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2
2782200000031

第31章 废名

废名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湖北省黄梅县人。现代作家,文学史家,教授。“五四”时期在北京大学学习,参加语丝社。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后回到北大,历任副教授、教授。主要作品有,《竹林的故事》、《桃园》、《枣》、《莫须有先生传》等。现有《废名小说选》、《冯文炳选集》行世。

这里,我已经说过,小林的口里叫“城外”,其实远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这么称呼,提起来真是一个最亲昵的所在。这缘故,便因为一条河,差不多全城的妇女都来洗衣,桥北城墙根的洲上。这洲一直接到北门,青青草地横着两三条小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开辟出来的,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生长在城里而又嫁在城里者,有她孩子的足迹,也就有她做母亲的足迹。河本来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涨,不另外更退出了沙滩,搓衣的石头挨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关于这河有一首小诗,一位青年人做的,给与我看:

小河的水,

昨夜我梦见我的爱人,

她叫我尽尽的走,

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

我的爱人照过她的黑发,

濯过她的素手。

小林现在上学,母亲不准他闲耍,前四五年,当着这样天气,这样时分,母亲洗衣,他就坐在草地玩。草是那么青,头上碧蓝一片天,有的姑娘们轻轻的躲在他的背后,双手去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不着我不放。”

这一说话,是叫他猜着了。

然而他最欢喜的是望那塔。

塔立在北城那边,比城墙高得多多,相传是当年大水,城里的人统统湮死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乱石堆成(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在高头,超度并无罪过的童男女。观世音见了那凄惨的景象,不觉流出一滴眼泪,就在承受这眼泪的石头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城墙外一切,涂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是独放光霞,终于也渐渐暗了下去,乌鸦一只只的飞来,小林异想天开了,一滴眼泪居然能长一棵树,将来妈妈打他,他跑到这儿来哭,他的树却要万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见,到了晚上,一颗颗的星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今天来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过桥来,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经伸起腰来在招手了。她是一面洗衣一面留意她的弟弟的。

小林赶忙跑去,那竹枝摇曳得甚是别致。

“小林,你真淘气,怎么跑那么远呢?”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是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而在小林的生活上,这一刹那也的确立了一大标杆,因为他心里的话并不直率的讲给姐姐听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倘若要他讲,那是金银花同“日子妹妹”了。

“你是怎么认识的呢?怎么无缘无故的一个人跑到人家家里去呢?”

“我在坝上玩,遇见的。那位奶奶,她说她明天上我家来玩。”

“哪,——你赶快回去罢。妈妈在家里望你哩。”

这时才轮到他手上的花,好几位姑娘都掉转头来看,

“小林,你这花真好。”

《泪与笑》序

秋心之死,第一回给我丧友的经验。以前听得长者说,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们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于此言。在恋爱上头我不觉如此,一向自己作文也是兴会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诗,现在我要来在亡友的遗嘱前面写一点文章,屡次提起笔来又搁起,自审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难言罢,这里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没有少年的意气,没有情人的欢乐,剩下的倒是几句真情实话,说又如何说得真切。不说也没有什么不可,那么说得自己觉得空虚,可有可无的几句话,又何所惆怅呢,惟吾友在天之灵最共叹息。古人词多有伤春的佳句,致慨于春去之无可奈何,我们读了为之爱好,但那到底是诗人的善感,过了春天就有夏天,花开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过日子上,若说有美趣都是美趣,我们可以“随时爱景光”,这就是说我是不大有伤感的人。秋心这位朋友,正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拚命,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燕语呢喃,翩翩风度,而却又一口气要把世上的话说尽的样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我爱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无可悼惜,只有人才之间,这样的一个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复返,能不感到摧残?最可怜,这一个春的怀抱,洪水要来淹没他,他一定还把着生命的桨,更作一个春的挣扎,因为他知道他的美丽。他确确切切有他的怀抱,到了最后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这叫做“无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对于一个闻道之友,只有表示一个敬意,同时大概还喜欢把他的生平当作谈天的资料,会怎么讲就怎么讲,能够说到他是怎样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岁,他是“赍志以殁”,若何而言,哀矣。

