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益民在《试论语境的逻辑意义》提出:
一、 思维是语言的思想内容,有对应统一的一面,又有矛盾对立的一面。
二、 思维要求有严密的、确定的逻辑性,然而自然语言在表达思维时却是灵活的,而且是不确定的。
三、 同一思想内容有时可以用不同的言语形式表达,同一个言语形式有时可以表达不同的思想内容。
四、 客观上,一个句子的陈述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五、 整个交际过程,自始至终贯穿着言语形式与思想内容的矛盾。[14]
因此要解除这种矛盾,惟有依靠语境,因为自然语言总是处在特定的语境中,而语境是一定的思想内容和一定的言语形式统一起来的条件,语境具有消化自然语言不确定性的能力,[15]并且语境在对话过程中具有不同的逻辑作用和意义。以下用《红楼梦》对话的例子,说明语境具有解除这种语言矛盾,消化语言不确定性的能力,看出语境在对话过程中具有不同的逻辑作用和意义。
2.2.1语境帮助了解思维逻辑
人物对话往往依靠他的思维逻辑来决定他说什么话、怎么说、做怎么的决定。他对事情的了解,对事情的看法往往受到语境的影响。在同一事情上各人有各人的思维逻辑,因此造成看法不同,如果一方坚持自己的立场,谁也无法动摇,于是造成关系的不协调。例如《红楼梦》七十四回尤氏和惜春的对话就说明了这点。
凤姐与王善保家搜查大观园,在惜春的丫头入画箱里搜到一大包金银锞子,一副玉带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袜。凤姐网开一面,不马上治罪,尤氏和惜春奶妈都希望惜春留住入画,说“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服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1061页)。怎知惜春天生一副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也不肯。(惜春说:)“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1061页)这里惜春的思维逻辑:
一、 她不会留住入画,免得别人说她的不是。
二、 她也不过去荣国府,免得惹闲话。
三、 她不管别人,只管保住自己。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对众人说:(尤氏:)“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
(惜春:)“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
(惜春:)“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1061—1062页)先时尤氏还未真正生气,只是觉得惜春怕闲话,怕人编派,怕受连累,直到惜春说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怕给他们带累坏了,尤氏才发作,也才相信惜春说的话是真的,不是孩子话。其中这里牵涉到语境,小说写道:“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1062页)这里的对话看出语境具有“消化语言不确定性的能力”。
原来早在七十一回说如何为贾母庆祝八十岁大寿,一日尤氏发现夜里园内正门与各处角门未关,还吊着各色彩灯,就命丫头叫该班的女人,后来又命传管家的女人,要吩咐他们注意门户灯火。丫头要两个婆子传话去,两个婆子只顾分茶果,听说是东府的奶奶,不大放在心上,说他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没理会他。丫头生气了说:“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丫头挑出毛病,也生气说:“各家门,各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1004—1005页)
丫头向尤氏报告,尤氏气得要叫凤姐来理论。由于周瑞家的通报,凤姐后来将两个婆子捆了,交给尤氏发落,凤姐的逻辑思维是为了叫尤氏脸上过得去,这里乃解除以上所说的“语言矛盾”。怎知道其中一个婆子和邢夫人的陪房是亲家,邢夫人得知,当着众人向媳妇凤姐陪笑求情:“理论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1010页)邢夫人的逻辑思维是责备凤姐做得太过分,气得凤姐赌气回房哭泣。凤姐这一哭,没想到贾母又知道了,于是鸳鸯把各处的头儿唤来,嘱咐园内各处女人,别“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势力眼)”(1013页)。
从婆子看不起东府奶奶,引出邢夫人对凤姐的数落,到鸳鸯警告众人,大家都知道尤氏连累了凤姐,难怪惜春说“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清楚了语境,也就了解尤氏为什么生气,惜春为什么这样怕事,了解小说中人物的对话原故和对话形式。惜春有如此的话语形式,一味冷漠的态度,是与他的逻辑思维有很大的关系,这逻辑思维是由一定的背景所引起。读者也因此了解人物语言上的矛盾,不确定的地方;同时看人物对话如何形成矛盾、不确定的背景。
周礼全指出自然语言不同于形式语言是它对语境的依赖性,因此从逻辑的角度研究语词和语句同语境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的重要;自然语言又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工具,因而从逻辑的角度研究人与语言之间的关系也是非常的重要。[16]这乃印证了以上的例子,说明逻辑影响人物说话的语词和语句,同语境是有密切的关系,也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关系。
2.2.2语境使语言中隐性的逻辑明显化
语境能分析语言中各种隐性表现的形式,特别能将复句、句群中的各种隐性形式给以分析,语言逻辑的任务是总结思维形式的语言表达规律。[17]吴益民也指出在自然语言中常具有多义、模糊、灵活等特点,同一个言语形式可以表现不同的逻辑关系,不同的言语形式可以表现相同的逻辑关系。在应用语言时,人们也用拟缩或者省略的形式表现出丰富的思想内容。因此逻辑关系的自然语言表现形式繁杂多样,常是隐性的、不明确的。幸而在交际时,一种言语形式总是存在于具体的语境中,因此人们通过语境对语言进行语义分析,获得确定的意义,以显示自然语言潜在的逻辑关系。[18]
自然语言中的多义、模糊、灵活的特点可以从《红楼梦》对话的例子看出语言的逻辑性。《红楼梦》五十七回,紫鹃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情意,说黛玉“明年家去”,同说个“家”字代表许多不同的意思,影响宝玉的逻辑思维。宝玉同紫鹃说他已在老太太面前露风声每天让黛玉吃二两燕窝:(紫鹃:)“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谁?往那个家去?”
