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写诗,也写散文辞赋,都写得很好,但以诗歌创作的成就最高,影响也更大。今存肯定是他的作品的,有诗121首,散文、辞赋等12篇。陶渊明的诗集,现在知道的最早是由萧统搜集整理的《陶渊明集》,此集不存,但序言保存了下来。此后历代所编成的陶渊明集大概都以这部集子作基础。宋以后注陶的人很多,比较重要的注本有:宋汤汉注《陶靖节先生诗注》四卷,补注一卷;宋李公焕辑笺注《笺注陶渊明集》十卷;明黄文焕《陶诗析义》四卷;明张自烈《笺注陶渊明集》六卷;清吴瞻泰《陶诗汇注》四卷;清陶澍注《靖节先生集》十卷;近现代人注释的陶集也超过十种之多。注本之繁富,在历代诗人中是很少见的。
陶渊明在文学史上以隐逸诗人和田园诗人著称,但他的诗歌内容还是比较丰富的。总的来看,描写田园生活,表现隐逸思想,同时表现诗人对黑暗社会的不满和愤慨,表现跟污浊现实相对立的社会理想,是陶渊明诗歌的主要内容。下面分几个方面作一些具体的介绍和分析。
第一,描写田园风光,通过创造出一种恬美静穆的艺术境界,以表现诗人那种“任真自得”的个性,并曲折地传达出他对与这种真淳美好的境界相对立的污浊的现实社会的否定。最著名的是《归园田居》〔3〕的第一首: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共五首,是一组组诗。诗当作于晋安帝义熙二年丙午(406),即他辞去彭泽县令归家的第二年,时诗人42岁。这组诗,从总的思想内容看,可以说是诗人求仕和归隐的思想矛盾,经过长期的发展,最终以归隐思想取得全胜的大彻大悟之作,大有“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之慨。诗写出了诗人酷爱大自然的真性情,也写出了他终于发现并无限热爱的田园生活的真境界。这真性情和真境界,是他经过了长时期的多次反复的仕宦生活以后才发现的。梁启超在《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里,这样评论陶渊明的这种生活体验:“渊明在官场里混那几年,像一位‘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千金小姐,强逼着去倚门卖笑。那种惭耻悲痛,真是深刻入骨,一直到摆脱过后,才算得着精神上解放了。”〔4〕所谓“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所谓“恋旧林”、“思故渊”,都是醒悟之词,都是要恢复自己的本性——摆脱尘俗,回归自然。在农村里开荒种地,过一种简朴疏淡的生活,是陶渊明所极爱好的。诗中的所谓“守拙”,是与世俗社会中的“弄巧”相对立的,陶渊明坚持“守拙”的本性,就是要与污浊的社会相对抗,不和它妥协,不和它同流合污。
诗中以极其平淡清新的笔触,写归田后的生活,在极平常的生活景象中,写出了他所追求和陶醉的美好的生活境界和艺术境界:宁静、纯朴、自然。这里是与“尘网”中充满欺诈、争夺、压迫、纷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诗中以农村中常见的物象:草屋、桃李、榆柳、炊烟、狗吠、鸡鸣等,点染出一种田园生活的充满诗意的恬美静穆的气氛,从中传达出诗人悠然自得的心境和回归田园后的无穷的乐趣与满足。这首诗所表现的诗人的心境和感情,所描绘的优美宁静的田园风光,都能代表陶渊明田园诗的基本精神。诗中所写当然有现实的依据,是他田园生活和体验的艺术化;但也不全是写实,更多的可以说是一种经过诗的升华的理想境界。
写出了相同境界的,还有同样非常著名的《饮酒》第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诗一组共20首。这组诗大概作于晋安帝义熙十三年丁巳(417),诗人53岁时。他在诗序中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陶渊明很喜欢饮酒,爱好饮酒与归隐田园,同出一意趣。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此评是很有见地的。饮酒是他对抗黑暗现实,或者说是忘却黑暗现实的一种手段。他在饮酒中能获得跟在宁静优美的田园风光中同样的满足和乐趣。他写过:“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其十四)又说:“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其七)对于陶渊明来说,生的意趣在田园风光里,也在饮酒中。
《饮酒》其五写他身在尘世之中,却神游于尘世之外。“心远”二字,是全篇的“诗眼”,所谓“心远”,就是超尘拔俗,使精神得到解脱,也得到净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写景,但通过写景表现了诗人闲远自得的心境。诗人从眼前的景象(是已经经过他的精神淘洗和渗透的景象)中,发现和领悟到返朴守真的人生的真意。但这真意只能神会,不能言传。这首诗辞淡而旨远意深,很值得咀嚼和体味,也经得起咀嚼和体味。
