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高老头(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2732300000030

第30章 苏城舞会(1)

德·封丹纳伯爵出身普瓦图世族,是一家之长,在旺代党人反对共和政府的内战期间,曾经效命波旁王室,显露了他的聪明才智与勇敢精神。在近代史上这段狂风暴雨时期,保王党的大小首领都罹难重重,伯爵也九死一生,他常以此为笑谈:

“我可是一心报效朝廷,战死在御座台阶上的呀!”

虽说是玩笑话,也不无几分道理:在四路的血战之日,伯爵确曾倒在死人堆里。他不愧是个忠心耿耿的旺代党人,财产尽管被共和政府抄没,家道衰微,仍然拒绝拿破仑皇帝的擢用,毫不贪图高官厚禄。他视贵族的传统道德为宗教,即便到了应当成家立业,选择配偶的时候,也一味恪守那些信条。提亲当中,有一个靠革命起家的新贵,条件十分优渥,伯爵却毫不动心,反而娶了德·甘尔迦罗埃小姐,认为她家虽无财产,但是布列塔尼地区的名门世家。

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正是德·封丹纳伯爵子女众多、家庭拮据时期;庄园收入微薄,他无力敷衍子女的用度。他性颇豪爽,本无意摧眉折腰,谋求恩赐,但终究拗不过妻子的一再哀求,还是离开家园,奔赴巴黎。到了京都,见往日的同僚一个个利欲熏心,极力钻营,在立宪政权中争夺高官显位,伯爵不免寒心,正要重返家园,却突然收到一封内阁函件。此文出自一位颇有名气的大臣手笔,通知他晋升为旅长。按照新法令,凡是旧日旺代党军的官位,都可以将路易十八即位前的二十年计人军龄。几天之后,荣誉团十字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又都不求自来。接二连三的恩宠,动摇了伯爵回乡的决心,他认为王上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功劳。本来,每逢星期天,他总是带领全家人,到杜伊勒利宫将帅厅等候,一看见亲王们去圣堂做弥撒,便虔诚地齐声高呼:“国王万岁!”现在,他感到意犹未足,干脆请求王上召见。请求很快恩准,但也算不上特殊的宠荣。当时,宫廷上老臣济济,一顶顶假发扑满香粉,从上往下一瞧,如同白雪覆地一般。宫廷上的旧日同僚见了他,态度都相当冷淡,只有亲王们显得“无比亲切”,这词儿是他受宠若惊时脱口讲出来的。说来也不奇怪,一位温雅谦恭的亲王,竟能主动上前同他握手,称道他是最纯粹的旺代党人,而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亲王对他只能耳闻,并不认识。高贵的亲王尽管给予他无尚荣光,但是没有一个问起他损失了多少财产,他慷慨捐助给天主教军队多少金钱。伯爵这才发现,他原来是自己掏钱作战的,但现今也悔之无及了。

召见临近结束,伯爵认为机不可失,想探探口风,便婉转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家境。国王一听,便敞心大笑;凡是听到充满智慧的话,他总觉得开心;笑罢又回敬一句戏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谑语,出自王上之口,听似温和,却比严厉训斥还要可怕。这时,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来,讲了一句话,既含蓄又有礼貌,向计较钱财的旺代党人暗示,现在还不是同主子清账的时候,要是细查起来,有的账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简直成了大革命的史料。

显贵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围成半圆。伯爵不声不响地往外移,小心地把住佩剑,在瘦弱枯干的腿缝中穿行,好不容易抽开身,通过王宫庭院,登上停在宫门外面的马车。伯爵还是一副老式贵族的派头,脾气倔强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战与巷战的时代,因此一上马车,就不顾招灾惹祸,大声抱怨朝廷风气日下:

“从前,大家都无拘无束,能向王上诉诉自己家庭的琐事,贵族可以随便请求王上思典,赏赐金钱。而今呢,要讨回服役期间借出去的钱,难道就非得当众出丑不成?哼!为了王朝大业,我何尝吝惜,花掉了三十万里佛尔、圣路易十字勋章、旅长军职,怎么抵得上呢?这事儿没完,我还要到王上理政厅去,把话当面讲清楚。”

德·封丹纳伯爵领教了王上接见的场面,而再次请求谒见的呈子又如石沉大海,本来一腔热忱,不料冷水浇头,一变而心灰意冷了。再看到一些重要职位,在旧王朝时本该归属问闯世家,却被拿破仑帝国的新贵们窃取了,他更是忍无可忍。

“全完了,”他有一天早上说,“毫无疑问,王上完全是新派人物。要不是王爷维持旧制,体恤忠臣,这种制度再延续下去,法兰西王冠将来落到何人手中,实在难说呀!可以说在各种政体中,他们的君主立宪制是最糟的,永远也不会适合我国国情。早在圣乌昂流亡时期,路易十八同伯尼奥先生,就把整个局面闹得无法收拾了。”

