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金欹妒火中烧,蓦地一声大喝:“都是你。”劈面一掌,向辛捷打去。
辛捷一惊,本能地一错步。金欹侧身欺上,右手横打左掌斜削,右足一踢,正是毒君“阴掌七十二式”的杀手“立地勾魄”。
他非但招式狠辣,掌力更是阴毒,只要沾上一点,便中剧毒。辛捷只觉掌风之中,竟有些热力,心头一凛,一招“凌寒初放”,身向左转,右手横切他的左掌,堪堪想避过他的右肘和左腿。
这一招守中带攻,而且含劲未放,果自不同凡响。金欹“嗯”了一声,双掌一错,施展开“阴掌七十二式”,掌掌拍至辛捷致命之处。
辛捷初遇强敌,打点起精神应付着。这小小一间船舱,怎禁得起这两人的剧斗,顿时桌翻椅倒。价值不菲的翠玉器具碎得一地都是。
金梅龄见了两人舍生忘死地斗着,幽幽忖道:“这两人这样的打法,还不是为了一个女子,只有我孤苦伶仃,又有谁来疼我?”
方少堃吓得躲在舱角,睁大了眼睛。恨不得辛捷一掌就将金欹劈死,她武功太弱,根本无法看清这两个绝顶高手的招式。
两人瞬即拆了五六十招,七妙神君轻功独步海内,但在这小小二间船舱之中,辛捷却无从发挥真威力,而且他初度出手,便碰着了这样强敌,打了许久,心中不禁暗暗着起急来。
他心中着急,却不知天魔金欹不仅比他更着急,而且还大为奇怪。他受“毒君金一鹏”多年熏陶,不说暗器与兵刃之毒,就拿这套掌法,已不知有多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师,丧在他的掌下。
此番他见辛捷只是个年轻书生而且名不见经传,在武林中连个“万儿”都没有,但自己却仅仅勉强打个平手,岂非异事?
是以他心神急躁,掌招更见狠辣。
须知辛捷武功虽已尽得梅山民的真传,但除了功力尚差之外,最主要的还是临敌经历太少,往往有许多稍纵即逝的制敌机先的机会,他却未能把握住,是以仅能和金欹战个平手。
但虽是如此,他这身武功,不但普通武林中人见了定会目瞪口呆,就连金梅龄见了也是称奇不已。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看似文弱,最多内功稍有火候的少年书生,竟有如此武功。
掌风激劲,“砰”地将窗户也震开了。金梅龄侧首窗外,暗暗吸了口凉气,原来船顺激流已不知漂到什么所在了。
忽地,她感觉到两岸的地平线逐渐上升,再一发现竟是船身逐渐下降,慢慢向水里沉下。
再一探首外望,水面竟已到了船舷。而且操船的船夫,也不见一个了。
她顾不得舱中两人的拼斗,纵身掠出窗外,只见船上倒着几具死尸,连忙纵身过去,竟是操船的船夫,无声无息地被人全刺死了。
试想船放中流,船中的人又俱是绝顶高手,纵然是各人都有心事,但被人在舱外将船夫全都制死,岂非不可思议之事?
金梅龄惊疑万状,俯下身去只见每个船夫颈上却横贯了一支小箭,被箭射中的肌肉四周泛出乌黑之色,而且还有黑色浓汁流出。
她随着“毒君”多年,天下各毒再也没有毒过“毒君”的。她一看便知道这些船夫全是中了绝毒暗器!伸手入怀,取出一只鹿皮手套。戴在手上,拔出那小箭一看,脸上不禁倏然色变。
那小箭之上,刻着一个篆书“唐”字。
金梅龄一声低唤,忖道:“四川的唐家怎的会到此地,在船上做了手脚,却又不见人影呢?”
她一抬头,见那船首的横木上,迎风飘舞着一张字条。她身如飞燕将那字条拿到手上。
此刻天已微微见白,她借着些许晨曦一看,只见那字条上端端正正写着:
“冤魄索命,廿年不散,今日一船,送君入江,见了阎王,休怨老唐。”
她再侧目一望,船愈沉愈深,眼看就要完全入水了,四顾江面,烟波浩瀚,正是江心之处。
她惊惧交集,身形如飞,掠进舱内。只见舱内掌风已息,天魔金欹正站在那儿冷笑。
再一看,辛捷脸色苍白,右手捧着左手,背墙而立。方少堃焦急地挡在辛捷身前,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天魔金欹。
她一看辛捷的面色,便知辛捷已中了剧毒无药可解。除了金一鹏本身之外,谁也没有解药,就算亲如他自己的弟子金欹和金梅龄,他也只传毒方,不传解方,这自是金一鹏生性奇特之地。他自从知道梅山民找得解药,救了“侯二”的性命之后,谁也不知道他将解药放在哪里。此刻辛捷中的毒虽还不太多,但也仅仅只能活个三两天而已。
她对辛捷已芳心暗许,见了他身受剧毒,自是大骇,但随即想到自己身在江心沉船上,又何尝能保得了性命?