再看《饮酒》其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觞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这首诗是抒写怀抱之作,纯出于自然,毫无矫饰。诗中写与田父共饮、对话,并没有直接写田园风光,但我们也能从中看出他对田园风光的热爱,对归隐生活的坚定执著,而其原因都是出于不肯与浑浊的人世同流合污:“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这样的意思在他的诗文中是反复表现的,参照他在《归园田居》中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去来兮辞并序》中的“心为形役”,“违己交病”,《与子俨等疏》中的“性刚才拙,与物多忤”。都可见出他一再强调自己的生性与世俗不能相合,违背自己的本性而随波逐流,只能徒增自己内心的痛苦。因而他在诗中就委婉而又十分明确地向劝他出仕的父老朋友表示了决不会改变初衷、迎合时尚而重新出仕的决心。
其他如《时运》、《和郭主簿》其一、《移居》其一等,也都是写田园风光,表现他田园生活的宁静闲远境界和悠然自得心情的。
第二,表现农村的劳动生活和在劳动中的真切体验。
生活的贫困和对农村生活的热爱,使得陶渊明与其他的隐逸之士不同,他是真正参加了农村劳动,并以之作为维持生计的手段的。看《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当然这里所写的还只是一个封建士大夫的劳动,而不是一个受压迫、受剥削的真正农民的劳动。但他通过早出晚归的劳动生活,写出了劳动的艰辛,也写出了劳动的愉快,这就有了与农民生活的相通之处。他将劳动生活写得很美,很富于诗意,充满一种清新之气。这本身就显示出一种优美的情操和过人的见识,在他所生活的时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另外,种田自给本身,就表示了反对剥削和唾弃富贵之意,这也是值得肯定的。“种豆南山”,是即事,也是用典。《汉书·杨恽传》:“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但用得浑成自然,不露一丝痕迹。
又《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诗题中的庚戌是晋安帝义熙六年(410),陶渊明46岁。诗中表现了诗人参加劳动的亲切体验。“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诗的开头两句,就写出了诗人对劳动的认识和体会。人生总归有它的常理,而衣食则是人类赖以生存的首要条件,只有劳动才能解决人生占第一位的衣食问题。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也是最朴素的真理,但是如果不参加劳动,不知衣食之艰,是不可能对此有深切的体会和认识的。陶渊明的田园生活,躬耕和自给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很突出的值得我们重视的特点。这一点,就使陶渊明自然地接近农民,而和一般的隐逸之士有很大的不同。“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这是说,何可衣食都不经营,而能自求安乐呢?这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是一种人生感悟:没有劳动,就不会有真正的安乐。接着诗中写了诗人经躬耕而获早稻的喜悦心情,表现了劳动的乐趣。但安乐乃出于艰苦:“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这几句写的就是艰苦劳动的体验。当然这种体验与真正的农民,虽有相通之处,也还不完全相同。从根本上讲,他乃是为了躲避社会矛盾,远离污浊的现实,保持自己本真的性格,才沉浸于劳动的疲劳这样一种特殊的幸福和安乐的体验之中的,与农民那种不仅以种田维持生活而且以种田作为全部的人生内容有所不同。所以他在诗中明确地说:“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他的心与千载以前与世相违而隐逸归耕的长沮、桀溺是息息相通的,因此他也还不是真正的农民,而仅仅是接近劳动人民的隐士。
在躬耕初始所写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是怀古言志,通过对乐在躬耕、志在陇亩的思想感情的抒发,寄托了他对古代隐者荷丈人(第一首)和长沮、桀溺(第二首)的怀想,并以他们自比。
在《劝农》(一组共六首)中,他一方面肯定稼穑躬耕的重要意义,一方面又把从事农业生产加以美化。在第二首中他写道:“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在“周典”(按指《周书·洪范》篇)中所记的“八政”中,食是居于第一位的。这与前诗中所说的“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意思一致。在第三首中他这样写道:“熙熙令德,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将农村的劳动生活,渲染得如同春游一般的轻松和愉快,未免有点过于理想化了。