(紫鹃:)“你妹妹回苏州家去。”
(宝玉:)“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
(紫鹃:)“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住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801页)这里十三个家字,从上下文看,与其他词组合,形成好多不同的意思,有组成动词“家去”、有组成问句“那个家”、有复合名词“苏州家”“贾家”“林家”“你家”“他家”“书宦之家”“亲戚家”。这里宝玉企图要搞清楚林妹妹往那个家去,而紫鹃用不同形式的家,不同意义的家,加上一番道理,来牵引宝玉的逻辑思维,使他相信黛玉真的要走了。
宝玉提出的疑问和逻辑推理与紫鹃的试探结合,分析如下:
谁明年家去?——你妹妹。
往那个家去?——往苏州家去。
回去找谁?——紫鹃反问林家房族中真个无人了不成?
宝玉不再问。——紫鹃再进一步牵引宝玉的思想,为他建立“黛玉真的要走”的逻辑思维: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嫁自然要送还林家的。
紫鹃再反问宝玉,终不成林家的女儿住在你贾家一世不成?再巩固宝玉的逻辑思维,反问使听者思考。
宝玉没有回答——紫鹃又加强“黛玉真的要走”的逻辑思维,说林家虽穷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不会把黛玉丢在亲戚家,落人耻笑;又说明去的时间,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好像这就要去了。甚至这里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
宝玉因此推翻自己的思维逻辑,完全相信了紫鹃。
从紫鹃的角度,这里他使隐性的词语通过语境的解释,逻辑明显化。宝玉因为听说黛玉要回苏州去而痴呆了,众人急坏,用了重复句子问紫鹃。(袭人:)“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紫鹃:)“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
(黛玉:)“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
(贾母:)“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802—803页)这里袭人、黛玉、贾母都问同一个问题,“你说了什么话”,而紫鹃也回答同一个意思的答案:“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整个对话过程都是在“说什么”这个句式里兜兜转转。紫鹃当然知道说了什么,她的思维逻辑是复杂的,她的回答是模糊的,到底是什么顽话,一直没有说明,直到宝玉见了她,拉住她死也不放,众人再细问,才搞清楚。贾母先前见了紫鹃,眼里冒火,后来听紫鹃说的是黛玉要回苏州去,才放心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803页)他也不责怪紫鹃,贾母这里的逻辑思维是简单的,同是一句话,紫鹃贾母两人的逻辑思维就迥然不同。
我们同时也看到另一种推理的现象,紫鹃为宝玉制造了了解他话语的逻辑,也铺陈了推理条件,而让宝玉推理相信她所说的话是真的。紫鹃的话使宝玉痴呆,以至袭人举止大变,黛玉把吃的药都吐出来,贾母拉紫鹃命宝玉打。推理是以严密性而见长,自然语言则以灵活性取胜,因此推理的逻辑结构分析更不能脱离语境。
有关对句子的灵活处理,在同一章里,当宝玉听到“林”字,就满床的闹起来:(宝玉:)“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
(贾母:)“打出去罢。”
(贾母:)“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
(宝玉:)“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
(贾母:)“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803页)贾母的回答是不顾语言的真实逻辑,而故意去迎合宝玉的思维逻辑。然而在小说的细节中,这种对语言的灵活处理,又表现了小说情节的必然性。
在小说中,人物的逻辑思维改变,是因为语境所造成,也因此形成情节的波动。例如六十六回柳湘莲逻辑思维的改变,是因语境而起。原先柳湘莲答应贾琏提亲,要娶尤三姐,并将传家之宝鸳鸯合体剑作为定礼,怎知见了宝玉,提起亲事,宝玉说尤二姐、三姐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是一对尤物,正巧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猪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944页)湘莲反悔,向贾琏要回宝剑,尤三姐在房里听见,知道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于是一手将雄剑并鞘还给湘莲,一手将藏在胁下的雌剑往颈上自刭。柳湘莲逻辑思维的改变造成情节的悲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