伯爵绝了补回财产的念头,想干脆来个仁至义尽,放弃要求,重返家园。正当此时,三月二十日事变发生,一场新的暴风雨来势迅猛,要吞没合法国王及其拥护者。有道是,宽宏大量的人,不会赶雨天解雇仆役。德·封丹纳先生就是这样,他不但打消了回乡的念头,而且还以土地做抵押借了债,跟随朝廷君臣溃退,却不知道对他本人来说,随驾逃亡是否比从前效忠更有利。他早已看出,同从前拿起武器反对共和政权的勇士比起来,伴驾流亡的臣子更能得到国王的宠信。正是基于这种观察,他认为与其在国内冒险积极效力,还不如伴驾出国走一趟,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实惠。做臣子的这种盘算,绝不是纸上空谈,但一实行则全成了泡影。一位极其机智灵活的外交家讲得好,随驾流亡到根特的有五百忠臣,他是其中一员;随驾复国的有五万忠臣,他也是其中一员。在短短的去国流亡时期德·封丹纳先生运气不错,被路易十八选用当差,因此不乏机会向王上剖白忠心与政治品德。

一天晚上,国王闲暇无事,忽然忆起在杜伊勒利宫中,德·封丹纳先生谈话挺有风趣。老旺代党人赶紧抓住这个机缘,将自己的经历讲述一遍,好让贵不忘事的国王到时候能想起来。国王文学修养有素,见这个老贵族不仅小心当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笔法细腻精当,颇为赞赏。凭着这一小小特长,德·封丹纳伯爵在国王的心目中,便脐身最忠诚可靠的臣子之列。路易十八复位之后,伯爵身负钦命,巡察各省,审判这次事变中的贰臣逆民,钦差之权可是非同小可,不过,他倒还能节制,没有滥用。这位大法官复命交差,随即又坐到议会的席位上,成了众议员,少说多听,原来反对立宪的政见发生明显变化。笔者不知道由于什么机缘,伯爵后来又深得国王的宠信。有一天,狡黠的国王见他进来,竟这样招呼他:

“封丹纳,我的朋友,我无意任命您当什么总长,什么大臣!无论是您还是我,我们要是由人家‘选用’,就会碍于政见,不可能久于其位。立宪内阁就有这点好处,省了我们许多麻烦,不必像从前那样亲自罢免大臣。我们的议会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旅馆,里边的公众舆论,经常给我们送来古怪的旅客。不过,没关系,凡是忠诚的臣仆,我们总有办法安置的。”

来了这段戏谑的开场白,随即又亮出一份任命书,授权德·封丹纳先生掌管王家庄园。陛下善滤,说话连讥带讽,伯爵善听,能够心领神会,因此君臣甚为相得。后来,每逢要设立什么委员会,委员俸禄优厚,陛下总把德·封丹纳的名字挂在嘴边。伯爵也十分识趣,身受王上的恩宠,始终不向人炫耀,又能以妙趣横生的谈吐,维持王上对他的宠幸。路易十八喜欢闲谈,如同喜欢文笔工巧的短简。每逢这类闲谈,伯爵就凭他的伶牙俐齿,讲述政界的逸闻趣事,如果允许使用这样字眼的话,即外交和议会上的“飞短流长”,这在当时俯拾即是。要知道,国王对他戏称的“统治体”,每个细枝末节都非常感兴趣,觉得其乐无穷。

全凭德·封丹纳伯爵的见识、聪敏与机智,一家人都能蒙恩特用,正如他十分风趣地对王上说的那样,家中每个成员,无论多么年轻,都像桑蚕一样附在国家预算的叶子上了。且说他的长子,在终身任职的司法界得居显位;次子在王朝复辟前还是小小的上尉,从根特一回国,便晋升为团长,后来又乘1815年动乱、规章不严之机,几经调动,先是调到禁卫军,又转入王家卫队,再奔赴前线,参加了特洛卡德罗之战,遂成为禁卫军中将指挥官;再看最小的儿子,起先委任为县长,不久又当上行政法院审计官,还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长,地位稳固,不受议会风波的影响。这些不显眼的恩泽,同伯爵所受的一样,犹如雨露,人不知鬼不觉地降在他们身上。父子四人,个个领了几份闲差,享受的俸禄不亚于一位大臣。他们在政治上虽然发迹,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宪政初创时期,能摸得准国家预算中太平区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只有精明强干的宠臣才能找到门径,捞到肥缺,领取已经废除的修道院管区那样的差事。从前,德·封丹纳以从来没读过大宪章为荣,看到朝臣们贪得无厌还气愤填膺,然而时过不久,他又极力向王上表白,他同王上一样,完全理解代议制的精神与效能。诚然,三个儿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父子的官职加起来,俸禄也十分丰厚,可是家庭人口众多,要想重整基业,一时恐难如愿。三个儿子固然才分不浅,倍受王恩,一定大有作为,可是,伯爵还有三个女儿急待出阁,再要请求恩赐,又担心叨扰王上,事情反为不美,于是想了个法子,只向王上提一个。王上本着帮人帮到底的精神,亲自主婚,将伯爵的长女许配给税务局长普拉纳·德·博德里。王上主婚,金口玉言,虽说不费一文,却抵得上万贯家财。一天晚上,国王正无情无绪,听伯爵说还有个二女儿,便微微一笑,当即做主许配给一个年轻官员。男方虽然出身庶民,但是非常有钱,人又极有才干,还是受王封的男爵。过了一年,老旺代党人又向国王提起三女儿爱米莉,王上一听,便用低微而尖刻的声调回答:

“我爱柏拉图,可更爱我的国家。”

过了几天,国王写了一首四行诗,自称是讽喻体,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善意地嘲笑伯爵手法巧妙,用“三位一体”的形式把女儿介绍出来。按照传闻的说法,国王是拿三圣一体打个俏皮的比方。

“陛下肯不肯体恤下情,将讽喻诗改为新婚贺诗呢?”伯爵说,力图使这场玩笑转而有利于自己。

“我就算找到韵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国王生硬地回答;他不允许别人拿他的诗开玩笑,再轻微的玩笑也不成。

从那天起,君臣之间的关系就不如从前融洽了。历来的国王,天威难测,这是一般人想像不出来的。伯爵的三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同所有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样,被周围的人娇惯坏了。这颗掌上明珠的婚姻本来就最难缔结,国王的态度又冷淡下来,怎能不叫伯爵伤神呢。要明了这种种难处,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内观察观察。伯爵公馆富丽堂皇,开销由国家承担。爱米莉的童年,是在德·封丹纳采邑上度过的,生活优裕,自不待言,享尽了孩提之乐;她只要流露出一点心愿,哥哥、姐姐、母亲,乃至父亲,都当作法律一样遵从;亲戚无不把她视为珍宝。到了懂事的年龄,又赶上福星高照、家道复兴的时期,她的神仙般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在乡间采邑度过的幸福童年,从来是鸟语花香,硕果累累,生活有说不出来的丰美;而巴黎的荣华富贵,在她看来,也跟从前的生活一样自然。她小时候高兴怎样就怎样,从来无人拂意;到了十四岁,她投身人世的漩涡时,也同样看到别人对她惟命是从。这样,从小到大,无忧无虑,享乐惯了。着意讲究的打扮、金碧辉煌的沙龙、气派十足的车马扈从,同周围真心的赞美、假意的奉承,以及宫中行乐的排场,都是她生活中须臾难离的。同大多数的宠儿娇女一样,对喜爱她的人,她无比专横,对冷淡她的人,却又大做媚态。她年龄渐长,毛病也有增无减,这种教育真是后患无穷,不久她父母就要吃到苦果。德·封丹纳先生为人历练,每次举行宴饮舞会,总能邀请来许多青年男子,以供爱米莉择配。可是,一直到十九岁,爱米莉还没有看中一人。别看她年龄不大,在交际场上却像成年妇女一样,尽可享受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如同国君,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处处有人曲意承顺。面对普遍的逢迎,慢说是她,就是比她性情稳重的少女,恐怕也会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老头子,也不好意思回驳这样少女的话。她秋波一转,就能在一颗冷酷的心中重新点燃爱慕之情。同她两个姐姐不同,她是精心培养起来的,能画一手好画,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与英语,钢琴弹得也令人绝倒,嗓音受过不少名师的指教,唱起歌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十分聪颖,精通文学,令人想到马斯卡里尔的话果然不错:高贵的人生下来就无所不知。她可以大谈特谈意大利绘画、弗朗德勒绘画、中世纪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信口臧否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贬的挖苦口气,点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围的人对她无不倾倒,听她讲一句哪怕是平淡无奇的话,也像土耳其人听到苏丹的圣旨一样。她能迷惑浅薄的人,碰到饱学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认出来,另有一套办法对付他们,大施卖弄风情的手段,以自己的魅力作烟幕,摆脱洞察的眼睛。她有一颗无忧无虑的心,又自恃门第高贵,容貌出众,浑身一股傲气,还有少女的那种通病,总认为别人低下,不足以理解她的心灵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有如一层漆,将这一切都掩盖了。一般说来,女人的心迟早要经受狂恋的冲击。她缺乏这种情感,便将青春的激情倾注到对门第的无限热爱上:见平民则鄙夷不屑,遇新贵则极端无礼,一心企望在巴黎圣日耳曼区,她父母能同最显贵的家族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