但不管怎么说,陶渊明肯定劳动对于人生和社会的重要意义,赞美劳动,将它渲染得极富于诗意,这种生活体验和认识,不仅在晋代,就是在整个封建社会中,都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第三,表现与农民的交往和亲切关系。
上面提到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有云:“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他跟农民一起劳动,一起欣赏田园风光,一起享受劳动的欣喜,共同充满丰收的希望,归家后又一起饮酒、谈心。他们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在思想感情上能彼此沟通。这种描写,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又《归园田居》其二云: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他躬耕农村后,与烦扰喧嚣的尘世隔绝,人事车马都很少,日常跟他“披草共来往”的,只有参加劳动的农民,也就是他的乡邻。他们都关心农事,有共同的感情和语言,有共同的忧患与欢乐。共话桑麻,这说明陶渊明已跨越了封建时代士大夫与普通农民之间的那条很难跨越的鸿沟。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历史超越。
同题其五云: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他设酒煮鸡,荆薪代烛,在昏暗的农舍里,与邻里共酌谈心,直至天明。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十分亲切美好的感情,从中我们可以想见,他们之间的谈话是多么的投合,感情是多么的融洽。
第四,一部分作品表现了自己的贫苦生活和农村的凋敝景象。
写自己贫困生活的,如《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
此诗叙诗人遭遇的不幸。他20岁时遇乱世,30岁时遭妻亡,天灾又造成农业没有收成,饥寒交迫,度日如年,十分艰辛,因而发为悲歌。诗中有“弱冠逢世阻”一句,则诗人的这些不幸和困苦就不完全是个人的遭遇,而是由动乱的时代和社会造成的,因而由这些个人的不幸和困苦,就能反映出一定的时代和社会面貌来。所以,诗末的“慷慨独悲歌”,是悲自己,也是悲时代。由此看来,陶渊明的诗中也并不都是肃穆宁静的境界。
又如《归园田居》其四云: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这首诗一般不太为人所重视,但却有其不容忽视之处。他在躬耕的余暇,凭吊故墟,携子侄,问采薪,慨然于邻里之死殁无余,具体生动地写出了战乱之后农村的凋敝荒凉景象,感情是极为悲痛的。末二句叹人生之空无,但其意义不仅在体现出释老的义理,更重要的是隐含着对现实的忧愤在内。陶诗中这种直接描写现实社会的诗并不多,但这些不多的诗说明,他在归隐以后并没有真正忘情于现实,忘情于现实中的痛苦与不平。
第五,表现他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反抗。这主要在他一些“咏怀”和“咏史”一类作品中。
《杂诗》其二: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陶集中题为《杂诗》的共12首,前八首当作于晋安帝义熙十年戊午(414),时诗人50岁。他归隐已久,却并未忘却现实,对自己壮志不得伸展,是十分悲凄的。诗的开头从素月东升写起,写出一种万里清辉,明洁空旷的境界。这种境界是诗人所爱好的,正好反映了诗人自己明洁清高的品格。接下去写夜寒风冷,孤寂难耐的心情,说明这境界虽然与他的性格和心境相契合,但他并没有真正将年轻时的济世之志忘却,而使自我完全融化于这种明净恬适的田园诗的境界之中。夜中能听到寒风入户,感到枕席浸人的凉意,是因为长夜无眠。“不眠”一句是从古乐府“愁多知夜长”句意化出的,所以写“不眠”实际就是写愁绪。最后就直接抒写自己的悲愁了:“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这是写孤寂;“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这是写他不能释怀的心事,也揭示了孤寂和悲愁的原因。“掷”字写出了岁月的无情:时间像流水一样逝去了,将自己抛掷在后,年轻时的用世之志不得实现,他因此而感到悲凄,久久不能平静。
再看《杂诗》其五: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诗中写年轻时和年迈时的两种心情:年轻时是“无乐自欣豫”,而到年迈时却是“值欢无复娱”。这是因为他年轻时是胸怀壮志,意气风发,因而对生活和前途充满信心和希望;但岁月不居,渐入老境,气衰力损,而自己却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归宿之处在哪里,想到“古人惜寸阴”,就不免感到恐惧不安了。