若从秋心在散文方面的发展来讲,我好像很有话可说。等到话要说时,实在又没有几句。他并没有多大的成绩,他的成绩不大看得见,只有几个相知者知道他酝酿了一个好气势而已。但是,即此一册小书,读者多少也可以接触此君的才华罢。近三年来,我同秋心常常见面,差不多总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他不能同一面镜子一样,把什么都收藏得起来。他有所作,也必让我先睹为快,我捧着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种欢欣,我想我们新的散文在我的这位朋友手下将有一树好花开。据我的私见,我们的新文学,散文方面的发达,有应有尽有的可能,过去文学许多长处,都可在这里收纳,同时又是别开生面的,当前问题完全在人才二字,这一个好时代倒是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虽然也最得耐勤劳,安寂寞。我说秋心的散文是我们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这是一个自然的生长,我们所欣羡不来学不来的,在他写给朋友的书简里,或者更见他的特色,玲珑多态,繁华足媚,其芜杂亦相当,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龄尚青,所以容易有喜巧之处,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只是为我们对他的英灵被以光辉。他死后两周,我们大家开会追悼,我有挽他一联,文曰:“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华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为我所献于秋心之死一份美丽的礼物,我不能画花,不然我可以将这一册小小的遗着为我的朋友画一幅美丽的封面,那画题却好像是潦草的坟这一个意思而已。

五祖寺

现在我住的地方离五祖寺不过五里路,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已经约了两位朋友到五祖寺游玩过了。大人们做事真容易,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说这话是同情于一个小孩子,便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时候。真的,我以一个大人来游五祖寺,大约有三次,每回在我一步登高之际,不觉而回首望远,总很有一个骄傲,仿佛是自主做事的快乐,小孩子所欣羡不来的了。这个快乐的情形,在我做教师的时候也相似感到,比如有时告假便告假,只要自己开口说一句话,记得做小学生的时候总觉得告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总之我以一个大人总常常同情于小孩子,尤其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时候——因之也常常觉得成人的不幸,凡事应该知道临深履薄的戒惧了,自己作主是很不容易的。因之我又常常羡慕我自己做小孩时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赞美的,在一般的世界里,自己那么的繁荣自己那么的廉贞了。五祖寺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从四祖,五祖带了喇叭,木鱼给我们的时候,幼稚的心灵,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么的有名,天气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见那个庙那个山了。从县城到五祖山脚下有二十五里,从山脚下到庙里有五里。这么远的距离,那时我,一个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梦一般的真个走到五祖寺的山脚下来了,大人们带我到五祖寺来进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过门不入。这个,也不使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带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觉得怅惘。只是我一个小孩子在一天门的茶铺里等候着,尚被系坐在车子上未解放下来,心里确是有点孤寂了。最后望见外祖母,母亲,姊姊从那个山路上下来了,又回到我们这个茶铺所在的人间街上来了(我真仿佛他们好容易是从天上下来),甚是喜悦。我,一个小孩子,似乎记得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到现在那件过门不入的事情,似乎还是没有话可说,即是说没有质问大人们为什么不带我上山去的意思,过门不入也是一个圆满,其圆满真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就在这里为止也一点没有缺欠。所以我先前说我在茶铺里坐在车上望着大人们从山上下来好像从天上下来,是一个实在的感觉。那时我满了六岁,已经上学了,所以寄放在一天门的缘故,大约是到五祖寺来进香小孩子们普遍的情形,因为山上的路车子不能上去,只好在山脚下茶铺里等着。或者是我个人特别的情形亦未可知,因为我记得那时我是大病初愈,还不能好好的走路,外祖母之来五祖寺进香乃是为我求福了,不能好好走路的小孩子便不能跟大人一路到山上去。故寄放在一天门。不论为什么缘故,其实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说明了,那时我一个小孩子便没有质问的意思,叫我在这里等着就在这里等着了。这个忍耐之德,是我的好处。最可赞美的,他忍耐着他不觉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因为我,一个小孩子,每每在这里自己游戏了,到长大之后也就在这里生了许多记忆。现在我总觉得到五祖寺进香是一个奇迹,仿佛昼与夜似的完全,一天门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这个夜真是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记忆。后来我在济南千佛山游玩,走到一个小庙之前白墙上横写着一天门三个字,我很觉得新鲜,“一天门”?真的我这时乃看见一天门三个字这么个写法,儿时听惯了这个名字,没想到这个名字应该怎么写了。原来这里也有一天门,我以为一天门只在我们家乡五祖寺了。然而一天门总还在五祖寺,以后我总仿佛“一天门”三个字写在一个悬空的地方,这个地方便是我记忆里的一天门了。我记忆里的一天门其实什么也不记得,真仿佛是一个夜了。今年我自从来到亭前之后,打一天门经过了好几回,一天门的街道是个什么样子我曾留心看过,但这个一天门也还是与我那个一天门全不相干,我自己好笑了。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二天门。今年四月里,我在多云山一个亲戚家里住,一天约了几个人到五祖寺游玩,走进一天门,觉得不像,也就算了,但由一天门上山的那个路我仿佛记得是如此,因此我很喜欢的上着这个路,一直走到二天门,石径之间一个小白屋,上面写“二天门”,大约因为一天门没有写着一天门的缘故,故我,一个大人,对于这个二天门很表示着友爱了,见了这个数目字很感着有趣,仿佛是第一回明白一个“一”字又一个“二”字那么好玩。我记得小时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起初只是唱着和着罢了,有一天忽然觉着这里头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个字,乃拾得一个很大的喜悦,不过那个喜悦甚是繁华,虽然只是喜欢那几个数目字,实在是仿佛喜欢一天的星,一春的花;这回喜欢“二天门”,乃是喜欢数目字而已,至多不过旧雨重逢的样子,没有另外的儿童世界了。后来我在二天门休息了不小的工夫,那里等于一个凉亭,半山之上,对于上山的人好像简单一把扇子那么可爱。

