子以为她死了,但过了一会,她又动起来了,只见她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放小鞋的那个角落去。这时她们三人不敢再看下去了,只听到接连不断的亲吻声,间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下又一下,好像是头撞墙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猛烈的撞击声,把三个女子都吓得摇摇晃晃,随后就再也听不到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