她一念至此,反觉坦然,朝天魔金欹笑道:“师哥,你看看窗外。”
原来辛捷与金欹拆了百余招后,已渐渐悟出了制敌的道理,抢手数掌,将金欹逼在下风。
金欹心里又慌又急,突然看到窗棂上摆着的七只花瓶,已震在地上,只有一只,还斜在角落里。
他心中一动,知道这七只花瓶都附有奇毒,是毒君金一鹏平日练掌所用,金欹自己也在这七只瓶上,下过不少功夫,但若非先服下解药,体肤一沾此瓶,便中剧毒。天魔金欹久练毒掌自是不怕,若辛捷的手掌沾了此瓶一点,却是大祸。
他心念一转,脚步向花瓶所在之地移去,极快地伸手取得这瓶子,右掌尽力一劈,身形后纵。
辛捷微一侧身避过此掌,身形前扑,一招“梅占春先”,正要向金欹拍去。却见一只花瓶,迎面打来,他想也不想,一掌向那花瓶拍去。
但是他手掌一沾那瓶子,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猛然想起“侯二”的话。在这一刹那,“死”的感觉像幽灵之翼,悄然向他袭来。他脚跟猛旋,将向前纵的力量顿住,纵身退到壁前。
金欹阴恻恻地笑着,说道:“姓辛的,明年今天,就是阁下的忌辰。”
方少堃闻言大惊,奔到辛捷跟前,金欹也不阻拦,只是阴阴地笑着。他除去强仇,又除去情敌,心中自是得意已极。
此刻突然发现自窗外纵身而入的金梅龄面带异色,又叫他看看窗外,他一掠而至窗外,得意之情,立刻走得干干净净。
原来水势上涌,竟已快到窗子了。
辛捷也自发现,但他身受奇毒,自知已无活命,反而泰然,一把搂过方少堃,哈哈笑道:“我死也和心爱的人死在一块,总比你强得多。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明年今日,也是阁下的忌辰呢。”
方少堃被他搂在怀里,心觉得甜甜地,生死也看得淡了,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片刻温馨。
金梅龄心中一酸,掉过头去,不再看他们两人亲热的样子。
天魔金欹见了,嫉妒的火焰,使得他也忘了生死,纵身扑去。
哗的一声,窗子里已涌进水来,晃眼便淹没足踝。
金欹斜劈右掌,左掌伸手去拉方少堃。
辛捷但觉全身已有些发软,勉强拆了一掌,但怀中的方少堃已被金欹抢去,搂在怀里,咯咯怪笑道:“她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辛捷双掌并出,全力击向金欹,但他身受天下之剧毒,功力已大大打了个折扣。金欹右掌一挥,又将他逼了回去。
辛捷蓄势正想再扑,哪知方少堃一口咬在金欹的右臂上,金欹痛极一松手,方少堃又扑进辛捷的怀里。
此时水势已快浸到腰部了。
但金欹仍不死心,又扑了上去,辛捷先发制人,一掌拍向他的左肩,哪知他不避不闪,硬生生接了辛捷一掌,双手抓着方少堃,又将她抢在怀里,水势汹涌,已漫过腰部了。
金梅龄眼含痛泪,人在临死之际,最需要情的安慰,但是她至死仍是伶仃一人。身侧的两人,为着另一个女人,争得濒死还要争,她心中既落寞又难受,一种空虚而寂寞的感觉,甚至比死还强烈,紧紧迫向这个少女。她娇啼一声,再也顾不得羞耻,纵身扑向辛捷,紧紧搂着辛捷的脖子。
“情”之一字,力量就是这么伟大。古往今来,唯一能使人含笑死去的,也只有“情”之一字而已。
“轰”的一声,这“毒君金一鹏”花了无数人力物力所造的船,连同满船的珍宝、几个船夫的死尸和困死后舱的四个少女,以及前舱的两对为“情”颠倒、身怀绝技的男女,齐都沉入水中了。
江面起了一个漩涡,但旋即恢复平静。
江水东流,这艘船的沉没与否,丝毫不能影响到它。
金梅龄双手紧紧搂着辛捷,辛捷心中不知是惊疑,是温馨,还是迷惘?就在这难以解释的情感中,他也伸手环抱着金梅龄的腰。
水势淹过两人的头顶,金梅龄却觉得她一生之中,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了。
一个浪头打过来,一块甚为厚重的木板,碰到她身上,但在水里她并不觉得沉重。
求生的本能,使得她匀出一只手来,抓住那木板。她内力颇深,再加上是在这种生死之间的关头,五指竟都深深嵌入木板里。
水波翻转,浪花如雪,初升旭日,将长江流水,映影成一条金黄的带子。
金梅龄一只手紧搂着辛捷,一只手紧紧抓着木板,渐渐她神智已失,惘然没有了知觉。
无情最是长江水,但这浪花却是有情,竟将这两个紧紧搂抱着的人儿,送到了岸上。
旭日东升,阳光逐渐强烈。
金梅龄睁开眼睛时,强烈的阳光正照在她眼前,但是这感觉对她来说,是多么欣然和狂喜呀。
她想伸手揉一揉眼睛,来证实自己的感觉,哪知一块长而大的木板却附在她手上。