那么儿时的五祖寺其实乃与五祖寺毫不相干,然而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我喜欢这个题目的缘故,恐怕还因为五祖寺的归途。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同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木桥,这个木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在一个路上。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因此那时也懂得读书的快乐。我真要写当时的情景其实写不出,我的这个好题目乃等于交一份白卷了。

附记

民国二十八年秋季我在黄梅县小学教国语,那时交通隔绝,没有教科书,深感教材困难,同时社会上还是《古文观止》有势力,我个人简直奈他不何。于是我想自己写些文章给小孩们看,总题目为《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这是我的诚意,也是我的战略,因为这些文章我是叫我自己的小孩子看的,你能禁止我不写白话文给我自己的小孩子看吗?孰知小学国语教师只做了一个学期,功课又太忙,写了一篇文章就没写了,而且我知道这篇文章是失败的,因为小学生看不懂。后来我在县初中教英语,有许多学生又另外从我学国文,这时旧的初中教科书渐渐发现了,我乃注意到中学教科书里头有好些文章可以给学生读,比我自己来写要事半功倍得多,于是我这里借一种,那里借一种,差不多终日为他们找教科书选文章。我选文章时的心情,当得起大公无私,觉得自己的文章当初不该那样写,除了《桥》里头有数篇可取外,没有一篇敢保荐给自己的小孩子看,这不是自己的一个大失败吗?做了这么的一个文学家能不惶恐吗?而别人的文章确是有好的,我只可惜他们都太写少了,如今这些少数的文章应该是怎样的可贵呵,从我一个做教师与做父亲的眼光看来。现在我还想将《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继续写下去,文章未必能如自己所理想的,我理想的是要小孩子喜欢读,容易读,内容则一定不差,有当作家训的意思。《五祖寺》这一篇是二十八年写的,希望以后写得好些,不要显得“庄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