《读〈山海经〉》共13首,其十是歌颂精卫和刑天的斗争精神的: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这是借传说中的神话人物以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精卫和刑天的形象,曲折地表现了诗人自己的形象,虽遭受挫折,甚至溺死断首,化为异物,也不后悔。这组诗作于陶渊明晚年58岁时,但仍表现出“猛志固常在”的精神面貌,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不过,猛志虽常在,却没有实现的机会和可能,所以内心是十分悲愤的。
《咏荆轲》作于陶渊明59岁时,同样写出了悲壮豪放的感情: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公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此诗以豪壮的语言写古代荆轲刺秦王事,表达了诗人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的崇敬之情。一方面传达了诗人对强暴势力的痛恨和对锄暴英雄的赞美与同情,另一方面也传达了诗人自身的斗争精神、豪情壮志和崇高的情操。
又如《咏贫士》七首,借古代贫士贤人以表现自己安贫乐道,不愿与黑暗社会同流合污的高洁品德,也是他咏怀诗中的重要作品。这组诗,主要是写高洁与孤独四个字,高洁写其品格,孤独状其心境。可说是陶渊明一生品格和遭遇的生动写照。
第六,通过想像,创造出一种没有压迫剥削的美好的社会理想。
这就是著名的《桃花源诗并记》。诗和记中所写的,是一个美好安乐的理想社会,“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显然没有压迫和剥削,跟现实世界是完全不同的。这是陶渊明长期理想追求的结果和艺术的结晶。他在一系列的田园诗中追寻着一种与现实对立的理想的生活境界,而到了《桃花源诗并记》中则升华为一种新的理想世界。后世人们常用“世外桃源”来表明一种与世隔绝的幻想的社会,带有一种不存在的或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的意思,但它作为一种对黑暗现实的否定而存在的理想,就具有其特定的批判性和进步意义。
综上所说,陶渊明诗歌的内容还是相当广泛的,但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表现田园生活和隐逸思想的,另一方面是表现壮志难酬的悲愤心情和对黑暗现实的反抗精神的。这两方面,看似对立,实则相通。因为他之所以要归田园,是出于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愤慨;同时,在归田园后,又并没有完全忘却社会。宁静中有不宁静,恬适的心境里实含寓着深沉的激愤。或者可以说,赞美田园风光,追求静穆恬适,实际是一种对现实社会的隐蔽的批判和否定形式。他在生活和思想中,是有所肯定也有所否定的,他常以肯定的形式来表现否定,明在肯定,暗在否定。肯定与否定,是互为表里的;而作为两方面的结合和升华的,就是他桃花源的理想。桃花源理想的基本点,是人们要有平等、自由,没有剥削、压迫,人人通过劳动来创造自己的幸福。从它的内容看,并不是一个士大夫厌倦政治以后幻想出的隐逸天地,而是小生产者特别是农民对于生活的美好憧憬,是劳动者的乐园。因而它传达了在黑暗的社会中,下层劳动人民的理想和愿望。这是只有长期躬耕田园的陶渊明才能创造出来的。
在文学史上,陶渊明是以隐逸诗人和田园诗人著称的。但只看见他隐逸和酷爱自然这一面,还不是一个完整的陶渊明。对陶渊明,我们应该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和评价。在这方面,鲁迅先生发表过十分精辟的见解,他说:“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5〕
当然我们也应该承认,陶渊明由于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他的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等思想也有其消极的一面。如《时运》中所写的:“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归园田居》中所写的:“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类似的思想表达,在陶诗中是不少的,都具有双重的意义,即既有寄托孤愤、表现与黑暗现实相对立的一面,同时又有逃避现实、及时行乐的一面。这是应该加以具体分析,而不应该笼统地全部肯定或全部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