望着那木板,她感谢地笑了,若不是这块木板,她只怕永远也见不到阳光了。
她将手指拔了出来,春葱般的手指,已变得有些红肿了,她抚摸着那块木板,发觉竟是毒君金一鹏所睡的木板,她想起自己屡次劝“爹爹”不要睡在这硬邦邦的木板上,“爹爹”总是不听,想不到今天却靠这块木板逃得性命。
她右臂麻木得很,原来辛捷正枕在她的手臂上,仍然昏迷着,她笑了,那么幸福地笑了。
从死之中逃了出来的人,身侧又有自己所钟情的人儿陪着,世上其他任何一件事,都不足为虑了。
她伸出左手抚摸辛捷的脸,哪知触手却像火一样地烫,她蓦地想起辛捷身上的毒,不禁又黯然了。
金梅龄躺在地上,忽愁忽喜,柔肠百转,不知怎生是好。
她渐觉手臂上的辛捷在微微转动着身体,她知道他正在苏醒着。
阳光初露,照在他的脸上,金梅龄只觉得他那么苍白那么文弱,若不是方才看到他那一番舍生忘死的狠斗,真以为他是个文弱的书生。
她微叹了口气,纤纤玉指顺着他微耸的颧骨滑了下去,停留在他的下颚上。
“若然他刚才的那一番舍生忘死的拼斗,有一分是为了我,我死也甘心。”她幽怨地想着,随又展颜一笑,“我想到死干什么,现在我们不是好好地活在一起吗?长江的巨浪,也没有能够分开我们,拆散我们,其他的我更不怕了。”
想着想着,她脸上露出春花般的笑容,望着辛捷,蜜意柔情难描难述,恨不得天长地久永远这样厮守才对心意。“天长地久……”她幸福地呻吟着,微一侧身,让四肢更舒服地卧在地上。
辛捷眼帘一抬,又阖了下去。
她的手在他的下颚上转动着,她本是个矜持的少女,可是刚从死亡的边缘回到人世,这对患难中相依的人儿,不免有了澎湃的情意,何况此刻四野无人晨风轻送,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都湿透了。”她悄声埋怨着,整理着凌乱的衣襟。眼光动处,蓦地一声惊唤,指尖也立时冰凉了起来。
原来辛捷的右手,此刻已经肿得海碗般粗细,而且掌指之间,也泛着一种暗黑之色。她突然记起辛捷所中之毒。“那是无药可救的毒呀!除了爹爹的解药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治好他呢?”
她无言地悲哀了。
辛捷转侧了一下,微弱地睁开眼来,这由混沌回复到清明的一刹那里,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是他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了,在五华山的梅谷里,他曾经有过这种喜悦而迷惘的感觉。
渐渐地,他动荡的神经平静了,他开始忆起每一件事,回忆永远是奇怪的,有时人们在十年中,所能回忆的仅是一件事,而另外的一些时候,却会在一刹那间回忆起一生的遭遇。
他仰视着苍穹白云,思潮如涌。
突然,他听到身侧有啜泣之声。一转脸,眼前的赫然竟是一张美丽而悲怨的面孔,明媚双眸中正在流着眼泪。
“金梅龄。”他轻轻地低呼了一声,瞬即了解了一切。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对这美丽而又多情的女子,他也有一种难言的情感。但是,他所不能了解的是:“为什么她哭了起来,难道她以为我死了吗?”
于是他温柔地说:“金姑娘,你别哭了,我们都好好地活着呢。”他想抬起手来替她拭去颊上的泪珠,但是他觉得手臂竟全然失去知觉,像是已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金梅龄抽噎着说:“你……你……”
辛捷笑道:“我没有怎样,不是……”
蓦地,他也想起方才舱中那一番剧斗,想起掌上所中的毒,挣扎着支起身子,朝自己右掌一看。
他这一看,不禁身上冷汗涔涔而落,忖道:“我只手掌接触了一下,却已中毒如此之深,若然皮破血流,此刻哪里还有命在?这‘毒君’之毒,真的是名不虚传。”
一惊之下,他再也顾不得身旁啜泣得越发厉害的金梅龄,试着一运气,觉得真气仍能运行,心中大喜。他左掌支地,盘膝坐了起来,他想以自己本身的功力,将毒气排出体外。
金梅龄见他如此,心中更难受。她知道他这不过是多此一举而已,莫说他中毒如此之久,中毒之后又曾跳动过,就是刚刚中毒之时就运气行功,也无法将这天下的至毒排出体外。
但是她不愿破灭辛捷这最后的一线希望,她想:“反正你就要死了,让你多高兴一会儿吧,唉!你死了,我又……”她不敢再往下想,虽然她情愿跟着辛捷一齐死掉,但在她心底深处却似另有一种力量在阻止着她。她心中紊乱,连她自己也无法知道她此刻的情感,虽然她深爱着辛捷,但她知道她的爱只是单方面的,因此,她似乎觉得为他而死,对自己是一种委屈。